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前世




村子被不知多少棵梧桐樹包圍,即使是盛夏,那份綠色的涼意一直籠罩着村子。下午時分,樹下的磨盤旁坐着兩個老人。雖說是乘涼歇晌,老人也沒閑着,有一搭沒一搭說話的當兒,手裏都在打着草鞋。歲數略小的老人姓鍾,他說:“老哥,你的手慢些,打個鞋都拼命似的。”那個被稱爲老哥的人呵呵一笑:“不拼不行啊,爺仨六隻腳都指望我這手。我比不得你啊,家裏有個女人當家,你就是不動手也有現成的穿。”鍾姓老漢聽此一說,裂開大嘴笑說:“我不動手?我還得給她打鞋穿呢。”

遠處的地裏有人在田裏勞作。鍾老漢眼神也好些,他不時朝田裏望。他說:“老哥,你家的收成肯定要比我們好啊。”“唉,好能好哪去?倆娃成天釘在地裏,多打的那點糧食也還交了上頭。——不定今年賦稅又要多。”說話間,老人已經打好一隻鞋,他在手裏比試了一下:“我那二小子,個高腳也大。”

“林大哥。”一位婦人拿了兩隻黑陶碗,拎着一陶土茶壺走過來。鍾老漢的嘴裂得更大了,來的是她内人張氏。張氏倒了兩碗茶,先端給林老漢,就是鍾老漢稱老哥的。林老漢忙欠身:“多勞多勞。”鍾老漢端起碗就喝,咕噜咕噜,茶水順着嘴角淌下。張氏奪下他的碗:“嗆死你!我不拿水來你也不曉得渴。”林老漢笑呵呵地看着對過的老兩口子打鬧。

此情此景,若是朝廷的大官小員看見必要歌功頌德感歎一番真乃太平盛世。對百姓來說,所喜是沒有戰亂,能太平的确是盛世。

斜陽西照,村落更顯安詳。三三兩兩在地裏勞作的人扛着鋤頭,肩膀上擔着衣服回來了。

林家的兩個兒子和鍾家的小子結伴,三人邊說邊笑,不時還相互打兩下。莊戶人家的孩子,幹農活是天經地義的事,他們很少露出疲累的樣子。三人都挽着褲管,光着脊梁,腳上穿的是草鞋。

鍾家近些,鍾家小子鍾椿對兩個同伴說:“明早我得把今天落下的都補上,咱有的是力氣。”那兄弟兩個都笑說:“就等你這話呢。”說說笑笑道了别,林家兩兄弟朝家走去。

低矮的草房,房前種了些菜,幾隻雞還未上宿,在菜地裏踱來踱去。煙囪裏還有炊煙,林老漢剛剛把晚飯燒好。兩兄弟舀水洗了洗,林老漢趁這當兒已把晚飯端出——一人一大碗玉米碴子菜粥。

粥熱,兄弟倆小口吸溜着。林老漢看在眼裏,疼在心裏:在地裏這麽半天不定有多餓,隻能吃上這麽一碗粥。小兒子良作說:“爹,吃飯啊。”林老漢端起碗,又放下:“還熱得很,待會。”大兒子良行說:“爹,你别一會又把飯分給我們。我們不要。”說着朝良作眨眨眼,良作也說:“不要。”林老漢到底把碗端起來:“好小子,爹有這話不吃也不餓了。”

天熱,爺仨把席子鋪在外面地上睡覺,旁邊用草煙燃着熏蚊蟲。

繁星滿天,明天又是好天啊。

良作說:“爹,老說天上有神仙,他們住哪?”

林老漢說:“天上天上,那麽遠,住哪我們也看不着。”

良作又問:“那到底有神仙嗎?”

良行說:“你淨操心這些沒用的,早些睡,明早好早起。”

林老漢說:“多少輩子了,都說有神仙,就有哪是我們能看着的?像咱村,遍地梧桐,都說是招鳳凰的,可誰見着了?一根毛也沒見着。”良作笑了:“爹,你那眼神,有鳳凰毛你也看不見。”林老漢也笑了。

林老漢早年喪妻,帶大兩個孩子吃盡了苦。倆孩子都懂事,但凡他們能做的絕不叫林老漢做。良行,良作,林老漢時常在心裏念叨這倆名字,念着念着就像吃了定心丸,心滿意足。良行憨些,話不多,良作比良行小兩歲,常會問東問西。到底小些,和他哥不一樣。——良作才十八歲。

十八歲的良作一清早就扛着鋤頭去幹活。趁着早涼可以多幹些,他和哥哥良行都是這麽想的。這可苦壞了村裏的那些姑娘,爲了多看幾眼良作她們也得早早起來,有些家裏不要她們去地裏幹活都哭着喊着要去。

清晨的農田裏,一心一意勞動的良作不知道就在他的周圍有好幾個姑娘在看他,就像看很美的風景。很多年以後,人們會說起良作——“那個像神仙一樣的人哪。”



鍾椿的妹子要回來了。村裏人交頭接耳,田埂上,小河邊,竊竊私語所說都是這個。

當年鍾萱出生,村裏有幾個婦女前去幫忙。幫忙本是好事,可對鍾家來說恨不得當時沒有一個外人在場。那幾個婦女心腸熱,嘴也快,鍾家夫婦怎麽央求最後也沒擋住鍾萱出生時異象的傳播。

據說鍾萱出生很順利,那幾個婦女都不住嘴地誇:“沒見過一生下就這麽漂亮的。”事實證明她們沒見過的還很多。她們很快嘀咕:“這孩子咋不哭?”方氏是幾個婦女裏歲數最大的,擡手就在孩子屁股上“啪啪”兩下,還沒哭。張氏躺在床上,也感覺有些不對。她喊:“娘,你來看看。”鍾椿的外婆一直陪在閨女旁邊,可孩子出來後她連抱都沒抱,此時正站在門口。

方氏把嬰兒遞到外婆手上。老人戰戰兢兢接過孩子,那幾個婦人都圍在旁邊。嬰兒打了個哈欠,有個快嘴的說:“要哭了要哭了。”嬰兒還沒哭,卻慢慢地睜開眼。剛出世的孩子哪能看見東西,可幾個婦人清清楚楚感覺嬰兒看了她們一圈。她們呆住了,可讓她們毛骨悚然的還在後頭——這孩子歎了一口氣。

“鍾萱。”外婆叫。大家驚恐之餘知道這是外婆給孩子取了名字。萱即金針菜,是母親的象征。外婆立刻想到這個孩子可能帶來的不祥,用萱爲她命名也就讓她不得妨母。

屋外的空地上,三歲的鍾椿正和良作在玩泥巴,兩人滿手都是泥。正玩得高興,門開了。鍾椿看見外婆抱着個小包裹急急地出門,和守在門口的父親低聲說話。他喊:“外婆。”外婆隻看了他一眼,從他面前就走過了。蹲在地上的良作看見鍾椿的外婆抱着的是一個很小的娃娃,那小娃娃也看見他了,要笑的樣子。

十五年過去了,鍾老漢夫婦早早放出閨女要回來的風,也是怕村裏人有什麽想法。雖然鍾萱的事已很少有人提及,但人回來畢竟又不同。

良作早不記得他曾見過鍾萱,那時他不過比鍾椿大幾個月。良作問他爹:“爹,那女娃是怎麽回事呢?”他也是聽村裏人說的,時隔多年這事重提其影響竟勝過當年。

林老漢忠厚,不想說鍾家的是非。他說:“可能生下時碰上什麽東西了。現在不是好了嘛,小孩子别學婦道人家尖嘴長舌的。”良作也就不問了。

鍾椿也對良作說:“娘說妹子是被什麽東西撞上的,還好外婆家那有人會巫術,把妹子治好了。”和鍾椿在一起良作是想說什麽就說什麽,他說:“什麽病要治這麽些年?”鍾椿說:“不管那個,隻要現在好了就行。是吧,良作。”良作一想也是,不管怎麽說這對鍾家也是個好事。

鍾萱回來那天,村裏人并沒有到她家門口去看,都是站在不遠處張望。白發蒼蒼的外婆和鍾萱一起回來,拉着鍾萱的手。

張氏捂着嘴哭了。她也隻是近兩年才能去娘家看鍾萱,想帶鍾萱回來卻一直等到今日。鍾萱叫:“娘。”張氏拉過閨女,指着鍾老漢說:“還沒見過你爹呢,這是你爹啊。”鍾萱很聽話,叫:“爹。”鍾老漢也流淚了,說:“回來就好,閨女。”

張氏和她娘在廚下忙碌,閨女在家吃的第一頓飯總要講究些。“娘,多虧你,這麽些年幫我照看萱兒……”張氏說不下去,又撩起衣襟擦眼淚。鍾椿外婆說:“你是娘親閨女,娘幫你那不是該的?别說這個,今天是好日子,不要老是哭。”張氏擦幹淚說:“不哭了。娘,我聽你的。”

鍾椿扛着鋤頭回來了。他站在門口,不知見着妹子怎麽和她打招呼。正撓着頭,鍾萱從草屋裏出來,她歪着頭看鍾椿:“是哥?”鍾椿的心裏一下暖暖的,十五年的分離刹那間煙消雲散,他喊:“妹子!”鍾萱也調皮地又喊:“哥!”端着碗從廚房出來的張氏見此又止不住要哭。

飯桌上,鍾萱的碗裏大家搛來的菜堆成了小山。說是講究的飯食,不過是炒了幾種不同的蔬菜,可這對普通的莊戶人家就是全部了。鍾老漢夫婦和鍾椿都不大吃,時不時要盯着鍾萱看。外婆敲敲飯碗:“以後看的日子長着呢,别叫萱兒不好意思。”那三人都趕快端起飯碗,倒惹得鍾萱抿嘴笑了。

午後最熱,不能去田裏做活。鍾椿跑到林家,看見林家爺仨都躺在樹蔭下小睡。鍾椿拽了拽良作的耳朵,良作醒了,小聲問:“來幹嘛?”鍾椿說:“我妹子回來了。”良作翻過身,将脊梁留給他:“知道。”鍾椿說:“你不想見見我妹子?”“遲早要看見的,着什麽急。”鍾椿說:“我想告訴你,我妹子可神氣了。”良作沒看見鍾椿說這話的神氣勁,還混合着驕傲和得意。

鍾椿從小到大和良作玩在一起,無形中他就和良作有了比較。他沒有良作高,勁頭沒良作大,而良作的相貌他不得不說沒有人比得上,但現在不同了,他有了一個妹子,神氣得不得了的妹子!可你良作呢,隻有個哥哥。鍾椿彎起嘴角:想不得意都難呢。



幾天後,不要說全村,前後左右幾個村子的人都知道鍾家剛回來的閨女好看得了不得。好些小夥子繞路經過鍾家,想看看鍾萱。鍾萱和父母在場院忙着曬一些菜幹什麽的,以備冬天時吃。外婆先前對張氏說這孩子好着呢,跟我一起這麽些年,我哪舍得讓她幹活,可她知道疼人,家務活都搶着幹。張氏一邊忙碌,一邊偷眼看閨女:真是好閨女啊,總算回來了。

那些小夥木呆呆地在遠處看。張氏有些不自在:“萱兒,要不你先回屋?”鍾萱撅起嘴:“娘,我不理他們不就是了?我要和娘一起做活。”張氏隻得作罷,覺得閨女說得也對。

鍾椿硬拉着良作兄弟來他家,好顯擺他的妹子。林家和鍾家一直交好,張氏對良作兄弟也不當外人。張氏拉着鍾萱說:“良行,良作,這是你們的妹子。”兩人都憨憨地叫一聲:“妹子。”鍾椿急壞了:怎麽我的妹子也成了他們的?

鍾萱也微微行禮:“良行哥。良作哥。”

張氏留倆兄弟吃飯,倆人就此告辭。鍾椿送他們走一段路,心裏滿是不痛快。良作看出來了:“鍾椿,怎麽了?”鍾椿又覺得自己的不痛快說不出口,隻哼了一聲。良作又說:“你妹子真的神氣。”鍾椿露出笑臉:“我說的吧。”其實叫鍾椿最高興的是良作說的是“你妹子”而不是“妹子”。(這話怎麽讀起來有些别扭。我想多了。)

很快,有媒人上門給鍾萱提親。十五歲,已經到了可以成親的年齡。張氏看着門檻就要被踏破,心裏又高興又難過——閨女長得好是件體面的事,怕隻怕閨女剛回來就又離家,舍不得啊。鍾萱對上門的媒人無動于衷,她對張氏說:“早着呢,娘。我才不會早早嫁出去。”

也有人給良作說媒,良作表示驚訝:“不是應該先給哥說的嗎?”林老漢笑說:“人家不是看上你了嗎?”良行在一旁說:“良作,你也可以先成家的。”良作收拾桌上的碗筷,說:“我可沒這麽想過。”

良作去河邊洗衣服,看見鍾萱在洗菜。良作往下遊走兩步,總不能讓鍾萱洗菜用他洗過衣服的水。鍾萱也看見他了,叫:“良作哥。”良作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鍾萱洗菜是用兩個大竹筐,她把所有的菜洗好後,把那隻空筐放在水裏洗刷。許是蹲的時間長了,筐一下沒拿住,竟順着水流淌了。她慌了,隻喊:“筐!筐!”良作眼看筐朝自己這邊過來,早伸出手去撈,但沒撈着。他“撲通”跳下水,拿到了筐。鍾萱看渾身濕透的良作,說:“都怪我。你不用跳下水的,一隻筐罷了。”良作正色說:“跟你沒關系。這筐我可是看鍾伯編了兩天才編好,要水沖走多可惜。”

良作繼續洗衣服。鍾萱沒好氣地踢了那筐幾下。

從集市上回來的鍾老漢說:“聽說王宮裏又要到民間征人了。”他所知有限,不過是賣菜時聽人說了這麽一句。但張氏聽後心裏卻涼了半截:征人,不過就是尋找美女。按鍾萱的相貌,十有八九會被選到那見不得人的地方。這話她隻能放在心裏,不敢說出怕影響其它人的心情。

鍾萱給鍾老漢倒了杯茶,說:“爹,下次能帶我趕集嗎?”鍾老漢說:“行啊。”其實鍾老漢這回就想賣了菜給鍾萱扯塊布做衣裙的,但賣菜的錢還不夠買布。剛好下次帶着閨女,賣了菜就讓她自己挑喜歡的布。鍾老漢這樣想着,竟也盼起下次的趕集。

傍晚時分,鍾椿外婆的村子來了人,叫張氏快回娘家,她娘不行了。全家急急慌慌往村外走,張氏和鍾萱都已止不住流淚。

張氏和鍾老漢多次要求鍾椿外婆和他們一起住,便于照顧,但老太太執意不肯,總說自己硬朗着呢。風燭殘年,竟說不行就不行了。一路摸黑,走了将近三個時辰,已過子夜,張氏總算到了娘家門口。

村裏有人一直在陪着,見張氏一家到了出來迎接,說:“還有氣,有話快說。”張氏撲到床邊,已是泣不成聲。她娘見女兒一家都來,舒了一口氣,眼望張氏:“你留下,娘有話說。”鍾老漢一手拉着一個孩子退出屋子。張氏拉着娘的手:“娘……”,她娘說:“閨女,娘瞞了你幾十年。這村裏會巫術的沒有别人,就是娘。娘不想你知道,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我知道你會體諒娘,但萱兒那孩子,那孩子不是被什麽撞上的,那裏面就是她自己。”張氏不明所以地聽着,她娘說:“那孩子不會害你們,以後她有什麽你們就随她去,你們管不了那麽多。”她一口氣說了這些,已是上氣不接下氣。

“叫他們進來吧。我還能看他們一眼。”張氏聽說立刻喊丈夫和孩子進來。老太太真的隻看了一眼,頭就歪在一邊。



又到了趕集的日子,可鍾萱還沉浸在外婆離去的悲痛中。張氏再三勸說,鍾萱才換了衣服,和父親出門。鍾老漢又挑了兩大筐菜,這是他們目前唯一能換錢的東西。

集市很遠,一路上有無數人盯着鍾萱看。鍾萱跟沒看見似的,可鍾老漢樂得裂開大嘴——閨女好看太有面子了。鍾萱空着手,不時問:“爹,累嗎?要不要歇會?”鍾老漢恨不得一腳跨到集市再一下把菜賣光,好給懂事的閨女扯塊布。

這是鍾萱第一次來集市。對于一個莊戶人家的閨女來說,那各式各樣的小玩意都顯得新奇好玩。畢竟是孩子,她很快忘了自己是和爹來賣菜的,盡往那些賣小玩意的攤子前跑。鍾老漢幾次找到空位,卻還是挑着擔子跟在閨女後面在人群裏擠。

實在是累了,鍾老漢叫:“萱兒,别朝前走了。”鍾萱回過頭來,不好意思地往回走。

爺兒兩個把菜從筐裏取出,等人來買。

雖是兩大筐菜,終賣不了幾個錢。鍾老漢反複算着兜裏的錢加上今日可能賣得的錢夠不夠買布,還是有點懸,隻怕要對不住孩子了。

鍾萱并不知道他爹想給她買布,她隻想來玩玩的,這就夠了。她站在爹旁邊,還東張西望看熱鬧。

“良作哥!良作哥!”她大聲喊,還招着手。良作和良行走在人群裏,良作手裏拎着一把新鋤頭。

兄弟倆走到跟前先和鍾老漢打招呼。鍾老漢也高興:“這麽巧?你們也來趕集。”鍾萱問她爹:“我能和良作哥去逛一會嗎?”鍾老漢忙點頭:“行行行。”可良作皺眉道:“我們這就回去了,田裏還有活要做呢,要不也不會急着來買鋤頭。”

