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後死而複生,宮中的人說起都是“天神的旨意”,卻從未想過那個天神現在就住在宮中。隻是王後時不時要朝熙事堂跑,不僅對靈芝處處以禮相待,對萱妃也親熱有加,後宮出現前所未有的和諧。萱妃開始還納悶,阿左偷偷告訴她王後現在所活的是姐姐勻給她的歲月,就像是一塊巨大的布上剪下的一小角,當然有姐姐的意識在裏頭。
靈芝和阿左在宮中待了幾日,和萱妃說要走。萱妃知道留不住姐姐,也沒多說。這幾天萱妃和靈芝朝夕相處,但心底最深的秘密一直沒有告訴靈芝:她轉世并不是爲大王而來,陰差陽錯才形成現在的局面。萱妃也問自己爲什麽不和姐姐說清楚,沒有答案。或許,那個人隻是自己的秘密,不用和任何人提起。
倒是王後得知靈芝要走,情急之下還流了淚。王後本來也是良善女子,隻是王宮獨特的環境讓她變得粗暴多疑。靈芝的意識混入她的意識後,她漸漸回到了那個當初的自己。靈芝望着王後:是多少的巧合才導緻這一番結果?她對王後說:“也許還會再見面,不用難過。”在往後的三十年裏,靈芝可以肯定王後不會有任何病災,因爲那是她的生命,沒有人可以觸碰。
大王、王後、萱妃還有太子都去送靈芝和阿左。靈芝望着萱妃,想說的話這幾天都已說完,而且萱妃現在真的很幸福,靈芝再無挂礙,簡單道别後和阿左飄然離去。
幾人望着靈芝漸漸消逝的身影,都沒有說話。回宮時大王對萱妃說:“要怎樣的人才能配得上你姐姐?除非神仙一樣的,可哪有這樣的人?”萱妃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作爲司命的姐姐怎麽可能喜歡某個人?太子插嘴說:“我見過那樣的人!”三個大人都笑了,王後說:“你連宮門都沒出過,能見到什麽人?”太子着急:“我真見過!我真見過!”王後哄着他:“好好好,你說見過,那人什麽模樣啊?”太子說:“他,是個道士。”
自那天高燒過後,無名一直沒有複原。每天走的路程極其有限,但無相和無意也看出無名在全力支撐。一天歇腳時,無名說:“我想回家看看。”無相和無意對視一下:這不是無名的風格啊?怎麽這時候想起回家?無名說:“我有一種感覺,以後不會再有機會回去了。”無名忽然想起雲兒和江岸,他們的初見就是訣别,而自己回家的路也将不是歸程而是一場告别。
無相和無意聽說此言再無意見,隻擔心他身體是否吃得消。無名說:“沒事,這點還擊不垮我。”是從什麽時候起,無名覺得疾患是施與他的懲罰或壓制,但也是在這壓制的過程中,他體會到天道幽遠,鬼神茫昧。
從晨光希微到暮色蒼茫,時間伴随着腳步将無名帶往回家的方向。沒有熱烈的渴望,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感傷:再次見面隻爲用父兄現在的模樣代替記憶裏的樣子,而以後不會再更改。
到家的那晚,已是夜深,村莊裏一片靜寂。無名走到自家的院落:還好,都在,都還在。茅檐好像比以前更矮了,是自己又長高的緣故嗎?小小的窗口露出昏黃的燈光,無名鼻子一酸:他曾無數次在夢裏見到這燈光,一樣昏黃一樣溫暖。
無名聽見父親的聲音:“良行,你早些歇着吧,有些明天再準備不遲。”良行答應一聲:“哦。爹,那你也睡吧。——不要再想了。良作,會回來的。”最後一句說得很輕,那是因爲良行自己也不肯定。
良作。良作。無名像被喚醒:是在說我,我就是他們口中的良作。他剛要推門,門卻“咿呀”而開,哥哥站在門口:“是,良作?真的是良作?”無名越過哥哥的頭頂,看見坐在矮桌邊的父親,蒼老的父親。
一個像夢一樣的夜晚。唏噓,淚水,微笑,間雜并存。父親和哥哥目不轉睛地看着無名:這個道士和當年的良作是同一個人?答案似是而非,隻能說在那個像夢一樣的夜晚,一切都像夢。無名看見矮桌上剪好的鮮紅喜字:“哥哥,要成親了?”杜老漢說:“就在後天。爹一直盼着你回來,想不到你趕上這麽一個好日子回來。”無名轉過臉說:“我一早就走。”
長久的沉默讓這個夢境般的時刻沉重起來,彼此間的呼吸清晰可聞。無名後來記得的就是父兄此時的模樣:迷惘而不舍。
天微亮的時候,無名給父親磕了一個頭,然後對良行說:“我不能做到的,隻有拜托哥哥了。”良行看着這個比自己高一頭的弟弟,何其熟悉又何其陌生,但不管是熟悉還是陌生他都不能抗拒弟弟所說,他點點頭。
村口的河邊,無相和無意看見無名走過來,從淡淡的河水的霧氣中走過來。在不遠處有一個早起的村民也看見了無名,那挺拔清瘦的身影仿佛不是來自人間,可是怎麽看面貌有點像杜家的二小子?那村民是個急性子,拔腿跑往杜家。杜老漢依舊沉浸在夢境一樣的場景裏,那村民問:“我看見一人像你家良作,他是不是回來過?”杜老漢一把抓住那人的手:“你也看到了?那麽,剛才他是真的回來了?”
無名回頭再看了一眼他曾經生活過十八年的村莊。他會記得,記得老樹的形狀,記得小路的彎曲,記得當年在這裏的良作……無名忽然覺得自己不僅是在和村莊告别,更是在跟良作告别。——這一世,再無良作,隻有無名。
回到天庭的阿左無聊了好幾天,又撺掇阿脈和他一起下去:“你知道的,要是我一人下去,姐姐又要說‘不放心’之類的話。”阿脈說:“你怎麽會生在天庭?像你這樣就該生在人間,省得你老想去。”阿左說:“生在天庭也好。”他沒說好在哪裏:好就好在遇見了姐姐。
靈芝自從把壽數分給了王後,常常翻看命書要把壽數再分給别人。阿左對阿脈說:“我看姐姐有些不對頭。像我姑父,他也有十萬年的時間,他才不會舍得拿出一年,一天也不行!”阿脈說:“不是姐姐有什麽不對,你救過的那個人,大哥哥他也是這樣的人。除了他,我想不出還有别的人。”其實阿脈也沒說什麽,可阿左聽得不舒服:“不要老提你哥哥!——照你這麽一說,我還不下去了,我要好好看着姐姐,要不然她的時間都給她分光了。”
阿左湊到靈芝跟前:“姐姐,爲什麽總想着幫那些凡人?”靈芝說:“我幫王後活過來以後,一點也不會後悔自己少了三十年,相反,我很快樂。”阿左的确看見靈芝露出快樂的笑容,那是他以前沒有見過的燦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