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人在将死之時,記憶會閃過一個又一個畫面,都是人生的節點。可這種據說還不如傳說靠譜,因爲沒有幾個将死之人又活回來講述他們的經曆。——沒有幾個,就是說,還是有一兩個的。
靈芝覺得好困,真想從此不用睜開雙眼。可是睡得卻不踏實,飄飄蕩蕩的,一陣風也讓她害怕。她對自己說:“你,何來憂懼?”她的本意是自己本是孤獨的來,不應怕孤獨的走,可話一說出,心裏一陣酸楚。曾經無數次設想的離開的時刻,在自己沒有防備的時候悄然來到。怕嗎?不怕嗎?這種糾結是最後一個問題,即使是當年掌管萬物生死的靈芝也不能給自己一個确切的不拖泥帶水的回答。絲絲縷縷的牽絆啊,已于不知覺中纏繞内心。如果說死在之前不過是個止于智者的謠言,現在卻是具有形狀的,可以是船可以是枯枝般的手,但都想帶自己離開。“我本是從無中來,爲什麽要怕無中去?一開始,我也是沒有形狀的……”
十萬年前?一百萬年前?我不過是那淺淺河裏一點意識,時睡時醒。漸漸地河水多了,與之俱增的還有其他的信息,是一種新的生物——人類的。他們呼嘯着追逐野獸,磨制刀具;他們結網捕魚,燒荒耕種;他們從群居在山穴到結廬分居,他們交替着錯綜複雜的悲喜……我也漸漸長成,準确的說,是河裏的意識日漸完整。那些天地間的信息都要在河裏彙總,我沒有耳朵但聽到,我沒有眼睛但看到。我随波流淌又紋絲不動,我聽到圍繞在身邊的河水叫着我:“河神大人……”我說過我沒有耳朵也能聽到,但我聽到也等同于沒聽到——有和無對我是同樣的存在。
我以爲我會這樣,一直這樣。那天,他來了,他是我看見的第一個真實的人。
他看上去很孤單,因爲不孤單的人是到不了這裏的。方圓九百裏寸草不生的土地上,那天,來了一個人。我豎起我沒有的耳朵,我睜開我沒有的眼睛,我打開我全部的意識打量這個人。他站了一會,便坐下了。是空曠吓到他了嗎,讓他站都站不穩?我幾乎是幸災樂禍地注視着他。他撿起一顆石子扔進水裏,砸到我——我是否說過沒有我但我充斥整個河面?顯然他以爲石子激起的隻是層層漣漪,他不會知道那漣漪是我的反應:我對他算客氣的,當然也因爲他沒有拿大石塊砸我;如果他扔下一個巨石,我會回以比他人還要高的巨浪。
他就這樣坐着,比起人類的各類紛争他很無聊,我這樣想着,幾乎要打呵欠。他忽然歎息一聲,我不記得我那時已經有心,但那一刻我的心莫名的一疼。他沒有坐多久就起身走了,但他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向哪裏——“你們以爲這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問了河水一個愚蠢的問題,整個下午河水都嘩啦啦地說着:“我們年輕的河神大人第一次問了一個問題哦……”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慢慢地我都知道了。他後來會經常來,看上去他比我想象的要孤單得多。因爲他不僅到這空曠之地,還學會自言自語。和河水裏的信息不同,那是真人發出的聲音。我敢保證除了我,整面河水也都在傾聽他的聲音。
他說:“你聽得見嗎?”我環顧四周,每一滴河水都是和我一樣驚訝的模樣,我們都在想:這個“你”是誰?說完他自己笑了,很傻的樣子,又不傻,現在想想倒是我們都在傻傻地看着他。他又說:“我以爲,我說了你就能聽見的。”我問了我的第二個問題:“你們都聽見了嗎?”不知他(她)們是怎麽想的,他(她)們的回答都是:“聽見什麽?”可我覺得他(她)們都是聽到的,然後他(她)們又開始嘩啦啦唱歌:“我們年輕的河神大人又問了一個問題哦……”歌聲很輕,我在河水輕快的歌聲裏能聽到那人的說話。
他說太昊是他的名字:“請叫我太昊。”我聽了有些不高興:我還沒有名字呢,雖然他(她)們叫我河神,可那不是我的名字。他并不是一下說很多話,那天他隻說了這個。他坐在河邊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将來我也有一個名字,好像他這樣說出來。
那天他走的時候,又回過頭來看一眼,并且帶着微笑。我不再問河水問題了,有些話我決定隻對自己說,省得河水老是唱歌。我想對自己說句什麽,卻感覺到我不存在的臉龐上也露出微笑。
同樣還是那片天,同樣是不絕的河水,可是,可是哪裏變得不同了?我看見河水偷偷地彼此做着鬼臉,也聽見他(她)們的竊竊私語又變成嘩啦啦的歌聲:“我們年輕的河神大人會笑了哦……”我不知道我聽到這個該不該生氣,因爲那樣的話歌聲就會變成“我們年輕的河神大人會生氣了哦……”。可是,那個太昊,對着河面說:“你生氣了嗎?”他這樣一說,我覺得我很委屈:是,可是不敢說出來。他說:“我看得出來,我也奇怪我怎麽會看得出來。”我以爲這話他是和自己說的,他又說了:“你也聽得懂我說的,是不是?”我聽見我說:“我懂。”他笑了,眼睛閃爍,像極了星辰。
我不記得在那之前我已存在了多長時間,因爲時間對我沒有意義。但是自從太昊來過,時間的快慢長短之别一下展現出來:我等待的時間總是慢的長的,他和我說話的時間總是快的短的。他開始隻是在下午來,後來上午就來了,他說:“怕你等我。”他是認真的,也沒有笑,我本來想說:“我才沒有等你。”但我沒說。我知道他也聽到了我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