良行看看鍾萱,說:“要不你就陪陪妹子,我先回去做活。”鍾萱大聲說:“良行哥,你真好。”良行推良作:“去吧,也不容易來一趟。”

鍾老漢從兜裏掏出錢遞給鍾萱:“看到喜歡的也能買些。”鍾萱搖頭:“不要,我看看就行。”說着就拉着良作走進人群裏。

良作不明白那些花花綠綠的東西有什麽用,怎麽鍾萱看也看不夠。開始時他還陪在她身邊,後來鍾萱要是停在哪處,他會後退幾步等,不耐煩地等。鍾萱現在停在一個賣首飾的攤前,她看上了一隻很小很小的花簪,那朵花比指甲蓋大不了多少,卻是小巧精緻。

賣首飾的小夥已經打定注意把花簪送給眼前這漂亮的姑娘,說不定就此成就一段美好的姻緣。越想越美,他開口了:“姑娘,看你喜歡,就——”,“送”字還沒說出,姑娘轉頭喊:“良作哥!你過來。”

良作慢吞吞地過來,賣首飾的小夥看見他氣不打一處來,拉長一張臉:“五錢,不能少。”良作問鍾萱:“你要買這個?”鍾萱說:“沒有,我就喊你看看這好看嗎?”良作說:“還行。”

“好看,對吧。”鍾萱愛不釋手。

良作歎了一口氣:“買鋤頭時再三還價,省下五錢。給你。”他把錢放在鍾萱手裏,自顧自走了。

鍾老漢滿心歡喜地等着閨女過來好帶她去買布,可結果叫他傷心——鍾萱滿口嚷着“不要不要”就和良作在前面走了,還是良作回頭叫:“鍾伯,好回去了。”

鍾萱不住口謝謝。良作說:“好啦,就當我以前欠你的。”鍾萱脫口而出:“你就不能不欠我嗎?”說完,兩人都覺莫名其妙。

在田裏的良行老遠看見良作和鍾萱走在一塊,心裏像放下一塊石頭。這都怪後村的吳四寶,那家夥成天瞎轉悠,到處說些不着邊的話。前兩天他和良行說:“你不知道吧,大王就喜歡你弟這樣的。”良行說:“你說點人話,什麽意思?”“就是男的喜歡男的,還得是漂亮的。”吳四寶說完打個哈哈,走了,卻把石頭扔給良行。

吳四寶是從哪聽說宮裏的事的?那家夥你别指望他能說出什麽好的來,但這回他還說對了。因爲很快一場浩浩蕩蕩的宮裏征人的活動開始了,條件是“男,俊秀”。



要說這男風在都城漸盛的确屬實,但卻和大王無關。大王三宮六院都還是莺聲燕語,沒有一個男人的影子,可他偏偏發布了征俊男入宮的诏命。其實根本不是入宮,大王又不是傻子,他若把英俊男子招進宮就意味着無數綠油油的帽子都落在他一人頭上。真正出這主意的是個道士,凡征選上的男子都去道士所在的道觀——若水觀。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争。”這是道家老祖宗老子的話。可究竟有幾個人能修行到清淨如流水,無聲地流淌,卻反應一切真相?這道士再自大也沒敢和道觀同名,他自取号如風。如風年近六十,以前被尊稱“神仙”,現在被尊稱“老神仙”,走路已要拄杖,哪裏有一點如風的樣子?

如風自幼修行,法力盛大,大王視他爲通天之人,但如風說:“小道尚未通天,此稱不敢謬受。”大王益發敬他,又問:“有通天之途否?”“小道年老,來日無多,但可爲大王鋪通天之途。”于是道士讓大王下了那道诏命,并對大王說:“自有用,不可說。”

張氏松了一口氣,不用擔心鍾萱被選上了。田埂地頭,人們都在談論此事。良作的出現總會叫人們住了嘴,而彼此使個眼色。良作不是不知道這個,他惱恨地揮着鋤頭,一下一下。他使勁過大,一小塊石頭被鋤頭迸裂,其中一片直飛臉部。良作的左臉像被刀砍了一下,一摸,滿手是血。

幫良作包裹傷口的良行說:“這下好,大小總是破相。”良作躺在田埂上,望着天,忽然想到:天上的神仙看到自己嗎?

十天後,宮裏的人真的到了村裏,縣吏裏長陪伴左右。村裏年輕的男子站成一排等待挑選,雖然相貌不一,但他們今天都邋裏邋遢。那個宮裏來的人隻簡單看兩眼就說:“散了吧。”大家一哄而散,頗爲歡欣。

良作說:“臉上包的布能拿下了吧?”良行來不及阻止,他已揭開左臉上的包裹。那道傷口已形成極細的一道疤,給他原本俊秀的臉添了冷然之色,讓人目爲之奪。那個已準備上轎的宮中來人高聲喊:“他!”

這就是命。良作苦笑。

良作離家那天,陰雨連綿。林老漢和良行默默送在後頭,心裏一陣苦過一陣。

走到鍾家門口,鍾椿和鍾萱都在門口站着。良作隻是擡頭看看他們,就像被押解的犯人又低頭走路。鍾萱沖到良作身邊,抱着良作哭了起來。良作推開她,低聲說:“不要這樣。”

沒有誰能想到事情會發展到什麽樣子。那個一直呆在轎子裏的宮裏來人掀開轎簾對鍾萱說:“小姑娘,你要不要去宮裏?”鍾萱呆在雨地裏,良作冷着臉說:“快回去!”

鍾椿也沒有攔住鍾萱的腳步。事後,張氏想起她娘臨終時跟她講的話,勸慰丈夫和兒子說:“那孩子不是我們管得了的,想開些吧。”

開始一段路良作是和鍾萱一起走的,良作一眼也沒看鍾萱。後來,鍾萱坐進轎子。良作看着視線前面的轎子,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覺。這說不清的感覺糾纏了他一輩子。

都城之大,超過了良作的想象。同行的十五個男子和良作一樣都暫時忘記了自己的處境,一下被這撲面的繁華擊倒,隻留下十六具接近完美的軀殼。

若水觀青磚青瓦,觀前溪水繞流。當良作明白這是自己的目的地時,忽然想笑了:還有比這更好的地方嗎?站在觀門口的如風一眼看到排在最後的那個年輕人似笑非笑,臉上的那道疤不顯猙獰,卻是滄桑。他心裏一亮。

一名知客帶十六個年輕人進觀。觀内别有洞天——樹木蔥蔥郁郁,屋宇整齊,不染一絲塵世氣息。良作的心徹底地安靜下來,那種安靜和他回到家裏那間草房時别無而緻。他想起父親和兄長的模樣,竟隔得那麽遠了。

可能是道觀天然的氛圍所緻,這些年輕人都沒有說話,靜靜地随着知客的腳步。

如風在大殿等着。香燭搖曳,原本空曠幽暗的大殿充滿溫暖的燭光,營造出不似人間的神秘氣息。如風知道有十六個人來,但他真正等的隻能有一個,他要等的是一個将被稱爲“祭司”的人。那個人會繼承并發揚他的道學,如果他所料沒錯,那個人将會完成他的通天之夢。

年輕人的臉龐映在燭光裏都發出光華,如風恍似看見自己當年踏進大殿的情景。他擡起手,揮揮衣袖,說:“我等你們很久了。”



爲什麽如風選弟子要長得帥氣的?道理很簡單:誰不喜歡漂亮的?天上的大神大多是女的:女娲、西王母、觀音……,想通這些女性神掌控的天界,無疑帥哥更便利些。按照曹植所說,人帥加上有才華,神仙都會找上門。(但現實中也有例外,女性自己足夠美,她不會在意男方的長相,比如林青霞。)

如風說:“你們将在此修行,能修行到哪一步,既要看你的修爲,也要看你的仙緣。我不會強迫你們留下,如果連修心都沒有,那留下也是枉然。”年輕人你看我我看你,雖然這些天吃住在一起,但彼此間沒人說掏心窩子的話。此情此景,是該留還是該走?誰也沒先跨出第一步,就連良作也用臨行前父親的叮囑反複提醒自己:“凡事不要出頭。”

沒有人露出要走的意思。如風并沒有感到多高興:他心裏其實是很想看到有人反抗當前的局面,扭頭就走。如果有那樣一個人,他會特意留下他加意訓導。“這樣,你們都留下了。觀中的規矩自會有人說與你們,你們要記住,既留下,就要有留下的樣子。”說完,如風示意知客可以帶他們離開了。

每兩個人住一間房,房内整潔寬大,枕席齊全。良作和一個叫關武的年輕人站在門口,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會有這麽好的住處。兩人小心地摸摸這碰碰那,眼光一碰,兩人都笑了。兩人在各自就近的床邊坐下,都有局促之感。在路上時也知道彼此的名字,但和另一個陌生人共處一室在這兩人都是未有過的。

一個小道士站在門口,手裏捧着兩套道服。良作和關武慌忙站起,小道士說:“這是兩位的道服,還請兩位去沐浴更衣。”兩人跟着小道士出門,看見其他十四個人也都在幾個小道士的引導下于廊檐中穿行。

他們來到觀後,一間極大的房子。一小道士推開門,房内水汽彌漫,熱氣迎面撲來,竟是個浴房。良作從小道士手裏接過衣服,跟在别人後頭進屋。屋裏十幾個半人高的大木盆都盛有大半盆熱水,盆邊還搭着白色的細布。

小道士帶上門。

如風再一次看見這些年輕人的時候笑了:不管将來怎麽樣,至少現在他們已經有道士的樣子。良作他們的頭發不再像以前胡亂綁起,而是在頭頂梳成一個髻;所有人都換上了一色的青衫,長至腳面。良作高些,長衫隻到腿肚處。

沒有鏡子,但大家都從别人身上看見了自己的模樣。頭是小道士幫着梳的,但他們必須很快學會自己梳。良作看看别人,雖然還沒看慣,但看上去沒有什麽不妥的,反而有了一種,一種“仙氣”。良作當時就想到了這個,盡管他并不知什麽是“仙氣”。

吃的飯倒和家裏差不多。良作想起父親和哥哥坐在家裏飯桌前的樣子,鼻子一酸。吃完飯自有典造(負責夥食的道人)手下的小道士收拾,良作本有飯後收拾碗筷的習慣,一時有些茫然。

知客告訴他們從明天起他們就必須完全按觀裏的已定的時間作息,但今天考慮到他們一路勞累,可以去歇息了。衆人靜默地回房,在這裏他們自然就縮小了音量直至沉默。

良作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對過關武還坐在床邊望着窗外。關武比良作小一歲,這是他們彼此間目前最深的了解。一番輾轉反側,良作睡着了。他聽見有人叫:“良作。”是誰?爹?哥哥?還是鍾椿?不會是鍾萱,她叫自己“良作哥。”良作沒有睜眼,卻又聽到“良作”,這回聽清了。他睜開眼,看見關武站在床前:“你能不能不打呼?我一點也睡不着。”良作說:“那我等你睡着再睡。”關武好像不相信有人這麽好說話。

良作坐了很久。關武醒來時看見良作坐在床上,倚着牆睡得正香。



天剛微亮,晨鍾響起,寂靜的道觀裏忙碌起來。良作洗了把臉,就看關武怎麽梳也梳不好頭頂的那個髻。其實良作也不會梳,但他昨晚基本就是坐着的,那個髻還保持原來的樣子,沒有多少頭發散下,不用重梳。關武急得滿臉通紅,良作說:“我幫你梳看看,但我也不會。”

梳這個髻要點在于束發插上竹簪後得把擰緊的發束再使勁盤到竹簪上。良作拆了再梳,梳了再拆,幾遍後才知道這個髻的門道。關武摸着頭:“謝謝你,良作。”良作笑說:“我還該謝你呢,要不明天我都不知怎麽梳頭。”

鍾響三遍,道人紛紛走入大殿。新來的十六人自動排成一行,雖和其他道人服飾一般,但這十六人明顯地形成其他人進不來的小圈子。一時如風來到殿中,道衆行禮。早課開始,一衆道人盤膝而坐,誦讀《道德經》。良作他們隻低頭悶坐,都有無所适從之感。

早課後是自修時間,可修心也可修身。修心就是打坐冥想,修身則是打拳踢腿。良作和關武都目不轉睛地看一道人打拳。說起拳,良作想到的是握緊的拳頭像鐵一樣硬的拳頭。但眼前這個人,他緩慢地伸展手和腿,唯身體一直保持半蹲的姿勢。良作開始時看得有趣,但漸感無味。他推推關武,不想看了。兩人起身之際,那道人的動作變快,竟越來越快,最後跳躍騰挪虎虎生風。良作和關武看呆了,那人自顧自地結束動作,根本無視他們兩個。

艱苦的學習開始了。識字,是良作他們最重要的功課。十六個人認識的字加起來不超過一百個,大多是會認自己的名字。小道士擡來大捆的竹簡,良作第一次知道有一種東西叫“書”。經堂執事虛谷子負責授課,第一天就累得他一塌糊塗。和他相比,學生也沒輕松哪裏去。良作想:認一個字比鋤一畝地都累,不是,比鋤一畝半地都累。

良作發現他們這十六個人都是莊戶人家的孩子,不識字太正常。那當初征人的時候爲什麽不加兩字“識字”作爲條件呢?還能是長得好的比識字的更難找,所以識不識字無關緊要,現學也行?如果真是這樣,良作隻想說:“現學不行啊。”在家時,良作覺得自己手挺巧的,除了不會縫衣服别的一般都會。怎麽現在識個字這麽難呢?

晚上的功課是寫字,也就是在竹簡上刻字。那刻字的小刀良作拿在手裏倒是很順手,總想這刀修兩根竹竿是再好不過了,修了竹竿還好去釣魚……頭上挨了一下,良作擡頭看見虛谷子滿臉怒色站在他旁邊。良作很少見到誰生氣,這怒色讓他非常不舒服。虛谷子好像不僅僅是生氣,那神色還有一些,不屑。

良作想起父親說過:“做人,做事,都不能叫人瞧不起。”良作當時還說:“幹嘛要别人瞧得起?我自己瞧得起就行了。”父親也點頭:“你把你能做的都做了,那也不用管别人。”此時想起父親的話,良作懂了,他還懂了有些話就是爲以後說的。他一筆一劃地刻字,每一個筆劃裏都刻進了父親的話語……他像是開竅了,但他絕不認爲虛谷子打一下他就能開竅,因爲關武被打得最多可寫字還是吃力地要命。

都城外蝗蟲成災,已不是人力所能消弭,朝廷下诏谕若水觀觀主禳災求吉。如風立刻收拾法器前往——一方面是朝廷之命,另一方面如風知道蝗蟲會引起怎樣的災難。當年若不是蝗蟲入侵,他父親不會死。

觀門口馬匹已備好,如風身背七星劍腳登雲履準備出發。一直随侍左右的無言和無相不用如風多說,早備好幹糧等所需。如風經過大殿的時候,瞥見坐在最後一排正誦讀經文的良作。是香煙圍繞的緣故嗎?那年輕人的身體似在雲霧中,而他自己渾然不覺。

如風吩咐:“再去牽匹馬。”

良作被無言叫出。如風已騎在馬背上,一旁的無相牽着馬等着。無言說:“上馬。”說完自己翻身上馬。沒有騎過馬的良作牽過馬,在心裏過了一遍剛才無言上馬的動作,手按馬鞍,腳踩馬镫一躍而上。他看見無相微微一笑,似有贊許之意。那無相就是當日打拳那人。

良作第一次體會禦風而馳,他的身體似被喚醒,唯有不停地奔跑才可抗衡那尖銳的陌生感。



遍地,滿眼,天地之間,都是蝗蟲。莊稼甚至樹葉都所剩無幾,也沒有人在田頭撲打,看樣已經放棄。如風用袍袖擋住蝗蟲的沖撞:眼前的情景和自己六歲那年的何等相像,但少了父親的身影……無相扶他下馬,他知道自己真的老了。

如風環顧四周,說:“天不絕我。”當他拔出七星劍,他的臉煥發出光芒。無相和無言自動排列兩邊,護持師父作法。良作站得遠遠地,他知道自己的位置隻能是遠遠的。

如風腳踏禹步,手舞七星。先是風動枝頭,接着風越來越大,直有飛沙走石之勢。如風腳底加速,口中的咒語連綿不絕,當他再一次揚起七星劍的時候,風繞着劍柄形成一個狹長的風團,從劍端直至高空。他一直高舉着劍,那劍像是有粘力,吸裹着周圍的風和風裏的蝗蟲。

那風團顔色漸漸變深,良作發現蝗蟲幾乎都已被吸進風團。他看得渾身冰涼,隻聽如風大吼一聲:“起!”風團離開劍端,竟飄飄晃晃向南移去。如風劍尖直指南方,雙手緊握劍柄,似是承擔極重的分量。很久很久,風團離視線越來越遠,終于落在湖泊的上空。如風調轉劍尖,将劍指向地面,又是一聲:“落!”風團直落水面,其重量緻其砸入水中。

原來是這樣!良作至此才明白如風所爲是爲了這個結果。無相和無言扶住師父,良作也跑到跟前。如風須眉皆濕,臉色蒼白,剛才這一役已耗盡了他的精力,使他看上去又蒼老了幾歲。無相向無言示意身後不遠有個木樁,兩人扶師父走去坐下。

