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不易察覺的風飄過。但是,阿生還有兩個獄卒都開始打戰,在路上行走的每一個遊魂都不由自主發抖。無名很少被恐懼感染,但這時不得不慶幸那個人不是别人而是小貓。一個獄卒顫抖着問:“你是誰?”無名說:“一個道士,阿生的兄弟。”
又耽誤了一會,無名和阿生才順着洞的斜坡走入洞中。剛才獄卒去找了兩套他們的衣服讓無名和阿生換上:“道士的裝束太紮眼,你們走不了兩步就會被亂刀砍死。”
洞裏更加灰暗,有點像人間暴風雨欲來時的天空,但那天空雖然烏雲翻滾卻是流動的,這裏是一片死灰。獄卒的衣服也是這種死灰色,隻能說穿着這衣服走在這其中即使不是遊魂也勝似遊魂。細長的甬道兩旁是一間間栅欄門後的監獄,雖是昏暗,監獄裏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倒着的,趴着的,還有扒在栅欄上伸出手的,各種姿勢的屍體像一種最貼切的語言無聲地解釋着——這裏是地府。每間監獄前都站着一名獄卒,表情嚴肅,和人間衙門一樣的鄭重其事,看來這裏的管理也沿襲了人間的。或許新任的閻王在人間時就有個一官半職,到這裏繼續他的官場生活。
阿生走在前面,無名跟在後面沒有漏掉任何一間監獄裏的情形——沒有,陛下不在這。一步步走過去,無名的心裏倒安靜下來,他問自己:“爲什麽要這樣做?甚至在允諾中拉上了小貓。”首先是作爲臣子的責任,還有陛下對自己的信任,還有呢?不止這個。還有的才是最重要的:陛下是鍾萱不惜用生命保護的人,即使他不是一國之君,無名也會冒同樣的險。每次想到鍾萱時刻骨的心疼說到底都是虛的,這是自己真正爲她做的唯一一件事。
活着的人無法想象地府的幽遠。這裏本沒有時間,即使有,其幽遠灰暗也會吞沒時間。無名想起了很久以前他來過的那次,是跟在父王後面運用了法力才片刻間來到那扇黑色的大門前,但現在大門的影子都沒有出現。如果陛下不在這一間間監獄裏,隻能是被帶到大門裏面。
靈芝微微動了一下,又繼續睡去。阿脈盼望姐姐或阿左不管是哪個快點醒過來,還有大哥哥也能平安回來。——怎麽會是這樣?自己最在意的三個人都陷在危險中,可自己能做的隻能是等他們醒過來。阿左忽然咳嗽一聲,阿脈喚道:“阿左,醒醒,快醒醒。”阿左像是聽到了,眼睛雖然依舊閉着,但嘴唇微張。可接下來發生的情況讓阿脈慌了手腳:阿左劇烈地咳嗽,停不下來的樣子。阿脈将他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胸前,幫他輕拍後背。阿左咳了一陣,終于平息,阿脈小心的将他放倒,卻看見阿左的前襟上一塊好大的血迹,再看阿左的嘴角還挂着一縷鮮血。“阿左!你醒醒!”阿脈要哭了,明知道哭不是事,但還是要哭。阿左真的睜開眼,阿脈抓住他的手:“你哪裏不舒服?快告訴我!”阿左幾次張口後才含糊說出:“火,火滅了嗎?”阿脈看看燭火,又看看門外煎藥的火堆:“沒有。”阿左猛地又嗆出一口血:“那,我不是白去了嗎?”阿脈才想起阿左問的是轉世崖的火,恨不得扇自己幾個耳光,怎麽這麽笨?他套着阿左的耳朵說:“那個轉世崖的火,被你滅了。是真的。”阿左歪起嘴角,露出一點笑:“那就好。你父親的死,我,我是有責任的,我想爲他報仇。”阿脈抽泣道:“我從來沒有怪過你。”阿左歎口氣:“你不怪我,那是你的事。我也不全爲你,也是爲姐姐。她去哪了?”姐姐這樣的情況不能告訴他,阿脈說:“她,出去了。”阿左問:“你爲什麽不跟着?快去!”說完急促地喘息,但目光一直催促着阿脈。
阿脈跑到草棚外,蹲在樹下抱着頭無聲地流淚。怎麽辦?我該怎麽辦?他仰望天空,那個星星點點的世界才是阿左的家。阿左的家人若知道他這樣情況會是怎樣的心情?但不讓他們知道,萬一阿左發生意外,自己又如何在那種時刻讓他們知道?最可怕的是:“萬一”很可能發生。
阿脈在草棚四周設了結界,雖然天神要是真的這時候來結界是形同虛設,但聊勝于無。他隔着結界對屋裏的人輕輕說:“我去去就回。”他很想聽到有人回應他,但沒有。
無名不知走了多久,即使是用魂魄駕馭肉身去走這段路都覺迢迢。一直筆直的甬道拐了個彎,又是一段長路,但路的盡頭隐約有一個巨大的黑影——大門!閻王殿的大門!阿生回過頭來沖無名點點頭,無名也點了一下頭。
走得近了,看清門口并沒有守衛,當是守衛都在裏面。巨大的黑色門緊閉,那比灰黑更深一層的黑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黑的像一個——黑洞。無名不能指望閻王殿的主人像當年一樣,彎着腰在父王和自己前面帶路,然後站在門前恭請他們進去。他打量着大門,門的高大須将臉仰起。是兩扇門,但縫隙幾乎全無,或者那縫隙能穿過一根頭發絲。阿生将食指豎在唇上,示意無名不要出聲,他開始敲門。連敲三下,停頓,再連敲四下,停頓,再連敲七下。
大門無聲無息地打開了。這麽大的門,總要發出一點聲音吧?沒有,如果非要說它發出了聲音,那就是比寂靜還靜的聲音。伴随毛骨悚然的寂靜而來是寒冷,那種無數個冬天加在一起都不及的寒冷。阿生拉住無名在門剛開了一個人寬的縫隙時就鑽了進去。
當年父王曾笑着對閻王說:“你的排場比我的還大。”閻王唯唯諾諾,連說:“不敢不敢。”但無名此時一看到殿内的情景,就知道閻王不是不敢而是很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