那個男孩一直低着頭玩水，洪光明用傘擋着這個濕漉漉的小人兒。——這個男孩，比上次見過的那兩個都要小，不管他是人還是鬼，這麽小的年紀都應有人幫他遮風擋雨，之前答應李筱的約定以後再和她解釋吧。男孩擡起頭，被雨淋了這麽長時間，正常的小孩早該受不了，可他面色沒有什麽變化，隻是看見洪光明時吓得退後了兩步。洪光明将傘舉過去，他又退到傘外。

這時，洪光明才發現一件事：路燈的光線隻照出了自己的影子。

“你，該回去了。”這時洪光明斟酌了一會才說的話。男孩像是沒有反應，洪光明耐心地等着，男孩終于搖搖頭。這搖頭的意思就不是洪光明能猜到的了，他問：“你會說話嗎？”男孩眼睛眨巴眨巴地望，就是不開口。洪光明說：“算了，我看你也不會說話。”男孩說：“我會。”洪光明說：“哦？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怎麽一個人在這裏？”男孩仰頭想了想：“我要撞到一個人。”洪光明的心跳明顯加快：“撞誰？”男孩無辜地看着洪光明：“我也不知道。我玩了一會，這裏都沒人了。”洪光明指着自己：“我，你不撞嗎？”男孩搖頭：“能看見我們的不能撞，他是這樣說的。”——我們？他？這意思是還有别的孩子，都在受同一個人驅使。

“喂！”有人向這邊喊。洪光明循聲望去，是小區的保安。保安喊：“請你過來一下！”洪光明反應過來是自己的行爲反常引起了保安的注意，他走了過去。“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是警察，可是大晚上的你一人站在雨地裏——這也是我值班的一項任務，安全第一嘛。”保安這樣說。洪光明看出保安的故作輕松，自己在雨中的獨角戲其實讓他非常害怕，怎麽和他說呢？洪光明說：“不好意思的是我。我和女朋友吵架了，想去跟她道歉，不分場合在這就練上了。”保安笑：“可以理解。我那時一和女朋友吵架，也跟神經病似的——沒說你，你千萬别在意。”

保安離去，洪光明回頭再看，那孩子的身影已經不見。

所有的這些都沒讓洪光明覺得奇怪，唯一讓洪光明感到奇怪的就是自己爲什麽不奇怪。他正常的反應裏應包括奇怪和恐懼，但事實上卻如走過一個拐角很自然地看見直行路線上沒看見的東西。那還有多少是走過拐角還看不見的呢？洪光明眼前出現無數個路口，存在的不存在，此時都交叉存在着，而他無所适從。——這種感覺很小的時候有過，盡管隻留下粗淺的印象，但是現在洪光明感覺它們回來了。在他合攏傘的時候，他依舊看見傘裏的骨架。他上樓的時候，看見腳下鋼筋搭成的結構，無限延伸。

當洪光明痛苦地抱着頭部，他想起了父親：這個姿勢曾是屬于父親的。父親去世時，洪光明六歲，在上幼兒園。每次父親痛不欲生地抱着頭，母親都會帶洪光明到他自己的小房間：“聽話，在屋裏玩。”洪光明不知道父親得了什麽病，不是父母沒告訴他，是父母也不知道。母親後來說起，總是說：“什麽都檢查過了，沒有病啊。”但是父親的症狀應該是和母親說起的，母親和洪光明說及也是淡淡帶過：“他想得太多了，我怎麽勸也沒用。”——洪光明多希望母親這時還在，他可以告訴母親：“爸爸不是想得太多，是那些想法自己找來的。”

父親的死沒有造成年幼的洪光明多大悲傷，一方面他還小，不懂死的意思，另一方面，洪光明那時在糾結着一個問題：“爲什麽1+1=2？”現在想到父親的死，洪光明自然就想到那時的自己。母親當時的回答是：“沒有爲什麽，你記着就行。”

在遇見李筱之前，洪光明沒有主動喜歡過異性，他一直認爲自己不需要這種多餘的情感，即使有女孩喜歡他，也因爲他的冷淡而告終。可是，李筱爲什麽是個例外？他爲什麽有保護她的念頭？就好像那是他的責任或者是一份承諾，但是無從追溯。

洪光明失眠了。他成夜站在窗口，看着沉睡的城市并不安靜的内在——能看見的都是假象，都由看不見的主宰或控制。想到這點時，他感到了可怕。他再次想到李筱和她的夢境：那是夢嗎？還是強烈的意識裹挾着身體穿過隐形的邊界？

如果說洪光明和李筱之間有一種感應，那就是此時李筱恰恰正處于洪光明想到的夢境中。在這個夢裏，李筱沒有既定的去向，她要抛開她固定的去處，看看這個供靈魂居住的世界。爲什麽是在今天有這種想法？是因爲洪光明，确切地說是因爲擔心洪光明。

李筱站立的地方沒有任何物體，包括地面都不能成爲地面，因爲不是泥土也不是磚石更不是草地，但它是一個可以站立的所在。虛無，卻又存在。李筱隻能給出這樣的判斷，以給自己一個解釋。她不希望洪光明有異能，卻又矛盾地希望他也能站在這裏。——他會懂她，不隻因爲他和她同樣失去母親，但失去母親讓他更懂她。她爲自己的想法對洪伯母感到抱歉，盡管這不是她的本意。

沒有方向，也就無所謂方向，李筱選擇一個角度前行。就像穿過濃霧籠罩的地段，眼前漸漸有了景象——樹，枯的樹，枝幹嶙峋，沒有散發恐怖的信息，隻有悲傷。李筱是經曆過那種絕望的悲傷的，在那之前她對于死亡的懂得不過是從别人處或書本裏借來的懂得，所以這裏的感受她并不排斥，甚至覺得自己的悲傷都可以融于此——這是悲傷的發源地，也是終結點。李筱摸過樹幹，樹皮的粗糙感覺勝過以前摸過的。她的手心疼了一下，是木刺紮進了手心。

不明亮的光線下看不清刺的位置，隻知道在手心那一塊，一碰就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