一時四人都靜默,隻聽見如風粗重的呼吸。這片空曠之地這會是真的空曠了,再配以四個道士,不知道的人不會以爲這裏剛才還是夢魇一樣的災難。如風呼吸漸平,無言把水袋遞給師父。如風喝了一小口,問正望向遠方的良作:“在想什麽?”良作撓撓頭:“我就想爲什麽蝗蟲會集中在這一塊?”如風點點頭。

“你們兩個騎馬去轉一圈,看看有什麽不對。”如風吩咐無言無相,兩人領命而去。“良作,你過來。”因爲如風坐在樹樁上,良作便蹲了下來。如風細細打量他,臉上露出一絲喜色。“你知道災因什麽而生嗎?”良作搖頭。“因怨。你想得很對,蝗蟲之所以彙集在這裏,是這附近必有怨氣沖天。如果不找出源頭,或者蝗蟲會再來,或者是其他災難降臨,總無了斷之時。”

“想學法術嗎?”良作說:“想。”如風繼續問:“爲什麽想?”良作說:“也許有一天我也能除這些害蟲。”如風說:“你好好修行,将來等你的不隻是除蟲這些事。”說完撚個手訣,閉目入定。

良作也索性坐下,這一路奔波有些累了。

無相和無言回來時見師父還在入定,不敢打攪,把馬拴在遠處樹旁。對于師父帶良作過來的原因,兩人也沒讨論過——師父自有他的道理,他們無須操心。他們需要操心的事就在眼前。剛才騎馬來回,在一塊農田中間馬蹄下陷,竟是剛填好的坑洞。兩人用竹片挖掘一番,泥土中露出骸骨,細看之下,不是一人,而是一大一小兩人。莊戶人家多有把死去的親人埋在自家田地中,但不管是木牌還是石碑總要有個标記,像這個就有些不對勁。

如風入定完畢,精神好些,聽說坑洞之事,立即動身。天色漸晚,四人催馬加鞭終于在還有一絲天光之際到達目的地。被無言無相翻過的坑洞還保持原來的樣子,暮色中的白骨露出森森之色。如風說:“先歇會,今晚就把事情搞清楚。”

無相立在師父身邊,無言自去收拾柴禾,這在他們早是習慣成自然。良作也去拾柴禾,這對他來說也是熟悉不過的事情,隻是場景變了。鄉野之地,沒有比這更好找的東西,很快兩人就收集了一堆。無言從布袋中取出火鐮和火石擊打,火星飛迸處枯葉漸漸着了。有了火,才可以作法——有些鬼魂怨氣之重是難以想象的,最後關頭唯有火能化之。

天已黒透,如風起身搖鈴。鈴聲既單調又有節奏地響着,伴以如風的咒語,攝人心魄。這就是“招魂鈴”和“招魂咒”,附近的遊魂冤魂聽後會不由自主地趕來。一陣陰風掠過,如風看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渾身濕淋淋的還在滴水。來了。如風停下鈴铛的搖動,如果此時還搖鈴會讓魂魄不自在而逃脫,還有更重要的一條,如風要再次入定,好和魂魄交談。

無言無相站立左右,他們知道這是師父最容易受攻擊的時候。

如風說:“不要怕,或許我還能幫你們。”那兩人互相看看,沒有說話。如風猜測這兩人應是父子倆,那孩子雖隻有七八歲年紀,但眉目依稀和那年長男子相像。那男子面色愁苦,而那孩子卻是怒眉睜目,和他年齡極不相稱。如風柔聲道:“說出來,我會盡力幫你們。”

那男子望向孩子,似是征求他的意見,孩子點點頭。那男子說道:“我們世輩在這方圓幾十裏的湖上靠打漁爲生,以船爲家。半個月前,我和小兒一早下網,打到一條以前從未見過的魚。那魚遍體金色,頭部還鼓了兩個大泡泡。小兒一見之下特别歡喜,說要留下養着。我再三勸說,他盡管不舍得但也同意賣掉補貼家用。下午時分我們搖船到這岸邊,正好碰見殺豬的胡大在湖邊磨刀。以前因爲見過幾次,我就和他說了幾句話。小兒這時又把那條魚拿出看,卻被胡大上了眼。他走到船邊,假裝看魚,卻趁我們不備一把将放魚的陶罐奪走。我和小兒都去争搶,那胡大卻天生神力竟将船掀翻。如果我們就此算了放那胡大走,也不會招殺身之禍。我們在水裏往岸邊遊,還想奪回那條魚。胡大拿起一根樹棍猛打我們,我們就此成了冤死鬼。那胡大又怕屍首被發現,就将我們拖上岸,埋在他家田中。”

那男子述說之際,他兒子神情越發氣憤,拳頭緊握。如風說:“貧道自會爲你們取回公道,你們不必在此遊蕩,早些托生轉世吧。”話音剛落,那男孩尖聲道:“憑什麽我們要相信你?你們沒有一個好人!”“等貧道回到陽界,就去找那胡大,必會讓他認罪。”如風耐心地對孩子說。

“我——不——相——信——!”孩子大喊。原本他父親是拉着他手的,此時他甩開他父親的手,向前沖去。如風心念一動,立即還魂。睜眼看時,那孩子直沖良作。良作一直站在一邊,那孩子也看出他勢單力薄,是自己攻擊的最佳人選。“良作!閃開!”良作聽喊,隻是下意識地跨開兩步。那孩子埋頭加速奔跑,不曾看見良作躲開,眼看就要撞上良作讓開後露出的一棵大樹。

“不要撞到樹!”如風聲嘶力竭地喊,他知道一切都遲了。那小孩若以一腔怨氣撞上樹造成第二次死亡那就是不可收拾的局面。如風閉上眼: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良作聽喊後看見了自己閃過露出的那棵大樹,他沒有任何想法,隻是又站在了樹前。

眼前憑空出現了一個孩子!他就到跟前!良作懵了。

孩子在最後一刻不知是不是聽了如風的話也刹住了腳。他擡頭看見他一心要攻擊的這個人也在看着他,這人目光裏有無盡的疑惑,卻沒有任何叫人不安的東西。

最爲迷惑的是如風,可怕的情景并沒有發生。他看見良作正盯着面前一臉迷茫,那孩子就停在良作面前——除非,除非良作也能看見那孩子?不可能。如風當年被帶入道門是天賦神禀,其天眼一直常開,才使他可以視鬼如人。但眼前這一切怎麽解釋呢?

一念成佛。良作在擋在樹前的時刻連一念都沒有,他至善至純的心在那一刻打開了他的天眼。

時間猶如停止。生的,死的,都沒有任何動靜。

良作不明白眼前發生了什麽,他看向如風。如風指着孩子:“良作,看見嗎?”良作點頭。如風也無暇思索前因後果,但這局面已完全在自己可控範圍。他看向那父親說:“帶孩子走吧,我會給你們交代。”他說得誠懇又帶着威嚴,那父親默默過來攙住兒子的手。那孩子和良作對視一會,低下了頭。

父子倆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暗裏。如風舒出一口氣,說:“走了。”這話是對無言無相說的,他們看不到魂靈。無言無相自此才松下身形,不再緊張。

如風坐在火堆旁,吩咐三人:“都坐下吧。”無言找出幹糧在火上烘烤分食,這會各人都覺得餓了。如風一邊緩慢地嚼着幹糧,一邊注視着良作,但他什麽也沒問。他把那父子的情況說了一下:“此地的蝗災應由此引起,我們必須盡快找到那個胡大,讓他伏誅。明早行動。”

如風躺下歇息,無言也睡了。無相守夜,這是他和無言之間的規矩:各守半夜,無須多說。良作不知道這規矩,低聲對無相說:“我來看着。”無相微微一笑:“還輪不到你。”良作隻好也躺下。一時萬籁俱靜,隻聽得木材在火中的“噼啪”聲。

天明後,四人收拾上馬。如風問:“良作,你說我們應去哪裏找胡大?”“去——市集,行不行?”如風說:“就去市集。”

來到市集,太陽已是老高。四人牽着馬走在人群裏太過礙事,如風讓無言牽馬等在路邊。市集總是那麽熱鬧,良作想起鍾萱:她真的進宮了嗎?她還好嗎……

如風向人打聽說:“找殺豬的胡大。”那人一指:“喏,那不就是?”那人手指處是一個粗大的漢子,正在案闆上剁着豬肉。無相心裏一喜:好些天沒開打了,看樣這人能和自己過兩招。如風說:“無相,收斂些。”這個徒弟的脾性如風知根知底:雖不惹禍,但見打心喜。

胡大看見自己肉攤前來了三個道士,他是個生意經,可不管道士吃不吃肉,張口就是熱情的招呼:“道長,上好的新殺的豬肉,要哪塊?”如風說:“想買你的那條魚。”胡大聞言知道事情敗露,揮刀砍向如風,卻被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手腕。——無相笑眯眯地看着他。

事已至此,胡大顧不上許多,一腳踢翻案闆,和無相厮打起來。那被殺的漁人說胡大天生神力一點不假,無相和他過了兩招就在心裏大呼過瘾。趕集的人紛紛躲閃,都站到以爲安全的距離看熱鬧。

良作早被如風拉到一邊。如風捋着胡須,隻想無相早點結束打鬥,将胡大帶至官府。良作看得如醉如癡——知道無相厲害,卻不知道是這麽厲害。胡大漸露出不支之色,無相并沒有就此趕盡殺絕,他還想胡大跟他多打幾下。胡大以爲對手也是力竭,用腳尖挑起剔骨的尖刀揮手猛力刺向無相。無相心道:“罷了,罷了”,一記綿掌打得胡大後退五六步,手捂心口,氣也喘不上來。

無相撿了一條不知是誰掉了的粗繩綁了胡大,胡大唯有低頭認罪。三人押着胡大和無言會合,無相說:“送這家夥去縣衙。”良作對如風說:“那條魚要不要先找到?”如風略一沉吟:“胡大,你把那魚放哪了?”胡大嘟囔道:“在家。”

去胡大家取了魚。那魚果然新奇(其實就是金魚),看得無相直啧嘴。四人把胡大送到縣衙,把事項交割清楚,就等判刑行刑。

良作捧了那隻放了魚的陶罐。如風說:“去給那孩子送回去。”四人又放馬回到昨晚歇宿的地方。蝗蟲已除,田地裏又有人忙着耕種,看上去又是一番模樣。如風對良作說:“他們要是來了,你就把魚送過去。”良作爲難,又不敢說出。

如風搖動招魂鈴。鈴聲響裏,那父子倆真的出現了。良作捧着陶罐走去,那孩子竟高興地迎了上來:“我的魚。”良作把魚遞給那孩子,蹲下身說:“放心吧,不會再有人搶你的魚。”孩子捧着陶罐,眼裏發着喜悅的光。這份喜悅良作看在眼裏隻覺心酸,他不想孩子看出自己的心情,微笑道:“你叫什麽名字?”孩子說:“我叫小貓。”



父子倆和良作告别,這一去從此不會再見。良作說:“我送送你們。”他回去把自己的意思和如風說了,如風說:“去吧。”

三人默默行走。這段路将是父子倆在這世的最後一段路,雖已成鬼,但湖泊和其周圍依舊是他們最熟悉的地方。小貓在前走着,他好像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他來到湖邊,轉頭對父親說:“我要放了它。”父親說:“對,讓它回家。”

魚遊入水中,向湖心遊去。小貓探身張望,直至看不見魚。一直在父子倆身後的良作發現了極其細微卻又驚人的變化:他看見了父子倆的影子。這影子也就一瞬而逝,等良作回過神來已經不見。

那父親再次和良作告辭,小貓站在父親面前一直擡頭看着良作。良作施禮:“好走。”小貓忽然說:“我會記得你,大哥哥。”良作心底凄然:孩子不知此去就徹底和今生告别,所有的記憶都會灰飛煙滅。他強笑道:“那你下次看見哥哥,一定要叫哦。”孩子認真點頭。

如風看着從遠處走來的良作,對無相說:“回去後你教他功夫。”無言無相這時也知這個未入師門的年輕人非同小可,師父大張旗鼓的挑選看來達到了目的。如風又對無言說:“等他字認得差不多了,經文你講給他聽。”師兄弟互相使個眼色:這個重點培養也太重點了。如風不看也知道這兩徒弟的心思:“幫他也是幫你們自己,以後你們就明白了。”

如風心裏的喜悅已淡了一些,接下來要做的事還很多,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等到那最後的時刻。

回到若水觀,關武腳前腳後跟着良作問良作這兩天幹嘛去了。因無言交代過良作不可多說,良作隻說是去給一戶人家做法事了,是場大法事,所以耽擱了兩天。關武很羨慕良作可以離開道觀,道觀的生活太悶了。良作說:“外面也好不到哪去,定下心修行,終有一天能出去的。”關武說:“怎麽你說話的口氣好像有些變了?”良作笑說:“哪有?——哎,這兩天你又會寫幾個字了?”關武捂着耳朵:“别說這個!”

當無相說要教自己功夫時,良作喜出望外。無相說:“不要高興得太早,往後有苦給你吃。”

修行是單調枯燥的。如風沒有過多地表示對良作的期望,他知道人一旦有了壓力,努力也會變形。“是以聖人居無爲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而弗始也,爲而弗志也,成功而弗居也。夫唯弗居,是義弗去。”這個年輕人原本就是一顆自然的種子,如風不能也不敢違背自然的法則對待他。在多少個修道的晚上,如風感謝天地再次的賜予,一如賜予自己生命。

在良作,每天的忙碌促使自己不會懈怠,而漸漸地領悟展開了另一個世界。那是個怎樣的世界?良作無法用語言來描述,或者它隻能存在于内心。他不知道自己日後的使命,唯其不知道,才能達成。——就像一個單純的孩子,在外玩了一天,回家。在孩子,回家隻是腳步的方向,卻是世間一個獨一無二的圓滿。

十六個年輕人的群體也漸溶于道衆之中。四年下來,他們不再是特殊的,都隻是若水觀裏的一名道士。他們另有了一個名字——比如良作,關武叫他:“無名師兄。”無名師兄微笑問:“無意師弟,什麽事?”

這其間對如風來說最大的事莫過于無言的離開。他跪在如風面前:“師父,弟子該走了。”沒有任何征兆,或許無言考慮了很久,或許隻是一念之間。無言在十八歲那年自願入觀修行,至此已二十年。他入觀之時已以過目不忘滿腹經綸聲動朝廷,但他選擇了若水觀。無言一向沉默内斂,卻是如風第一信賴之人。在找良作他們來之前,如風一直把無言當作自己的繼承人,但無言多次表示自己隻是要随侍師父别無他想。應該說是因爲無言的選擇,才有了今日的無名。

如風歎息道:“功遂身退,天之道也。爲師不能留你,你終有你要去的路。去吧。”如風轉身,無言磕别師父。無相和無名送出很遠,無言說:“就此别過。”說畢行禮,無名不舍:“師兄,請受我一拜。”無言攔住他:“不必。他日若再相逢,我會受你一拜。”說完飄然離去,徒留無相和無名眺望遠方。

無言在給無名授課的四年裏,兩人不僅是師兄弟,更像師徒。無名在後來無數個仰望夜空的晚上,發現自己是模仿無言的姿勢。——無言,總在望天。

無相性格粗豪,但一直和無言相得,從無嫌隙。他望着無言的背影,那身影漸行漸遠,天地間的荒涼都抵不上那身影的孤單。他忽然想長嘯,但他隻是歎了一口氣。多年的修行已不容他完全暴露内心。

如風的蒼老與日俱增。若水觀的事務自有監院和幾個執事處理,如風隻是日夜靜坐不眠。銅壺滴漏,日起日落,無名和無相一直守在師父閉關的門口。七日後,門“咿呀”打開,如風說:“無名,你去雲遊吧。——可以帶上你信賴的人。”

信賴的人,無名第一想到的是無相,但師父會比自己更需要無相。無名很快否決了自己的想法,他問:“師父,可有時辰?”如風說:“你自會明白要回來的時候。”

無意正在劈柴,斧起柴分。他一邊用力一邊嘀咕:“這得劈到哪天啊?”身後有人過來,無意回頭。無名微笑說:“師弟,可要下山?”

十一

經過四五年的朝夕相處,無名對無意不是不信任的。自己爲什麽沒有在第一時間想到無意?無名問自己。剛出道觀不久,他就明白了:在雲遊的途中帶一個高興得像發了瘋的師弟絕不是明智之舉。

無意一路瘋跑,一直跑到彎着腰直喘粗氣。師兄還在後面不緊不慢地走着,這個隻比自己大一歲的師兄自己是越來越看不懂了,唯一知道的是師兄是個好人,看不懂也無所謂。無意等得無聊,因剛好站在樹下,吐口唾沫在手心,雙手一搓,就要上樹。這爬樹的營生幾年不曾幹過了,但腳往樹上一踩以前的感覺全都回來。“師弟,下來!”無名跑上幾步制止。他老遠就看見樹杈上坐了一個孩子,此地離道觀已遠,出現這些也算正常。

無意不情願地下來,無名說:“淨做些小孩子做的事!”無名口氣的嚴厲,遠遠超過無意的預知:至于發這麽大火嗎?無意不知道師兄的話是說給另一個他看不見的人聽的:那孩子是否有害人之心尚不得知,若有,這樣說也是給他一個警告。

師兄弟走了幾步,無名回頭看看,樹上的孩子已經不見了。這樣最好,你不害人,我也絕不會傷害于你。

無意走得極快,不一會又把無名甩下一段路。無名加緊腳步:不定這師弟又碰到什麽,那可不是玩的。還好,無意周圍沒什麽異樣,他正看着一個背着竹筐的山夫。

那山夫身體健壯,但背着空竹筐像背了石頭,每走一步都費好大的力氣。無意想:“這人定是得了什麽重病,可能連自己都不知道。”看着看着,不由心生同情。他看見師兄從後面急匆匆趕來,直奔那山夫:“大哥,我幫你背一會。”那山夫也懷疑自己被作了祟,眼前出現的道士讓他心裏一喜,慌忙蹲下卸了筐。

還是那個孩子,他笑眯眯地坐在筐裏。無名一臉嚴厲地盯着他,他也不着惱,還示意無名把筐背起來。無名想知道這孩子究竟是什麽路數,一蹲身将筐背了起來。真是重啊。無名走了幾步,明白怎麽做了。他對山夫和無意說:“你們先走,我随後就到。”

等兩人走過,無名卸下筐:“下來。”那孩子笑嘻嘻地,終于開口:“就不下來。”無名說:“行,一隻筐而已,那人也不會很在意。”孩子變了臉色:“你這道士竟一下破了我的法術!”無名說:“你的法術不過是利用人心裏的魔障——他們很少懂得隻要舍棄一點就能獲得輕松。”

那孩子說:“以後我沒得玩的了,你得賠我!”無名說:“你是誰家的孩子?拿人取樂還有禮可講?”無名看出這孩子無怨氣也無邪氣,和一般鬼魂不同,看上去就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準确說,這是一個任性的魂靈。他何以會飄蕩在此?他究竟是什麽身份?無名沒有問,看樣這孩子也不會說。無名決定不理他,這有時不失爲一個好方法。但無名走一步那孩子就走一步,竟是跟無名耗上了。

無名忽然有些抱怨師父:爲什麽偏偏叫我今天下山?一下山就碰見這纏人的孩子。或者,或者是師父知道我将遇見這孩子,才……?他想通了,對孩子說:“我要下山,你要有興趣就跟着。但我的師弟看不見你,怎麽做你肯定知道。”那孩子滿臉笑意:“這不結了?别的不用你多說,我會看着辦。”無名看他談吐遠非同齡孩子可比,心裏也稱奇。

無意和山夫等在前面。沒等無名開口,那山夫道:“道長,那筐我不要了。”無名點頭微笑,那山夫也微笑告辭,走了幾步就唱起山歌。那山歌土音濃重,無名聽不大懂,但歌裏自有一股清越之意,連無意也聽得入迷。

無意像有使不完的勁,一路上蹿下跳。無名說:“師弟,記住到大路上切不可如此。”那孩子更是蹦蹦跳跳,還好無意看不見。無名心想:“這倆人倒是天生一對。”

天色漸晚,倦鳥歸巢,路人稀少,但路上熱鬧了。無名看見三三兩兩的魂魄聚到路上,有的很平靜有的則茫然。一個魂魄低頭疾走,不知急着去哪裏。無名打了個響指,那魂魄才擡起頭,看見自己差點撞上無名,抱歉一笑。無名側身讓他走過,有些奇怪:爲什麽他們不怕自己?自己畢竟是個道士啊。還有身邊這孩子時時拉着自己的衣襟,也太不把道士當回事了。

起風了,還是東北風。風越來越大,後來冰冷的風裏就裹雜着雪花。道袍單薄,無名和無意商議趕快找個地方落腳。說真的,是腳最受不了這冷,他們穿的還是草鞋。無名再看那孩子也是瑟瑟發抖,白天的活套勁現在全無,隻是緊緊拽着無名的道袍。無名摸摸他的頭,對無意說:“分頭去找,不管找不找到,一炷香後在此會合。”無名又提醒無意把桃木劍取出以防萬一。無意笑道:“用得着嗎?”

無意剛走,那孩子就鑽進無名的道袍取暖。無名說:“你這樣我連路也沒法走,出來,我抱你。”無名抱起那孩子,現在手裏隻是一個正常幼兒的重量。他問:“你還不告訴我你是誰嗎?”孩子摟着他的脖子:“還沒到告訴你的時候。”這不是普通孩子所說的話。無名反複思量:這孩子究竟從哪裏來?

風雪裏的破廟。無名抱着孩子走進去,因爲視覺已适應了黑暗,所以廟裏的輪廓可以看個大概——雖破,還是能擋些風的。他對自己也對那孩子說:“就這兒吧。”孩子睡得迷迷糊糊地,說:“這兒不好。——随便,反正有你擋着。”無名不懂孩子說的什麽,想問,發現孩子又睡了。

又回到剛才和無意分手的地方,無意已在那等着,聽說找到藏身之地大喜:“我走了那麽一大圈連個豬圈都沒找着。”他問:“師兄,你怎麽那樣?”無名說:“哦,這樣暖和些。”無意也仿照像是抱着什麽的姿勢:“沒什麽用啊,還是手抄起來得勁。”

兩人又冷又餓又困,最後是困戰勝了那兩樣。師兄弟背靠背坐着歇息,這樣既暖和也最安全。無名把孩子攏在臂彎裏,孩子睡得很沉。無意很快響起了鼾聲。無名也漸漸入睡,但始終有一縷神思不敢睡着。——他是師兄,他身邊還有個孩子。

北風呼号,有老樹被折斷的聲音;遠處的狗吠,是警戒陌生人還是歡迎夜歸人……寒意越來越重,無名一個激靈坐起——孩子還在手畔,無意還在身後。無名松了一口氣,轉頭卻看見廟門口站着幾個近乎透明的人影。

十二

無名輕輕把孩子放下,從背後抽出長劍。這把劍是無言留給他的,無言說:“這劍我從沒好好用過一回,或者它本不屬于我,我隻是替你保管它。”劍身長薄,在黑暗裏發出淡淡的清光。無名沒有說話,他在等那幾人開口。果然,有人說:“道士,我們互相不爲難,你把那小孩給我們,我們立刻就走。”原來是沖着孩子來的,這孩子到底什麽來頭?

“要是我不同意呢?”無名說。那幾人裏有人哈哈大笑:“早料到你會這麽說。那,就動手吧。”幾人輕松松一擁而上,竟一點沒把無名放在眼裏。這是無名的第一次實戰,他沒想到剛下山就碰上了。形勢讓他無暇多想,隻是揮劍出擊。刀光劍影間,那幾人的表情變得慎重——這小道士不是好對付的,事先怎麽沒打聽清楚?

無意從睡夢中醒來看見師兄左開右合和什麽人鬥得正酣。他立即也抽出桃木劍,但苦于無法加入戰團,這時他才明白師兄的法力遠遠超出自己的想象,驚喜之情一時蓋過了害怕。

時間拖得一長,那幾人的優勢就顯出來了,他們畢竟人多。無名一眼瞥見孩子醒了正坐着揉眼,那幾人眼光也都刮着那孩子。他急速念動咒語:“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千神萬聖,護我真靈。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所在之處,萬神奉近。急急如律令!”長劍一陣光閃,那幾人瞬間沒了蹤影。

僥幸!無名擦了額頭的汗水,發現身上也被汗濕透。無意拉住他的胳膊:“師兄,怎麽回事?”“幾個鬼魂。以後一定記住,晚上要生火。今天是我疏忽了。”那孩子一直注視着無名,其目光沉靜超出成人。

師兄弟兩人不敢再睡,依舊背靠背坐着。無名示意孩子還可以休息,那孩子乖乖地卧在無名手旁閉上眼睛。無意還想和無名說說話,無名說:“天亮再說。”

這孩子不過六七歲模樣,但其談吐不僅和年齡不符,還透着,透着一股什麽呢?無名看着身旁熟睡的小臉,這時什麽也看不出——他隻是個孩子。他忽然想起剛才激戰時念的咒語:如果這孩子也是鬼魂,那時也會魂飛魄散;但他好好的,這就排除了他是鬼的猜測,那他究竟是什麽人的魂?

雪光漸亮,黑夜不再那麽黑,但其漫長不曾改變,此時的漫長伸展至遼闊無邊。無名明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現在将來都是層出不窮,那麽,接受吧。接受存在,接受啓示,就像接受這夜……

天亮的時候,無名看清了。那孩子雖是從一堆廢墟中起身,但他細細整理衣物,盡量讓衣服熨帖。當他最後攏好頭發時,目光随意一掃,透出的竟是威儀。那邊無意爲了使身子暖和,在破廟裏跑來跑去,幾次要撞到那孩子。孩子又恢複調皮的樣子:對無意拳打腳踢,而無意的渾然不覺更讓他樂此不倦。

昨天出來無意太興奮,一口幹糧也沒帶。天這麽冷,肚裏又餓,雲遊的滋味已不那麽好受。道士要想掙口吃的,說容易也容易,那就是去給人做法事。無意推着師兄:“快走,怎麽着也不能餓死。”

如果你在雪後的早晨聽到笛聲,你會是什麽樣的感覺?吹笛子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他牽着一頭蹒跚的老牛迎面走來。那笛聲必然是悠揚的,但無名首先是感受到聲音的光滑——沒有一絲絲的褶皺,輕飄飄地覆蓋,讓他想起家鄉的清晨……他的心裏一時間充滿悲傷,尤其是那頭牛盯着他的時候。牛的眼睛似含着淚,似懂得他的悲傷。

老牛經過身邊的時候,無名摸了摸牛背,感到極細的絨毛裏的溫暖。溫暖,是的,但無名的指尖觸碰處這溫暖在流逝——老牛的時間不多了。牧童是不知道的,所以他才會牽出老牛去找些草吃。老牛自己呢?它眼裏的淚或許是爲自己的。

無名喊:“小哥。”牧童聞聲停下吹笛,掉頭看過來。無名說:“我想給你家的牛做場法事。”牧童顯然不懂眼前的道士說些什麽。他眨眨眼,表示不懂。旁邊的無意想:“師兄要做法事也不挑挑人,竟要給牛做法事,他實在也是餓得很了。”

無名說:“我不會害你,也不會害你家的牛。這牛,需要一場法事。”他隻能說這麽多了。牧童想了想:“要不我回去問問我爹?”無名說:“等不及了。你若信我,我現在就做。”牧童沒了主意:“你,不騙我就行。”

無名并不是要早早超度老牛的魂靈,老牛還未到那時候。無名要趕在老牛離去之前給老牛做一場陽醮以延長老牛的壽命,如果可以的話。沒有燈油,沒有祭品,無名唯有一顆憐憫的心。他拔出長劍,啓動自己所有的能量——如果需要,他是願意分出自己的生命的。這句話不在他所念咒語範圍内,卻貫穿着始終。

雪後的清晨,做法的道士,茫然的牧童。無意此時眼中的畫面在日後會時常浮現,那時他才懂得師兄所有的不僅是強大的法力,更多的是慈悲。這種慈悲不分人和人,甚至不分人和動物。

道袍在風裏鼓蕩,那隻握劍的手堅定地舉在頭頂。做法事,說到底是在跟老天或魂靈談判。

當一切結束的時候,仿佛風也變小了。這份安靜讓無名明白老天沒有發怒,自己的要求老天接受了。他輕輕撫摸老牛的脊梁:繼續活着吧,不管多辛苦。

老牛的腳步輕快了些。牧童一眼看出來這點,他欣喜地摟着老牛的脖子。無名催促無意:“走啊。”他左手牽過那孩子的手,那孩子的信賴全寫在臉上。

無意走在無名身後。這個在生命的每一刻都在修行的師兄,隻在自己前面幾步遠,卻是自己永遠也到不了的距離——這個距離涵蓋了天和地、生和死。無意此時能做的,就是注視着,記憶着,以眼,以心,以熟悉以陌生。

十三

前面一個老人正蹲着撿拾散落一地的芋頭,筐是翻着的,應該是剛才摔了一跤所緻。無名快步走過去幫着拾芋頭,無意随後也加入。芋頭都很小,凍得冰涼,有的還帶着冰碴。老人目光和動作都不是怎麽靈活,但兩個道士的行爲還是讓他露出了木讷的笑。

都撿完了,無名背起筐對老人說:“我幫您送回去。”老人連連點頭,喉嚨裏發出歡喜的聲音。是個啞巴。無名拍拍老人的後背,請他在前面帶路。

一間算不上房子的房子,說準确些,是一個比較大的草棚,這就是老人的家了。無名卸下筐,向老人施了一禮告辭。老人一手拉住他的衣服,一手去抓芋頭。等無名的道袍裏兜着一小堆芋頭,老人揮揮手,意思這下能走了。無名很餓,但他不能要這芋頭,這芋頭肯定是老人整個冬天的口糧。他把芋頭又倒進筐裏,擺手說自己不要。

老人生氣了,喉嚨裏的聲音急迫又憤怒,仿佛受到了極大的傷害。無名知道自己錯了:不是隻有自己才能施與。他抓了兩把芋頭兜在衣服裏,老人見狀又補上兩把這才又笑了。

施永遠比受有福。老人未必懂得這個,但他的所爲證明他無須懂得。

師兄弟找了個背風的地方燒芋頭,還好取火的一套東西都帶着了。無意撥着火:“師兄,我們怎麽遇上這麽多事?”無名說:“多嗎?我們沒遇到的才叫多。”無意想想,師兄的話有道理,但想多了頭疼。

那孩子一直靠着無名。魂魄是不需要吃飯的,但當無名掰開一隻芋頭,孩子說:“給我聞聞。”芋頭的熱氣直沖孩子的鼻孔,他打了個噴嚏。他對無名說:“回去我也要吃這個。”無名想問他回到哪裏去,但不想吓着無意,還是有機會再問吧。孩子繼續說:“我可能很快就回去了,有人在不停地催我。”說完低下頭。

無名拿着芋頭卻沒往嘴裏送,無意說:“師兄,趁熱吃。”無名放下芋頭,說:“我再去找些柴。”他拉起孩子的手走到無意看不到的地方:“告訴我,你是誰?”孩子笑了:“還有必要嗎?我這就要走了,但以後還會見到你。——我會去找你。不如,我現在就走?”他最後一句像是自言自語,聲線也有些模糊。轉瞬間,無名眼睜睜地看孩子消失不見。

有來總有去,這樣最好。無名對自己說。

當此隆冬時節,接下來該往哪走?師兄弟一合計,向南。聽說南方有些地方終年溫暖,沒有比這個更有吸引力了。說也奇怪,一想到南方和暖的風,兩人身上的冷都覺好些。“溫暖,不僅隻來源于太陽和火,它可以來自于内心。”無名想。

如無意所說,在去南的路上他們遇到了很多。

一天黃昏,兩人總算從曠野走到有炊煙的地方。雖然不是自己的家,但看見了人煙,那種歸屬感還是很強烈的。——兩個雲遊的道士,在别人眼裏猶如閑雲野鶴,隻有彼此知道回家是永遠的渴望。無意曾跟無名說自己想順便回去一趟,反正是雲遊。無名說:“這不是什麽機會。随緣吧,說不定某天就站在你家門口。”

有人急匆匆地從對面上坡過來,看見無名二人,大喜。那人跑過來:“兩位道長,快跟我來。”兩人知道此人必有急事,果然那人邊走邊告訴他們:“村東頭的柱子今日成親,新娘也帶來了。中午柱子陪親戚喝酒——是,喝酒時間是長了些,不是高興嘛,可等喝酒散了,發現新娘吊死了。你說這是什麽事?都說紅衣紅鞋的女鬼害人,就叫我出來請道士。我還想這到哪找,還真遇到了。——怎麽稱呼我?叫我梁三就行,我和柱子是一起玩大的。”

梁三又說:“我走的時候,也有人去新娘家通知了,估計這會人也來了,不定要鬧成什麽樣。”一面又催:“我們得快些走,眼看天就黑,可不要出什麽事。”

天擦黑的時候三人到了柱子家,眼見莊院裏一大攤人:哀哀痛哭的是新娘家人,柱子和他父母也都哭喪着臉,其他的就是留下幫忙的親戚鄰居。那些親戚鄰居看見梁三領了兩個道士回來都迎上前:“好了好了,這下好了。”這話說得新娘家人怒目而視,随即又大哭。

因是辦喜事,家裏的果蔬倒是現成的,此時擺成祭品。無名讓所有的人都退後,隻留無意在邊角,他輕聲關照無意:“不要怕,有我在。”無名搖動招魂鈴,鈴聲響處,一個紅衣女子出現。那女子面容姣好,看見無名也不畏怯,緩緩地施了一禮。無名閉目撚訣,神魂入定,去了陰間。

無名說:“看你也是良善女子,此番一定是有難言之隐,可否告訴我?”女子本是面目平靜,但聽了無名的話卻面有戚色:“這話實告訴不得旁人,今日我也隻能以死承擔。”說完要走,無名說:“你可看到你父母之痛心?”女子掩面道:“唯有來生再報父母。”無名歎息道:“如此,你就去吧。我知道你絕無害人之心,隻是,你太傻。“

女子哭出聲來:“道長,你如何知道?”“你對父母依然牽挂,說明你是至情至性之人;而你舍棄父母而去,隻能是爲一個你刻骨銘心之人——用情太深,何至于此?”

女子哭道:“我,我,我也說不清楚,隻知道自己不可能跟别的人一起生活,才會如此。——我也對不起柱子一家……”無名說:“你最對不起的是你自己。——那個人,現在何處?”女子拭去淚水:“不知道。我隻在城外見過他一面,他,都未必看見我。”無名皺眉:“如此說,你們連交談都沒有過?”女子搖頭:“我隻見過他一面,但我從此記得他,隻記得他。”女子的眼睛有了奇幻的神采,無名不忍再看。

“下面的路,知道怎麽走嗎?”女子點頭:“不勞道長費心,能在此際說出心頭之話我已别無遺憾。多謝道長。”無名說:“那就一路好走。”

後來無名并沒說出女子的心事,隻對衆人說:“那,大概就是她的命。”衆人默然,唯女子的母親恸哭:“雲兒,你的命怎麽這麽苦……”

當晚歇息的時候,無意終于忍不住問了他早想問的問題:“師兄,你是怎麽看得到他們的?”無名說:“不知道,或者這也就是我的命。”

十四

師兄弟在一個鐵匠鋪取暖。鐵匠赤膛臉,大塊頭,雖打的都是農具,但在他手裏那些農具都有武器的不平常樣。無名幫鐵匠拉着風箱,爐火竄得很高,鐵匠迅速敲打從火爐裏取出的鐵器。經過幾番敲打,鐵器才被扔進水裏,冒出一股白煙。一隻鍬頭降生了。

鐵匠端詳着鍬頭,似乎還有些不滿意。無名看着卻知道這鍬頭肯定好用,鍬口鋒利,能省不少勁。——父親和兄長現在用的農具是否還是自己在時用的那些?

無意拉過無名:“師兄,我想打把劍。”無意的劍是桃木的,雖能驅邪,真要遇到什麽還抵不上樹棍管用。無名爲難:“咱們沒什麽錢,等回去再說吧。”鐵匠在一旁說:“想要劍?真想要?嘿,早想打把劍,看樣日子到了。”看鐵匠的神情,他比無意更想打一把劍。

打劍的鐵不同于打農具的鐵,鐵匠在材料堆裏挑挑揀揀,極有耐心。無名阻止鐵匠:“大哥,不要費心了,我們這就要趕路,再說我們也沒錢給你。”鐵匠睜着豹子眼:“誰要你們錢了?你們趕路也不急在這一宿兩宿的,可别壞了我的興緻。”說完自顧自繼續挑揀。

無意強忍心裏的高興,在鐵匠旁遞東遞西的。

午飯時分,鐵匠的妻子帶着兒子捎來飯食。無名他們這是已知鐵匠姓喬,人都稱喬鐵匠。喬鐵匠看見妻兒過來,拍拍自己腦袋,跟妻子說:“想告訴你一聲多做些飯的,岔了。”喬大嫂也看見兩個道士在鋪裏,慌忙見禮。她以爲丈夫有什麽事要道士幫忙,還直擔心。當鐵匠告訴她留下道士是爲了給他們打一把劍,喬大嫂放心之餘直說:“那我回去再做些。”

無名看見喬鐵匠的兒子竟是個盲人。這孩子的臉上一直帶着笑,眼神卻是空洞的。顯然,孩子對鋪裏的環境很熟悉,喬鐵匠兩口對兒子在鋪裏的行動沒有任何關照。孩子摸索着走到無名面前,停住了。喬大嫂忙過來拉住孩子:“小坡,站你前面的是位道長,那邊還有一位,可記住了。”小坡點點頭:“娘,我知道,我聞見了道長的味道。”無名想:多日不洗澡,再經這鐵匠鋪的熱氣一蒸,小坡聞到的味道肯定是壞到底了。但小坡繼續說:“我聞到了風和雨的味道,也有路上的味道,都很好聞。”無名和無意交換了驚訝的眼色:小坡說出了他們正在雲遊。

那邊喬鐵匠哈哈大笑:“我兒子一開口,我就知道站在他對面的人怎麽樣。——兩位,過來先胡亂吃些。小坡,可以跟你娘回去了。”小坡聽話地走到喬大嫂身邊,拽着他娘的衣角走了。

喬鐵匠的飯量很大,略勻些給無名兩人,也就湊合了一頓飯。

當晚師兄弟就在鐵匠鋪歇宿,那種久違的溫暖讓無意早早進入夢鄉。無名望着爐裏的火,想起孩子的笑臉——若不笑還好,好在他知道命運對自己的不公;但若他知道,還笑呢?

兩日裏,孩子又随他娘來鋪裏兩次。無名注意到不僅小坡自己對眼盲不在意,喬鐵匠夫婦看兒子的眼光也沒有額外的憐憫,隻是滿心喜悅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小坡在火爐前烘手,無名問:“小坡,你能不能告訴我火是什麽味道?”喬鐵匠聽無名發問,停止敲打,他也想聽聽小坡的回答。小坡說:“火麽,跟人的味道差不多,比人的呆些。”喬鐵匠看着無名,眨眨眼,意思是:“你懂不懂?”無名搖搖頭,對小坡說:“你看到的比我們的還多。”

劍是照無名那把打的,厚薄重量掂在手裏和無名的一模一樣。無意不住口地道謝,無名也再三謝過。喬鐵匠說:“我該謝你們呀。早就想打一把劍,可打出來沒人要不如不打,是你們了了我的念想,要謝也得是我謝你們兩個!”他的歡喜之情比起無意的甚有過之。

無意是對的,他在合适的時機說出了想說的。按照無名的性格,他是不會輕易說出自己的心思,所以無名想到既然自己認爲無意是對的,那自己是不是就是錯的?他無法證明這一點,但後來證明雲兒的沉默絕對是錯的。

自打背上一把貨真價實的劍,無意總是喜氣洋洋。兩個風塵仆仆的道士,一個平靜,一個歡喜,總讓人對他們多看兩眼。那個在街邊的管家也是這樣才把無名他們拉回去的。“道長,道長。”他叫到。

對兩個年輕道士的态度,老管家也不是很熱情。他說:“找兩位來,也就死馬當活馬醫。不要說像你們這麽年輕的道長,那歲數大的白胡須飄飄的我們也不知請了幾位。反正撞着了,麻煩兩位看看我家少爺。有人說他中了邪,有人說是生了重病,人都要死了也沒說出米跟豆子來。可憐我家少爺,年紀輕輕地……”

禀報過老爺後,管家帶師兄弟去少爺的住處。管家說:“老爺開始還抱希望的,現在也死心了,正和夫人在後面商量怎麽給少爺辦後事——夫人哭得呀……”管家也抹起了眼淚。

榻上睡着一個瘦骨嶙峋的年輕人。管家之前就告訴無名少爺茶飯不思十來天了,看這架勢,死也就這兩天的事。三人靜悄悄地進屋,年輕人不知是昏睡還是沒聽見,還閉着眼睛。管家輕聲叫:“少爺,少爺。”年輕人的眼皮動了動,緩緩地睜開眼睛。

管家向無名點點頭:就看兩位的了。

無名沒有發現什麽邪物,那麽這個年輕人隻能是生病了。無名跟無言學過一些基本的醫學,但眼前年輕人的病顯然不是自己的醫學所能救治的。無名細細地看了年輕人的臉色,蒼白,露着青筋,卻也不是病色。

年輕人一直呆呆地,眼珠子像是沒動過。“夫哀莫大于心死。”無名想到。無言講授給無名的道家之學,除了《道德經》,莊子的《南華經》也是重要的一部分。當年講到這句時,無言說:“我甯願你此生不懂得這句。”

無名對年輕人說:“如果你心已死,沒有人救得你。”年輕人的眼光緩緩地轉到無名臉上,啞聲問:“你怎麽知道?”——“你怎麽知道?”這句話,是誰用同樣的語調跟自己說過?其中的凄怆之情猶在耳邊,但無名想不起來。無名說:“可以告訴我,你的心事。我不會和任何人說。”無名示意管家和無意站到外面。

年輕人想開口,但發音都很吃力。無名說:“喝口水再說。”他扶起年輕人,用湯匙給年輕人喂了一口水。年輕人感激地看了無名一眼:“你,和那些道士,不一樣。”無名微笑說:“先不用說這個。”年輕人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沒法說。”——想起來了,雲兒也說過類似的話,還有那句“你怎麽知道”也是雲兒說的。——難道真有這麽巧的事?這個年輕人就是雲兒念念不忘的人?

無名說:“我來說。”年輕人驚訝地看着無名,像是把餘下的生命都聚集在驚訝的目光裏。無名說:“在城外,你見到一位姑娘,那姑娘的影子從此就烙在你的心裏。——”年輕人抓住無名的手:“你怎麽知道?你怎麽知道?”兩句說完已是氣喘籲籲,但還是抓緊無名的手。無名說:“我見過那姑娘,她對你的想念和你的一模一樣。”年輕人手一松,昏了過去,無名掐住他的人中。

“她,怎麽了?”年輕人醒來說的第一句話。無名斟酌道:“她,在找你的路上。”年輕人露出又歡喜又迷茫的神情,無名嚴肅地說:“聽我的話,你要好起來,她終會找到你。”年輕人順從地點點頭:“我聽你的。”

年輕人的父母哭中帶笑笑中帶哭,看兒子小口地喝着米湯。無名和無意這時已被請到廳堂,管家高興地給他們斟茶上點心。無名的心裏卻沒有半點喜悅,他該不該告訴年輕人雲兒已死?他又怎麽忍心告訴年輕人那場初見就是永别?

十五

三日後,無名和江岸(年輕人的名字)道别,他終究沒說雲兒已死。他對江岸說:“不要着急,她會找到你。不管十年八年或是十八年,隻要你等,她就一定會來。記得再見的時候告訴她,讓她知道你的心,絕不能再錯過。”江岸精神略好些,但道長的話在他聽來是處處玄機,唯一能确定的:她會來。

縱然雲兒說了和江岸相似的話,也有可能江岸想念的是另一個女子。無名也想過這個,但後來江岸的描述讓他明白那女子非雲兒莫屬。江岸說:“那天見了她以後,總是想起,一想起雖也有些憂傷,但還是甜蜜的居多。這十幾日來,卻是一想起就心痛,沒理由的,痛。——後來就是痛不欲生。”無名卻知道那是有理由的:江岸開始心痛的日子,恰是雲兒自經的日子。

無意隻大概知道江岸的事情。離開江家後,他對無名說:“我要是喜歡上一個女孩,我就告訴她,然後立刻下山。”無名笑了:果然是無意啊。

漸走路漸崎岖,他們到了一片山區。道士修行多在山上,是爲近天地之靈氣;而山精樹魅選擇此地也是這個原因。白天還好,一到晚上無名得打起十二份的精神,無意卻沒有什麽怕的。在無意以爲,師兄可以對抗任何的人或鬼。“無意能這樣想,好過跟在自己後面提心吊膽。”這樣想着,無名也放松些。

山上的夜晚更冷。兩人燃了火,歇在一片松林中。松濤陣陣,帶來大片厚重的寒意,還好柴是不缺的,随手就能折下松枝。松枝易燃,還有一股香味,無意抖了抖衣服:“這味能洗衣服。”無名說:“這話好,你說得也好。”無意倒不明白自己到底說了句什麽。

無意的鼾聲混合在松濤裏天衣無縫,無名想到這個師弟的靈性就是一直堅持他的本性——真實和自然。月華圓滿照入松林卻是一地斑駁:照出的可是枝枝桠桠的人生?無名坐正一些,好讓無意倚得舒服點。

無名睡得警醒,每次短暫醒來就得添些松枝以保持火不滅。目光掃過處,松樹的暗影裏似躲着個人。無名推醒無意,無意雖睡得懵懵懂懂但立即起身拔出長劍。那個人影看見兩人的動作轉身就跑,無名這下看清了是個女子的身影。“算了,或許她是路過。”無意順着無名的目光想追過去,無名制止了他。

無意問:“是個鬼?”無名說:“不一定,也可能是活人的魂魄,雖然這種情況不多。”無名想到那坐在筐裏的孩子——他回去了嗎?他是誰家的孩子?

無意又問:“是不是想害我們?”無名想了想:“一般不會。如是鬼魂,縱使她再強悍也敵不過一根燃燒的樹枝——你的劍可以收起來了。”

天微明時,無名又看見了那身影。這個魂魄第二次露面,甚至不怕随時就響的雞啼聲,一定有她的理由。那身影幾次猶豫要過來,不知是怕兩個道士還是怕這堆火,最終還是躲在一棵樹後。無名讓無意守在火旁,他隻身前去。

走得近些,無名看見是一個中年女子,荊钗布裙,神情溫婉,完全是個良家女子。那女子從樹後走出,深深地向無名行了一個禮。兩人中間隔得還遠,無名擡手示意她不要多禮:“你是有什麽事要我幫忙嗎?”女子感激道:“道長果然高深,民婦确有事相求。”

女子道:“民婦已在此飄蕩了七天,思前想後,不知道自己是爲何而死。如道長指明,民婦死而無怨。”無名說:“你沒想過去自家看看?隻要稍作停留,總會從家人那裏聽得一二,哪裏用得着出此下策?”女子說:“民婦已死之人,不敢回去,怕吓着家人。知道他們看不見我,還是怕萬一露出一點什麽空讓他們害怕。”無名說:“是你想多了,由此也知你的良善。我會幫你,你家在哪裏?”

那女子家離這不過五六裏路程,師兄弟一早趕路,太陽升起時已到了村落,隻要打聽是哪家即可。但見村民三三兩兩都往一個方向走,而且面色凝重。無名他們跟在幾人身後聽了一番,原來是村裏的溫家媳婦眼看就沒氣了。“到底什麽毛病?睡了這麽幾天,說走就要走了。”一個婦女說着擤了擤鼻涕,看樣平時和溫家媳婦處得不錯。無名輕聲說:“跟他們走。”

村裏人都聚在溫家門口,兩個道士的加入讓現場亂成一團——“誰請的道士?”“這是要唱哪出呀?”“不管不管,在旁邊看着就是了。别多嘴。”

屋裏的男主人也聽見了外面的動靜,滿臉悲色地出來,看見道士也是一愣,心想:“沒請道士啊?”但還是不敢怠慢,迎上去施禮:“兩位道長。”無名說:“對不起,貧道過來是想證實一件事。”“何事?”“稍後再說,可否領我去堂屋?”堂屋裏此時已停放了溫家媳婦,她此時已是氣若遊絲。

無名隻看了一眼,對無意說一句:“在這别動。”便轉身朝外跑去。無名一路狂奔:來不及了,來不及了。他看見的女子并沒有死,隻是昏睡了七天。如果來得及讓魂魄回到肉身說不定就救了一條命,但是無名一直擔心來不及了……

那女子還在松林徘徊,這更确定她不是鬼魂,鬼魂是不敢見日光的。無名喊:“快跟我走!回去!你沒死!”女子一時半會沒明白無名的話,但還是跟在了無名後面。無名想起:“她根本不用像我一樣跑的,她是魂魄,可以飛的!”他喘着氣說:“你先走,要快!飛回去!快!”女子明白了,使勁點點頭,走了。

無名停下喘了幾口氣,不行,還得加快速度趕回去——不知道是否來得及,若來得及又會發生什麽?

溫家門口一片狼藉,無意守在那女子旁邊,女子穿着将要離開人世的衣服——富麗得不像真的。無名第一個念頭是:她還活着,那就好。但眼前的局面他看一眼也明白了大概:女子悠然醒來吓跑了所有的人,包括她最親的家人。女子在哭,說明她也明白了一切。

無名說:“我會跟他們說,不要急。”這話是對那女子說的,也是對無意說的,因爲無名看出無意的憤怒。

家家戶戶都閉着門,這可是大白天啊。無名在一個草垛後找到溫老大,他倚着草堆還在瑟瑟發抖。無名走到他跟前,他才發現,霍然站起:“你這個妖道!”無名說:“你可以說我是妖道,但你的妻子不是鬼,你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溫老大咬着牙:“誰會信你的鬼話!妖道!你想害死我們全家……”無名上前兩步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有話回去當着你妻子的面說。”溫老大拼命掙紮,但始終甩不開無名的手。

女子看見溫老大回來,張口想說什麽,但溫老大的态度阻止了她。溫老大完全是被無名拖過來的,即使到了自家門口,他的頭還扭向旁邊——他不看妻子,或者是他不敢看妻子。女子一跤坐在門檻上,呆呆地看着前方。

溫老大還在和無名糾纏不休,想逃離家門。無意忍不住了:“你這人!妻子活得好好的,你偏想她死!你怎麽想的?”溫老大不爲所動,一隻手掰着無名抓住他的手。女子緩緩站起來,無名說:“你坐下,不要急。”即便如此情況,溫老大還是沒有看他妻子一眼。

女子提起衣裙,猛地跑上幾步,撞上摞在一起的幾塊厚石闆。無名放開溫老大:“不要!”伸手去拉,遲了一步——血,從女子的頭部汩汩而出……

無名試圖止住流淌的血,血很快染透了他捂在女子頭部的道袍。女子凄然一笑:“這回,我知道自己是,是怎麽死的……”溫老大此時也被一大攤血吓醒了,蹒跚着走到妻子身邊,跪倒。

十六

無名問無意:“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死了又活過來,師弟,你會怕嗎?”無意看了看無名,又擡頭看着天:“我不怕。但是,你不要死。”無名覺得自己問得多餘了。

這一路跋山涉水過來,無意也冷靜了很多。是風霜的原因嗎?那張曾經孩子氣的臉漸也棱角分明。一日兩人在河邊洗臉,河裏的兩張倒影竟有幾分相似。無意搓着臉說:“怪不得以前我娘說有些兩口子在一塊過得久了,連相貌也變差不多。”無名說:“我知道你說的什麽意思,但是,這種話很容易引起誤會。”

河水清澈,無名把道袍也換下洗了。無意的那件跟長在身上差不多,死也不肯脫下:“用不着,再幹淨一走路趕上下雨全白搭。”無意話音剛落,天上響起了雷聲——要下雨了。無意樂得大笑,無名也一邊笑一邊收拾行裝。

轉眼間,雨點砸下來。兩人倉皇四顧,山野之中除了樹下别無避雨之地,但雨勢兇猛緻樹下避雨不可能。兩人一路行來早有了默契,這種情況,與其淋雨不如邊淋雨邊趕路。

雨勢不歇,無意一路揮舞長劍砍斷擋在前面的藤蔓。藤蔓堅韌,沒有相當的臂力很難砍斷。無意砍得久了,胳膊也感酸麻。無名示意讓他來,但無意堅決要清了面前這一片再說。藤蔓纏繞糾結,砍了這根還連着那根,無意一發狠抱起一大捆藤蔓向後拉。不把藤蔓砍斷而如此行事是事倍功半,但無名不想給無意潑涼水,也幫着無意一起用力。

兩人終于拉開藤蔓,卻看見旁邊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無意說:“師兄,要不要進去看看?”無名知道他這一問就是想進去看看:“行,我在前面。”

從洞口看裏面一片漆黑,不知究竟有多深多遠。雨這麽大,要想點個火把連生火都困難。隻有摸索着進了,無名關照無意兩人還是背靠背進去,保證最起碼的安全。

進得洞裏,沒有風雨沒有藤蔓,雖是爬行前進,倒比在外走路輕松。更妙的是,洞越來越寬越高,到後來,無名哈着腰行走都沒有問題,但還是沒有任何光亮,回頭也看不見自己來時洞口的亮。

無意有些後悔:“我們會不會陷在裏面,等回頭不要連路也沒了。”無名說:“繼續走,不要急。你有沒有注意這洞裏是有風的,那就是在前面肯定有出口。”

沒有計時工具,又在黑暗裏,他們隻覺得走了很久很久,無名叫到:“師弟,我看見前面有亮!”無意一直是倒着走,聞言回過頭,果然看見如豆的一點亮。

光越來越大,預示着他們離洞口越來越近。走出洞口的一刻,兩人都驚呆了:藤蔓遮掩的深處竟是這樣一塊美麗的地方!顯然這裏也是下雨的,雨後的一切更顯動人。——繁花盛開,鳥兒鳴唱,一兩隻兔子看見無名他們也不害怕。“這裏像是沒有人來過。”無名說。

無意也從發呆的狀态恢複,他走上幾步摘了一顆果子就吃。無名還想阻止他,但看見一隻山雀的嘴裏也銜着一顆,那應該是沒毒的。無意吐了核,說:“師兄,快吃!太好吃了!”無名嘗了一顆,酸甜可口,長這麽大沒吃過這麽好吃的東西。無意說:“我們是不是到神仙住的地方了?”這一言提醒了無名:“這裏雖好,我們還是要出去。”無意說:“費這麽大勁才進來,多呆一會成嗎?”無名說:“時間不能太長。”

兩人決定在近處走走。到處是花,鳥,果樹,和不怕人的小動物,真是仙境啊。無意指着左前方:“師兄,那棵樹!”無名看見一顆不高的樹上結滿了累累的果實,那果實有拳頭大小,發出誘人的紅色。連不起眼的果子都是驚人的美味,那這棵樹上的該是怎樣的味道?無意跳起來去摘果子,無名卻攔住了他:“師弟,這個不能吃。”無名指着樹下的幾隻鳥的屍體,有一隻嘴角還沾着果實的紅色。

無名說:“得把這棵樹毀了。若是還有人進來,保不住他們也會摘果子吃。”兩人立刻動手,枝枝杈杈容易折斷,但樹根怎麽刨出?沒有可手的工具,唯有用火。但剛下過雨,幹燥的樹葉極難找到,兩人直撓頭。

一條金色的蛇從草叢裏快速遊出,直立起一半身子對着隻剩樹幹的果樹。無名和無意抽出長劍,随時準備蛇的攻擊。蛇看上去怒不可遏,對着無意沖了過去。無意一邊躲閃一邊将劍斬向蛇的身子,蛇的靈活快捷超出人的想象。無名也加入,二人一蛇,劍光蛇影鬥成一團。到底人的力量占些上風,蛇不能同時攻擊兩個方向,一個疏忽,無名的劍斬落了蛇頭。

天庭。司命殿。

“姐姐。”

“阿左,回來了。”

“是。”

“面壁十日。”

“姐姐!”

“你還有什麽可說?你說要下去散心,當然可以。虧你這回聽了我的話,沒有去人多的地方。你去了山林,爲什麽要把你的毒藥幻化成果實?”

“不是沒人吃嗎?”

“你還有理!今日那道士險些命喪你手。還有那幾隻鳥,是,作爲司命我可以修改它們下一世的命運,讓它們活得好些,但不管怎樣也改變不了它們這一世無辜死亡的事實!若不是那兩個道士毀了你的樹,你不知道要害多少人!”

“他們還殺了我,你怎麽不說?”

“他們若不殺你,我也會把你叫上來,那時就是活活地剝掉你幻化的肉身。——這樣一比,他們殺你還算好的。還有,你爲什麽要化成蛇的模樣?阿左,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你不能總以爲自己是在惡作劇,是在玩。你不是孩子了,你是我的助手——”

“那個小孩不才是你最看重的嗎?我明明已經在你跟前幾百年,可你卻選一個來自凡間的人做你的命脈,我根本不重要!”

“阿左,我選誰做我的命脈不需要你的同意!面壁三十日!”

女子坐在長桌旁,雙手撐着額頭,她的後面站着一個少年。殿裏來了一個婦人,腳步輕輕,她示意少年不要吱聲,然後走近那女子貼耳叫到:“靈芝。”女子擡起頭,忙站起:“帝後。”

“聽說阿左被你罰了。”帝後說。

靈芝請帝後坐下,歎口氣說:“我罰他面壁三十日,他還不平呢。”

“靈芝,你對下屬太寬厚了,由着他們性子來。我這個侄兒,老實說,他不在家我才敢回娘家。他要是在家,我哪敢喝湯喝水的?他不定什麽時候就把他煉的那些毒放進去。也虧得是你,敢留他在身邊。現在想想,當時把他送到你這裏,我一方面也是想着給娘家掙些榮光,二來實在沒有地方敢留他。這天庭有多少小仙,着了他的道——他把毒藥幻化成蟠桃,那些小仙哪個不想嘗嘗?小仙雖有法力,但還是疼得翻身打滾,那個阿左就在旁看熱鬧。——我不知爲這個被家裏那口子說過多少回。”

“他好像還是長不大的孩子,我也不知怎麽對他。”

“阿左小時候當我們發現他百毒不侵一家不知多高興,所以他大些時整日和那些毒物爲伴我們還想他會不會也像神農氏嘗百草——哪知道他隻會用那些毒藥玩耍?靈芝啊,你不要看我和他姑父的面子,要是你覺得他實在不行,你盡可以把他換掉。”

“那還不至于。反正以後我不會同意他私自去凡間,在我旁邊他闖禍的機會要少些。”

“哎,那個阿右你就不打算叫她上來了?”

“阿右她是以凡人身份下去的,現在還不到時候。”

“靈芝,你有沒有發現凡間的人是苦是累,但總覺得他們比我們過得有滋味。”

靈芝笑笑。帝後說:“我怎麽忘了你是在生死河邊生長了一萬年的?你早把天上人間看了個透徹,要不怎麽會來做這個司命?”

靈芝說:“哪是什麽透徹?不過是看得聽得多些。——帝後,我發現我們今天的談話跟凡間那些人也沒什麽差别呢。”

帝後也點頭:“是,是,我也覺得今天的話有些滋味。有意思,以後我們就這樣說話。”

十七

無意說:“我們是不是到南方了?真暖和。”無名笑着說:“師弟,你算算我們下山多長時間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南方,但我知道現在是春天了。”

越往南走,語言就越難懂。兩人和當地人之間的交流漸漸僅靠動作和表情來進行,總的來說,微笑是最好的語言。但習俗的不同是無法跨越的,無名一再提醒無意不能随便行事。比如有些地方的井沒有護欄沒有辘轳,井邊一根竹竿或樹枝卻是除了打水時用來搭住水桶不能用來做别的,這時的竹竿或樹枝就是和水一樣聖潔;有些地方在屋裏設火塘,火塘裏的火終年不滅,而且任何人不能跨越火塘,否則視爲不吉。

在路上他們還遇上一些人,背着沉重的貨物跟他們一樣翻山越嶺。這些人是從家鄉帶上貨物到很遠的地方出售,然後再從異地帶貨物回家鄉,從中賺取的錢财遠遠超過他們在田裏勞作所得。看到兩個空着手的道士,他們往往認爲很好笑:你們吃這樣的苦不是白吃嗎?這個問題無名也想了很久:自己爲什麽雲遊?僅僅是因爲這是師父的意思,自己在遵守?多年以後他終于懂得,雲遊的意義就在于沒有意義。

和以前看到的墳墓不同,無名和無意眼前的是類似井口的一個墳墓。之前他們隻以爲這是個廢棄的古井,便坐在井口歇息。老遠一個放羊的老人不管不顧四散的羊群,跑到兩人旁邊。老人喘息着,用鞭子指着石頭砌成的圓台:“不能!不能!“

老人指手畫腳,無名他們差不多懂了:這是墳墓,不能坐。兩人也比劃着表示歉意,老人明白了:“不怪的,不懂的。”兩人又幫老人把羊群張羅到一塊,老人剛才跑幾步累了,便和兩個道士一起坐在草地上。

老人指指天,又指指那墳墓:“人,變成,星。”無名想:是不是他說人死了就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天色尚早,老人的話讓無名決定在此地停一晚。

無意聽了無名的想法後摸了摸無名的額頭:“師兄,你沒生病啊。你怎麽想的?”無名也覺得自己的想法不對勁,但不對勁在哪裏又說不上,他對自己行爲的解釋是着了魔。

無言曾經對無意說過:“如果有一天你認爲有些東西在左右你的行爲,不要怕。因爲那些東西多半還是來自你的内心——你怕自己的心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聽從自己的心,就是聽從自然。”

初春山野中的晚上,風若有若無,但寒意還是漸生。無意要生火,無名說:“等等,再等等。”這一等,等到半夜。無名不知道自己在等什麽,看無意卷曲着身子躺在草地上已經睡着,他覺得自己太自私了。他升起火。

當無名躺下,面朝夜空的時候,他看見他頭頂的一顆小星閃閃爍爍,像說着什麽話。這樣的畫面太熟悉了:在家的時候,和父兄在門前的空地上乘涼,他仿佛無數次見過這樣的夜空。——真的和以前看見的一樣嗎?無名的心裏突地一沉,那星星竟似慢慢下墜。

無名站起,順着星星的位置一步步移着——他來到了那個墓前。那顆星這時仿佛正對着自己的臉,無名都能感到一種奇怪的光源。

“天帝,有一顆星被喚醒。”

天帝放下手中的筆,快步走到門外。他凝神向下望去,遙遠的人世在他眼裏纖毫畢露。他揮起衣袖,籠起那顆還在下墜的星。那顆星的亮光穿透他的衣袖,照亮他的臉。他使勁把星摔在堅硬的石柱上,星,滅了。“又少了一盞燈籠。”他的語氣有些可惜。

“那個道士好像有些能耐,不能讓他知道更多。必要的時候,你知道怎麽做的。——還有,不用讓司命知道。不要忘了她隻是一個執行者,我才是這裏真正的掌控者。”天帝站在院中說話,他的身後站着一個威武的天神。

司命殿庭中的靈芝同時也在俯視人世,她看到天帝寬大的袍袖收起那顆意識星,她等待那顆星稍後會繼續亮在一大片星海中。她沒有等到。萬年在生死河邊的經曆,已讓她看淡一切。她看見旁邊的阿脈還在一心看着下面,她順着阿脈的視線望去,看見一個道士仰望的臉。這個道士,爲什麽和阿脈阿左都有關聯?僅僅是機緣的巧合嗎?她卻忘了她某天修改了一隻老牛的命格,也是這道士的緣故。

星刹那之間的消失,讓無名一陣恍惚——隻是一場夢吧?星空依舊燦爛,他無法辨别那顆星去了哪裏,在或不在。

躺在草地上,無名仰望着天空。關于夢,無名想起從記事起就一直做的一個夢:在一片浩蕩至可怕的水面前,他注視着河邊的一株植物。随着年齡的增長,那個夢的内容卻并沒有增加,隻是越加清晰。他一直認不出那是一株什麽植物,但自己唯有一心地注視看護才能忘記身旁浩瀚無極的水面。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起,包括父親和哥哥,因爲這個夢太神秘了,他隻能把它當作秘密。

這一路走來,雖然吃了很多以前沒有吃過得苦,總的來說還是順利的。無名想:師父說該回去的時候到底是什麽時候?如果沒有那種強烈的感覺,自己是不是就一直走下去?

南方的人頗重巫術,但他們自有一套,所以無名兩人很少能以道士的身份掙得飯食。好在南方和暖,路邊的野果足以果腹,無名隻要分清哪些可以食用即可。後來,無意也學會辨别一些基本的藥草,無名說:“識得一些,或許以後會派上用場。”

那日,兩人在路旁采些果子以備下段路程所需。無意嫌路邊的都被人摘得差不多,跟無名商量往裏面走走。無名擔心有蛇出沒,事先采了些清毒的草揣在身上。

沒有蛇,卻看見了一隻野兔。無意追趕一陣,一直追不上。那兔子也奇怪,像是和無意逗着玩,跑跑停停。無意被惹惱:“不信我逮不着你!”無名讓他别追了:“你追它幹嘛?你又不吃它。”可無意的犟脾氣上來,無名隻能在後面跟着。

越走越遠,偶爾有巨石擋路,那兔子終于消失在無意的視線之外。無名在後面喊:“别追了,快回來。”無意這才回頭,無名環顧四周:“我們好像迷路了。”無意說:“看我的。”他選了一棵附近最高的樹爬上張目眺望:“師兄,你上來!”

無名爬到高處,已經可以看出走到外面的方向。他示意無意可以下來了,但無意在更高處說:“你再上來一點。”無名到達無意身邊,在無意的指點下,他看見山林裏藏着一個用巨石構成的八卦!而他們還僅在八卦圖的外側,無名看了一會:“下去,繼續往裏走。”

十八

如果不是從高處向下望,無名是怎麽也不會把這些彼此間相距甚遠的巨石和八卦圖聯系在一起。而這些巨石切割整齊,絕非一般人力所爲;石上青苔厚積,無名在石面裸露處輕拂,有一層細細風化的石粉飄落——這些巨石在此不是百年千年的事情,無名隻能想到傳說中的遠古。

無意爲自己的發現驚歎不已。他問:“這麽大的八卦圖能用來做什麽?”無名一邊往裏走一邊說:“可能是祭壇,我也不确定。”終于到達圖的中心位置,無名看見一條巨大的石魚。這條石魚和前面看到的巨石是同樣的材料,呈自然的石青色,那麽這應是一條陽魚。陽魚的頭部應該有隻陰眼,但這條石魚的眼睛部位是空的,那個極大的窟窿讓這條魚看上去是條死魚。

隻有一條魚。縱是前面做了無數工程,中間沒有陰陽兩條魚,那就不能稱之爲八卦圖。無名面對無意詢問的眼光搖了搖頭:“不知道,可能根本就沒完成;或者,那條陰魚和陽魚的眼都被毀了。”無名指着自己站的位置:“這就是中心點。現在我可以肯定這兒是個祭壇,如果這個圖是完整的,它究竟能産生多大的能量我不敢判斷。還有,即使它現在是完整的,也絕不是你我能在此設壇的情況。——我們走,這件事必須在回去後告訴師父。”

無意說:“你的意思,我們要回去了?——那如果我們沒看見這個呢?”無名看着魚眼的空白處:“事實是我們已經看見了。走吧。”

事情就是這樣簡單——前幾天無名還在糾結到底什麽樣是該回去的時候,但此刻一切變得那麽清晰。無意的心裏不是很想回去,但師兄的意思他不能違背。兩人默默地走着,無意是心裏不痛快,無名卻在一直想着那個巨大的祭壇:如果八卦圖是完整的,自己還有勇氣站在中心嗎?

大羅天之上的玉京,天帝在巡視。對于人世的種種他早看夠,所以他漠然的表情在那些天神看來也是理所當然。有一個地方卻是天帝揮之不去的夢魇,他明知那兒再不會對他構成威脅,但心裏總會不安。這種不安像顆種子,漸生漸大,此刻讓他已無法抑制。他揮拂寬大的衣袖,雲山霧海剎時退沒,他看見了那個已被他毀掉的八卦圖。他松了一口氣。——有兩個人影,他定睛細看,恨恨地拍了一下身前的白玉欄杆。又是那個道士。

是不是該動手了?還是自己擔心得有些過頭?畢竟那隻是個人,而且那人不會把魚和魚眼拼湊完整。絕不會。天帝詭異地笑了,等他緩緩地轉過身,表情已變得平靜。他說:“都散了吧。——司命,你等一下。”

“天帝。”靈芝示意阿脈到外面等。

天帝微笑着說:“最近一切太平,都是我們司命的功勞呢。你也不要太累了,要是想下去走走隻管去,連跟我打招呼都不必。”

靈芝颔首道:“若有一天要下去,必會告知天帝的。”她凝目望着天帝,那意思是要沒什麽事我就走了。天帝連忙說:“你去忙吧,還是那句話,不要累着了。”

對于司命,天帝始終說不清是一種什麽感覺。那是他還年幼,有一天先帝帶他出去。臨走前先帝就關照:“今日去的地方非同小可,也是考驗你的時候。”天帝當時不以爲然,自己貴爲帝胄,自幼法力強大,什麽樣的考驗是自己經受不了的?那天他們去的地方就是生死河邊。

生死河河水浩蕩,天帝不禁一陣眩暈。先帝看着河面說:“這裏方圓九百裏寸草不生,你有不适之感實屬正常。”天帝一心隻想早些離開這鬼地方,但先帝卻沒有離開的意思。終于熬到先帝動身,卻還不是離開,而是順着岸邊走去。

“看,這株靈芝。”先帝遠遠指着一株植物。天帝說:“父王,你剛才不是還說這裏寸草不生嗎?”先帝點頭道:“這就是我今天帶你來的關鍵。這株靈芝已在此八千年,我不知道它會長到哪一日,我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你要記住,一旦它修到人形,你要接它到天庭。因爲它才是未來的天命所在。”天帝聽到最後一句心裏滿不是滋味:“父王,難道我們不是天命所屬?”先帝說:“我們能掌管天界也是天意,但天意不是一層不變的。”年幼氣盛的天帝聽不得父親如此解釋,他冷笑道:“何不趁它還未修得人形将它拔去?”先帝一記耳光重重地掴在他臉上:“你太放肆!”

天帝一直記得父王的這記耳光,所以兩千年後當那靈芝修成人形,他用隆重的禮儀将其接入玉京,以司命之職封之。他也忘不了第一眼見到司命的情景。司命雖向他行君臣之禮,但其目光冷冽,毫無敬順之意。天帝掩飾住心中不快,微笑問:“不知怎麽稱呼你?”“就叫我靈芝。”

除了每月月初照例的巡視過程中司命會随在天帝身後,其他日子她隻在司命殿翻閱命書。天帝開始以爲她并不如先帝所說,隻把她當作普通的天神。當阿左在天庭一而再再而三地闖禍,天帝才知道司命的法力不容小觑。阿左當時還不是阿左,作爲帝後的侄子,他在天庭把他煉成的毒藥幻化成各種花朵果實,連他的姑姑也屢次被騙。那一陣子,衆天神惶恐不安,生怕着了阿左的道,唯有司命平靜一如從前。——所有的毒在她來說隻如清水,不會造成任何傷害。天帝明白這一點後,将阿左交于她管束。阿左向來無法無天,對天帝也沒好臉子,卻極服司命。天帝像是有些明白先帝的話,但他絕不會認同,因爲他相信隻有自己才是唯一的統治者。

阿左在司命身旁已經跟了六百年,所有人都認爲阿左應是司命最信賴的人,司命卻在某一天宣布她将會選一個來自人間的孩子做她的貼身侍衛。在衆神不解的聲論中,司命賦予了那孩子不死之身,并且那孩子的父親也升爲小仙。天帝冷眼看司命所做的一切竟然全未将他放在眼裏,他不動聲色地說:“那孩子必是有阿左不及的地方,我相信司命你的選擇。”司命沒有表露出應有的感謝,她隻說了一句:“我需要那孩子的慈悲。”

慈悲,這是作爲一個統治者最要不得的東西。天帝據此讓自己放心:她不會取代自己的位置。那麽,真的能就此放心了嗎?

十九

靈芝微笑看阿脈練功。當年的小貓已長成颀長的少年阿脈,重要的是他還保存着在人世的記憶。他知道自己曾經的不幸,但現在自己是何等的幸運——他不曾問過司命任何問題,因爲答案就是他的現在。他唯一能做的是勤奮練功,他要盡自己所能保護他稱之爲姐姐的這個人。

阿左從外面進來,靈芝招呼他:“阿左。”阿左看阿脈正一心一意練功,嘴角露出一絲不屑:沒有任何法力的根基,再苦練也是白搭。

“阿左,你昨天修改的幾個命格我看過了,别的都很好,隻有一個。”靈芝走近長桌旁:“這個,很明顯你沒有用心看。”阿左辯解道:“這人不是做了很多善事嗎?我延長他一紀壽命怎麽錯了?”靈芝說:“你沒有看清他坐善事的目的。再說清楚一點,如果他行善是有目的的,那他的善就打了折扣。你好好想想。”

靈芝拿了一卷命書走入内殿,留下阿左反思。阿左想了一會,覺得自己沒錯。阿脈滿頭大汗地過來,看樣是找水喝。阿左心裏一動,從衣袖裏拿出一隻粉紅的蜜桃扔給阿脈:“給你。”阿脈接了桃子,感激一笑,張口就咬。阿左擺擺手:“我先走了,你接着練。”

整天阿左心神不安,随時等候懲罰的到來。他反複搓着手,在居所裏走來走去。——萬一阿脈扛不住自己幻化的毒藥呢?他不敢想了。

第二天一早,阿左來到司命殿。阿脈說:“今天你來的真早。”阿左打着哈哈說:“應該的,應該的。”這個看上去比自己小幾歲的小子城府也太深了吧?阿左狐疑地打量着阿脈,他不相信阿脈服了毒藥後沒懷疑到自己頭上。除非,阿脈服藥後沒有任何感覺。——一種被騙的感覺剎時彌漫在他胸腔。他必須問清楚。

“姐姐。”

“嗯,阿左。”

“我,我昨天給阿脈服了毒藥,他怎麽會一點事沒有?”

靈芝從一摞命書裏擡起頭:“很簡單,他現在跟你跟我一樣百毒不侵。”

阿左忿怒:“姐姐!你太偏心!”

“是嗎?讓我想想,如果阿脈犯了和你一樣的錯,我會怎麽處罰他?面壁十天是不是少了?二十天,阿左你覺得怎麽樣?”

“既然阿脈百毒不侵,我就沒有錯。”

“阿左,——目的,你忘了嗎?昨天我還讓你多想想,你有想過嗎?”

靈芝鎖上懲罰間的門,阿左還在叫着:“不公平!”

在生死河邊的一萬年裏,靈芝聽着看着河裏的一切悲歡離合,還有各式的奸詐和不安的人心。到後來她能聽清每一聲歎息分辨出任一滴淚水,她所能做的就是無動于衷。她知道她一旦心有所動就會被侵襲——她太知道這個規則了。當她修成人形,睜開屬于自己的眼睛,她看見的是河水倒映的自己的影子——随着波浪潋滟而碎,卻又紋絲不動。“這是你的天命。”從河面中央傳來的話語,飄忽又清晰地響在耳際。我的天命,我來到我的天命。靈芝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攏起,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靈芝對于自己的天命還不得而知,但她知道她必須存在才能經曆未知。她要找一個絕對信得過的人。

那一天靈芝把小貓帶到司命殿:“孩子,以後就跟着我。我知道你叫小貓,不介意我給你另取一個名字吧?”小貓搖搖頭,靈芝說:“阿脈。——以後我這麽叫你,你将是我最信賴的人。”阿脈當時并不太懂靈芝所說,但眼前這個溫和的姐姐讓他想起大哥哥——他們都是對自己好的人。靈芝用一根金針刺進指尖,殷紅的血滴在一隻瓷杯裏,瞬間血就融在清水裏沒有一絲紅色。“阿脈,喝了它。即使你隻在我身邊,你沒有任何法力還是難以在天界生存的。喝了這水,在司命殿你的法力就僅次于我,你就可以保護自己。當然我希望有一天你還能保護我。”阿脈端起瓷杯一飲而盡。

——如果自己當初沒有給阿脈法力,那此時把阿左關着也于事無補。阿左的性格不是嗜血兇殘,但不能否認他的惡意。靈芝在懲罰室門口停留了一會,直到阿左放棄不平的喊叫。阿左這樣的情形不能不讓靈芝想到阿右,那個美麗聰慧的女孩,要是她在,情勢會不會有所改觀?

阿右本是天後身邊的侍女,在靈芝被接到玉京後才随侍靈芝。靈芝喜她聰慧心細,将她和阿左并列爲自己的助手。在天後身邊一直拘束慣了的阿右,乍然來到幾乎沒有管束的司命殿已經欣喜非常,她從未奢望自己能成爲司命的左膀右臂。阿右感激敬順靈芝,曾對靈芝說:“我會一直追随姐姐,哪兒也不去。”但後來阿右變了,自從她下界遇見了一個人她就變了。

“姐姐,怎麽辦?我好像愛上了那個人。”

愛。在生死河邊靈芝無數次聽到這個詞。愛或不愛,愛他還是愛我,愛得多久,愛得多深——這是人類最困擾的問題吧?沒想到作爲天神的阿右也遇到這樣的問題。靈芝注意到阿右日益憔悴,經常在夜風中獨立一宿。她見不得阿右經受這等苦楚,主動對阿右說可以去人間找那個人。“我能做的也僅限于此,我甚至不能修改你在人世的命格,一切就看天意如何了。”靈芝說完,阿右已跪倒在地。

靈芝一直遵守自己的諾言,沒去看阿右現在的生活。阿右臨走前雙目含淚:“姐姐,就讓我再去一遭。不管在人間我過得如何,請不要幹涉。”靈芝說:“既然你早想好,我也不再多說。我把你的記憶讓你帶着,這樣你可以在任何時候回到你原來的位置。”阿右深深行禮,縱身跳下轉世崖。

阿右,你還好嗎?

二十

一碗梅子做成的羹擺在幾上,熱氣袅袅上升。兩個侍女扶着萱妃從内室走出,門口的一個侍女早拉起珠簾。萱妃面無表情,在幾旁坐下,一侍女雙手捧起梅羹:“娘娘,趁熱吃了吧。”

昨日萱妃偶感身子不适,大王即刻着太醫看診。太醫一番診脈,躬身賀喜大王:“大王萬歲!娘娘千歲!娘娘别無它恙,這是有了身孕啊!”大王的欣喜自不必說:萱妃入宮已近六年一直受大王垂愛,卻遲遲不見有喜,今日總算如願。大王笑着讓太醫下去,轉頭看萱妃依舊蹙額:“愛妃,身子還是不适嗎?我會着太醫院那些人給你調些飲食,過幾天應該就會好了。”萱妃勉強一笑:“謝大王。”

大王去後,萱妃讓侍女都退下,她獨坐在銅鏡前。鏡裏的面容美豔絕倫卻沒有一絲歡喜的顔色,萱妃喃喃說道:“鍾萱鍾萱,這是你要的結果嗎?”她拿起一方錦帕蓋住鏡面——她無法面對自己當年的選擇。

那年鍾萱爲了追随良作不惜入宮,卻在入宮後才明白良作是去了山裏一處道觀。她曾試着逃跑,卻被逮個正着,并且爲了警示那些心猶未安的宮女她被判以極刑。要是當時死了也就罷了。這是後來鍾萱一直冒出的念頭。等待行刑的時刻,大王恰從外狩獵歸來,一聲喝住:“住手!”大王親手解開綁住鍾萱的繩索:“好了好了,以後沒人敢這般待你。如此草菅人命——”,大王的話尚未說完,鍾萱緩緩地擡起頭,大王看見一張蒼白卻難掩天姿國色的臉。他雙目注視着鍾萱說:“我今日回來的時辰對了。”

大王的三宮六院裏又多了一個萱妃。不久宮裏的侍女太監都知道萱妃有多得寵,能在萱妃所住的熙事堂找個差事都是天大的福氣。但萱妃并沒有以此自倨,而且她的笑顔都很少看到。大王以一國之力百般讨萱妃歡喜,萱妃始終難以展額。大王甚至下令封賞萱妃一家,但被萱妃拒絕:“請大王不要打亂他們現在的生活。”——明明是封賞這樣的好事,她卻說成“打亂生活”,若是别人這麽說,大王必會大怒;但萱妃這般說來,大王卻認爲萱妃不重名利,實屬難得太難得。

自己已不再是當年的鍾萱,但萱妃想見良作的念頭一直未歇——司命姐姐給自己帶着的記憶越來越清晰:這一世是爲良作而來。——如何能讓道士入宮?除非,除非宮裏重要的人遇到太醫解不了的麻煩。萱妃看着庭中綻放的梅花,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叫:“萱妃娘娘!萱妃娘娘!”是太子殿下。

太子從長廊中跑過來,萱妃含笑道:“慢些,别摔着。”王後和萱妃貌合心離,但太子畢竟年幼,雖然任性卻是一派天真,萱妃也很喜歡他。

萱妃讓侍女擺了糕點,太子卻一副沒有胃口的樣子。萱妃柔聲問:“怎麽了?還有誰欺負你不成?”說完萱妃倒掩口笑了:瞧自己這話問的。太子端詳萱妃:“萱妃娘娘,你是妖精變的嗎?”萱妃給太子斟了一杯茶,笑問:“太子,這話從何說起?”“是母後,她這樣說的。我說你不是妖精,她還要打我。”萱妃沉默了片刻,輕聲說:“你放心,萱妃娘娘肯定不是妖精。”太子得到承諾,露出笑臉:“我說的嘛。”

用過點心,太子拉萱妃到殿外去玩。那棵梅花樹已有幾百年樹齡,太子在樹下玩了一會,仰起小臉對萱妃說:“我想爬樹。”萱妃說:“不行,要是摔下來可不是玩的,到時候你母後非——”,忽然想起王後說自己是妖精的話,萱妃換了口吻:“那你小心些,去吧。”

既說我是妖精,我就做一件妖精才做的事。

太子爬上樹杈向萱妃擺手,萱妃看着那張高興的小臉,有些後悔:“行了,下來吧。”但太子意猶未盡,不聽萱妃的招呼,又向上攀爬。太子人小體輕,轉眼就到了樹頂。萱妃緊張地看着他,這時又不能叫别人過來幫忙,隻想太子能安全下來。太子朝萱妃喊:“樹上太冷了,我要飛下來喽!”沒等萱妃反應過來,太子張開雙臂俯身跳下。

萱妃仿似看到自己跳下轉世崖的片刻,随後就聽見“啪”的一聲,太子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一日,宮裏亂了套。直到夜深,大王才來到熙事堂,一臉疲憊。即便如此,大王還安慰萱妃:“我知道,這一切和你無關。——不管别人怎麽說。”萱妃第一次細細端詳這個一直寵愛自己的人:是什麽讓他蒙蔽了眼睛一心相信自己?大王拍了拍她的後背:“你歇了吧,白天擔了那麽多心。我再去看看太子。如果太醫沒辦法,我要叫若水觀的道士來。”

道士,若水觀——是良作哥哥在的道觀!走出熙事堂的大王如果背後生了眼睛,會看見他鍾愛的萱妃臉上露出的笑顔,比花更美。

後來果然有道士入宮,一個老的帶着一個三十來歲的。兩個道士在宮裏呆了三日,直到太子醒轉。大王和王後都陪在太子旁,萱妃一直等在門口——太子醒來她固然也是歡喜的,但那不是她等在門口的本意。兩個道士在侍衛的引導下離宮,萱妃跟在後面到王宮門口,終于問:“道長,觀裏可有叫良作的道士?”老道士回頭道:“回禀娘娘,沒有。”說完徑直而去,那個三十來歲的張口想說些什麽,但還是随着老道士走了。

老道士的一句“沒有”讓萱妃的心灰了大半——良作去了哪裏?爲什麽自己想見他一面都這麽難?從萬丈轉世崖跳下的時候,自己是懷着滿心的希望和憧憬,到頭來卻是一場虛空。萱妃從首飾盒裏拿出良作買給她的花簪——隻有這個是真實的。

又是春暖花開時,熙事堂的風景從來都是宮裏最美的。萱妃望着窗外,目光恍惚。侍女又輕聲道:“娘娘,梅子羹要涼了。”萱妃一擡手,碗打翻在地。侍女慌忙收拾,不知娘娘這是怎麽了。在侍女眼中,萱妃娘娘雖然獨得大王寵愛卻一直沒有其他妃嫔的驕橫習氣。

萱妃說:“收拾好就都下去吧。我想靜一靜。”

二十一

“我絕不能要這個孩子。”其實昨夜一夜未眠,早下了決心,但此時萱妃還是一字一字地對自己又說了一遍。她挽起寬大的衣袖露出纖瘦的胳膊:藥,在這裏。

阿右是司命一進玉京就去司命殿服侍的,後來阿左也來了。阿右當然知道阿左是帝後的侄子,而且阿左的壞心眼當時都傳了開來,所以阿右一直避着阿左。阿左好像認識不到這一點,經常去逗阿右說話,比如:“司命殿比我姑姑那裏好吧?”或“你現在是聽司命姐姐的話還是聽我姑姑的話?”阿右通常都不理他,總覺得他話裏有話或是想套她的話。

但那天當阿右告訴阿左自己要去人間,不是下去走走,而是以凡人的身份去一世時,阿左一下沉默了。阿右極少看到阿左有這樣的時刻:阿左不是在捉弄人,就是在準備捉弄人。阿右見阿左不做聲,就繼續說:“我不在,你就要多費心照顧姐姐了。”阿右終于開口:“這個不勞你費心。你想沒想過你一人下去那麽長時間,沒有我們你怎麽過?反正我不會像你一樣傻。——你就是個傻瓜!”阿左氣憤的樣子讓阿左鼻子發酸,想哭。

“給你。”一晚阿左要離開司命殿的時候用目光示意阿右出來,交給她一粒紅色的藥丸。阿右不解地看着阿左,阿左說:“看什麽看!我給你的能是什麽好東西?是毒藥,給你防身用的。”阿右笑了,小心地收好。

就在那一晚,司命也交給阿右一粒藥丸,黑色的。司命說:“這是玄霜。”阿右驚詫地看着司命:玄霜是極珍貴的仙藥,據說能起死人肉白骨。司命按着阿右的手:“收好,萬一遇着什麽病啊災的,它能救你一命。——下去一趟不易,我不想你因爲一些意外早早回來。”

因爲一旦跳下轉世崖,身上的衣物會在瞬間化爲灰燼,所以司命在阿右的胳膊上劃了個口子,将藥丸用蠟封好放入刀口裏。阿右說:“姐姐,還有一顆,是阿左給的。”司命笑着說:“阿左這孩子。”兩顆藥丸放好,司命将刀口縫起。阿右止不住哭了,司命忙停下:“是不是太疼了?”阿右哭得更大聲,司命輕輕地抱着她:“不哭,很快就回來了。”

萱妃此時想起司命姐姐的那句“不哭,很快就回來了”,淚水奪眶而出。她用剪刀割開當年的刀口,鮮血中兩顆藥丸都在。萱妃把兩顆都取出,她記得小些的那顆是阿左給的。謝謝你,阿左。萱妃剝開封蠟,紅色依然鮮明,她将藥丸放入口中。忽然想起如果是就此離去呢,萱妃取了花簪和玄霜握在手心,睡倒在床上。

腹中先是隐隐疼痛,後來越疼越烈,萱妃強忍着,終還是暈了過去。

等到侍女察覺到異樣進門,已經來不及——孩子保不住了。萱妃怎麽也沒想到阿左給的藥因爲和玄霜放在一起,雖然有蠟隔着,但藥的毒性還是被玄霜化了不少,恰恰隻夠殺死那不該來的孩子。

太醫處理好一切,雖然疑惑萱妃胳膊上的傷從何而來,但沒有多一句嘴——盡管孩子不保,萱妃的地位卻并沒下降分毫,這從大王的神情可以看出,太醫不想因此得罪萱妃。

萱妃醒來,第一眼看見大王焦灼的眼神:“我,怎麽了?”大王松了一口氣:“醒了就好。隻是,隻是孩子沒了。——都怪我疏忽,早讓太醫調養不至于如此。”萱妃本來聽說孩子沒了,竟是達成自己所願,但大王的話語讓她感受到另一種沉重。——她何德何能當得起他的一番情深?

太醫說萱妃是因身子虛弱才緻小産,大王一方面讓人着意調養,另外每每自責。萱妃有了一種罪惡感——以萱妃的身份去思念良作,不論對良作還是對大王都是罪惡的。萱妃想起阿左說的“你就是個傻瓜”——阿左,你把我想得太好了,我何止是個傻瓜,還是個罪人。

小産過後的萱妃身子遲遲不見好轉,每次大王用疼惜的目光注視萱妃都讓她如坐針氈。萱妃說:“大王,你不用整天陪着我的,還有國事要忙。”大王将萱妃蓋着的錦被掖好:“我在想如果我不是繼承了父王的基業,不過是一個平頭百姓,那我會是過着怎樣的生活?我能想到的最好就是和你白頭到老。即便是現在這種情形,如果我說若第一個娶的是你,我不會再要其他人進宮,你相信嗎?”字字句句大王看似随意說出,卻如雷轟電掣讓萱妃淚盈于睫。她輕輕地翻轉身,不讓大王看見她的淚水。

大王說:“我想叫若水觀的道士來爲你祈福,你意下如何?”萱妃忙制止說:“不用的,不用的,大王已爲我做了那麽多,再叫道士祈福,宮裏其它人能不說嗎?”大王揚眉一笑:“不用擔心這個,那我這就叫人去請。”萱妃拉住大王的衣袖:“真的不用。有大王這般情誼,夫複何求?”——說完這話,萱妃懷疑這話怎麽輕巧地就說了出來。大王也是懷疑自己耳朵聽岔了:這能是萱妃親口說的話嗎?

事到如今,萱妃已有些怕見良作。依舊是刻骨銘心的那個人,怎麽會怕見他?凡人的感情有多複雜,隻有親身經曆才知道。萱妃望着大王離去的背影,回想着他剛才輕輕在她耳邊說的一句話:“我會記得你今天所說,勝過我聽過的所有甜言蜜語。”

如果萱妃同意大王爲她祈福,那麽這次進宮的就會是良作或是那個稱爲無名的道士。

二十二

如風的一條腿折了。如風的醫道是超過一般醫者的,所以他根本沒當一回事,自己上了夾闆,敷了草藥,隻等康複就是了。平日如風依舊可以架着拐或由無相扶着在觀裏略走走,無相問:“師父,什麽感覺?”如風笑着說:“我說了你也體會不到,要不你也折一條腿試試?——沒什麽的,有些人一生癱瘓,比起那個,算不得什麽。”

其實對于一個老年人來說,折了一條腿的不方便無用多說。若多說,就是抱怨。如風深知這一點:修行了六十年,不過就是修去了怨氣。面對事實,隻有接受。他想起父親,死于撲打蝗蟲的父親。如風最後看見父親的時候,父親筋疲力盡,隻剩一口氣,已有兩隻蝗蟲爬上他的臉。父親看了他一眼,目光複雜,如風現在才能細細分辨那眼光:有不舍,有憐惜,但更多的還是怨氣……

如風忽然想到那蝗災的由來。——是什麽引發的?父親。如風打了一個寒戰。在蝗災前幾天,如風的母親雨天去河裏打水,滑下水中溺亡。在如風的印象裏,父親并沒有呼天搶地。但現在想起,父親的怨氣全部積郁在心中,才招來了蝗災。當村裏人都放棄撲打蝗蟲後,田裏隻留下父親,他瘋狂地飛舞着一根帶葉的大樹枝:一切都是徒勞,他撲殺的蝗蟲遠遠少于他的怨氣還在紛紛引來的。

六十年前的事,現在隻如灰飛煙滅,如風想:自己何至于要看得透徹?夕陽晚照,天地間都籠罩在橙色的光輝裏:這就是生,能看能感受。但父親的影子再次浮現,如風這時才像是明白:父親用自己的死成就了如風。——父母雙亡的如風獨自遊蕩。那日他和路邊的兩個孩子玩得高興,一個梳着高高發髻的老人問:“孩子,你在和誰說話?”如風指着兩個小孩的方向:“他們。”一掉頭,那倆孩子已不見了。如風着急:“他們明明剛才還在的。”老人說:“我知道,我也看見他們的。——孩子,跟我走,我找你找了很久了。”

那老人就是如風的師父。——如果父親還在,自己是不會獨自到荒郊野外去的,也就不會遇見兩個孩子的鬼魂,師父也無從知道自己的天眼。但是沒有如果,——如果隻屬于未知,從不認同過去。

彈指刹那,如風覺得自己已老朽,通天之夢依舊隻是傳說。師父臨終前告訴如風:也許,隻是個傳說。伏羲氏時,有龍馬從黃河出現,背負“河圖”;有神龜從洛水出現,背負“洛書”。伏羲根據“河圖”和“洛書”畫成八卦圖。後來伏羲發現通過推算八卦圖可以預知生死禍福,但終難有回轉之力。——因爲伏羲本身就是神迹,所以他知道要創造新的神迹就要找到宇宙的能量之源。曆經千辛萬苦,伏羲造了一個極大的祭壇,祭壇的中心就是通天之點。在那裏,不止是呼風喚雨,天地所有的能量都彙聚在彼——就是說,那裏是一個能和天抗衡的地方。多少年過去了,這個傳說一直流傳着,人們願意相信有這麽一個地方,但終究隻是傳說。如風,你天生異禀,爲師去後你還要加意尋找;若你也找不着,一定要把這傳說傳下去……

如風是在中年以後想到:爲什麽世世代代這麽多人都在尋找的一個所在始終沒有着落?一是那地方根本不存在,二是隻有唯一的那個人才能找到那地方。所以他萌發了在民間找人的想法,于是才有了良作他們的修行之路。

良作,不對,是無名,他會是那個人嗎?

無名和無意兩人餐風飲露往回走。無意說:“早知道就不走那麽遠了,還又要走回頭。”無名說:“走那麽遠也沒個目的地,現在是回去你該高興才是。”無意說:“那石頭陣怎麽了?這麽些天我也搞不懂,你怎麽就把它看作是天大的事?”無名說:“我也一樣跟你搞不懂。”

說真的,無名是真不明白自己爲什麽急急回去。隻是看過那殘缺的八卦圖後心裏沉重得像那些巨石都壓在了心口,如果他能對無意說明,他會說是爲了自己——但這理由太牽強,像個借口。

太重了。每次一想起那些巨石,無名都有喘不過氣的感覺。他根本不用問無意是否有同感,因爲他知道無意若是有所感覺肯定會跟他說。無名幾次想開口告訴無意自己的感覺,又擔心會成爲無意的負擔。但無意還是發現有些不對勁:“師兄,你明明比我急着回去,可腳底還沒我快。”無名說:“因爲你比我年輕。”無意怪裏怪氣地“哈”了一聲:“師兄你說謊的水平有待提高。”

這樣又走了兩天。無名不僅是腳步明顯見慢,連臉色也漸漸蒼白。他不得不對無意說了自己自打見到那八卦圖後出現的感覺,無意着急地說:“你不能不想啊?”無名苦笑道:“我哪裏是自己要想的?——師弟,我原本是想将這事禀報師父,現在看來是不必了。師父年事已高,他若見八卦圖了以後也像我一樣,我怕會害了師父。就當我們從沒見過,不要和别人說起,你能做到嗎?”無意說:“這有什麽做不到的?”無名點頭道:“那我就放心了。若我不能回去——”,無意打斷:“師兄你說的什麽話!我背也要背你回去!”

二十三

玉京。司命殿。

阿左翻看着命書——真是無聊。凡人隻有短短幾十年壽命,司命姐姐還讓自己斟酌來斟酌去,給這人添些苦頭,給那人增點福氣,随他們去呗,怎麽折騰也就幾十年。

可看着看着阿左笑了。一個道士,命要到頭了。自從那回道士毀了他幻化的果樹,阿左就恨上了所有的道士。這一頁命書上的道士,原本隻是個種地爲生的,你幹嘛要去做道士?要是你不是道士,我說不定會給你加幾年陽壽。可惜呀。

阿左高興的樣子吸引了阿脈,他湊了過來:“什麽事能讓你這麽高興?”阿左捂住命書:“去,練你的功去。”阿脈到底小幾歲,被阿左一呲,怏怏地走了。

司命殿外靈芝正和帝後說着閑話。帝後滿頭珠翠,也慫恿靈芝頭上戴些什麽:“要是别人我還不說,我是把你當親人才說的。你看我們周圍的七寶山,方圓九萬裏,珠寶随手可得,你的地位又是這樣尊崇,多少戴些也是給那些珠寶面子呢。”靈芝笑說:“帝後想得周到,我當然要聽的。過些日子我會去看看,到時約您一起去。”帝後拍手道:“好啊。整日在天庭怪悶的,我這人最喜歡去逛七寶山,但一人逛不大有意思。有一回我讓天帝陪我去,我才看了幾棵翡翠樹,他就急着催我‘好了好了,你都看半天了’,以後我再不要他陪我去了。——阿左最近看樣還聽話,多虧你了。”靈芝說:“哪裏?我叫他過來,你們姑侄說說話。”

阿左被靈芝叫了出去。阿脈走到桌邊:“還不讓我看?我偏要看看。”他簡單地看了兩眼,不過是份普通的命書。——以道士之身,死于宿命。所謂“宿命”就是不可改的命格,阿脈看見最後的日期就在三天後。阿左怎麽會因爲這個發笑?真是搞不懂。阿脈撓撓頭,自己還是好好練功吧。

靈芝進到殿中,看阿脈站在桌邊:“阿脈,也有興趣看命書了?你還小,再過些日子我會教你的。”阿脈忙說:“不是不是,我就看一眼。”靈芝也看了攤在桌上的一頁:“這種命書,很少有。”她凝神看了起來,一會像是自言自語:“我得看看他的前世。”轉身去内殿取存儲的命書。

命書是怎麽來的?就是根據每個人出生時的時辰或收集到的信息得出的一種判斷。因爲這些信息都是向上漂浮的,所以才讓天庭得以掌握凡人的種種。也就是說,在人出生時,命書就自動生成,但人永遠不會知道。

書庫極其龐大。靈芝閉目運用法力才在無數本中找到要找的——這個道士的前世隻有一世,但讓靈芝不解的是前世的命書上同樣寫着:以道士之身,死于宿命。如果這道士的前世就是他的第一世,“宿命”從何而來?靈芝知道隻有天神才可以在魂飛魄散後重聚魂魄,但那也必須經曆上萬年的時間。如果說這個道士是重聚魂魄後又重續宿命,那他就是陷入了一個天地間最大的詛咒。

靈芝第一次感到恐懼,她知道能發出這詛咒的隻有天帝。那麽這道士究竟是誰?

夜晚的司命殿一片靜寂,阿脈在殿外守着。

已是深夜,殿門“咿呀”而開。靈芝走出,示意阿脈不要做聲,她走到欄杆前,欄杆之外是雲霧缭繞。随着靈芝揮動衣袖,雲霧漸散,站在一旁的阿脈也看清了人間。

靈芝心念閃動,阿脈看見一條路邊的兩個人:一個躺着,另一個在給他喂水。阿脈看到兩人都是道士裝束,再細看時他一聲低呼:“是大哥哥!”

原本靈芝隻想看看那死于宿命的道士是怎樣的人,等到阿脈認出了那個人時,靈芝意識到那人和天庭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她靜默地看着那個躺着的道士,而一旁的阿脈則一臉焦急等她的解釋。

靈芝沒有和阿脈說什麽,轉身要回去。阿脈低聲喊:“姐姐!大哥哥他,他怎麽了?”靈芝沒有回頭:“他還有兩天一夜的時間。”阿脈說:“姐姐你不能幫他改一下命格嗎?”阿脈的語氣裏透着哀求,靈芝驚訝地回過頭:“阿脈,你不用求我的。若我能做到,我一定會做。”

——既是宿命,如何能改?

除了那個當初下這個詛咒的人。

靈芝想不出天帝會對誰有如此深的仇恨,但那也不是她該想的事。——我隻是司命,隻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

早上開門時靈芝發現阿脈坐在門檻上睡着了。阿脈的臉上猶有淚痕,可這個孩子在此前靈芝從沒有看他掉過一滴眼淚。靈芝不由歎息一聲,阿脈一下醒了,當他看清站在面前的是司命姐姐,他跪倒在地:“姐姐,我想下去。”靈芝拉他起來:“沒用的,阿脈,你下去也沒用的。”但阿脈固執地說:“我想下去陪他兩天。”靈芝看到阿脈眼裏閃爍的淚光:“這個可以的,我說過我能做到我一定會做。隻是你這是第一次下去,有些規矩我要說給你。我不會擔心你像阿左一樣惹禍,隻怕你感情用事。你現在是天神,行事不能像凡人一樣任性任情。不要透露自己的身份,一定要按說好的時間回來。你明天下去吧,這樣我就不用告知任何人。——你知道的,下界超出兩天就要報告天庭。”

天時尚早,靈芝拉阿脈去庭中的一棵大樹下坐着。“阿脈,那個人和你怎麽認識的?”阿脈說了自己死後如何遇見大哥哥的情形,靈芝這才想起她當日被阿脈放生金魚的一念慈悲驚動時,阿脈的旁邊除了他父親是還有個道士。靈芝點頭道:“我以爲你們認識很久了,不過你當時不過七八歲,從一出生就認識也就七八年光景。”阿脈說:“姐姐,不是這樣算的。有些人,你看了他一眼,就好像是認識了一輩子。”靈芝笑道:“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姐姐!”是阿左的聲音。阿左站在不遠處,憤憤地看着靈芝和阿脈。“我說姐姐偏心,這麽一清早就和阿脈有說有笑的!”靈芝捂着額頭苦笑,不知怎麽回答阿左的質問,因爲她的确偏心。她會爲阿右和阿脈感到心疼,對阿左卻不會。究其根本,錯不在阿左,是靈芝不想和天帝或他的内戚有過多交集。

但此時阿左憤憤不平的神情讓靈芝看到阿左隻是個孩子,自己利用他的身份把他隔離開來對他是不公平的。靈芝招呼阿左過來,阿左氣哼哼地還是過來了。

靈芝說:“阿左,你明天陪阿脈下界。”

二十四

當阿左知道阿脈下去是爲了那個道士時,早忘了司命姐姐的偏心:“阿脈,你傻呀?不管是姐姐還是我,我們把他的命格改了不就行了?”靈芝攔住他的話頭:“阿左,這是在司命殿,在别處這話切不要随便說。還有,你們下去我不想讓别人知道,阿左你要記着。下去以後,阿脈要聽阿左的,他有經驗;但阿左要是惹禍,阿脈你别管他。”阿左攤着雙手:“說來說去還是偏心。”

對于阿左的加入,阿脈絕對沒想到司命姐姐會有這樣的安排。但不管是自己獨自去還是阿左陪着去,都改變不了大哥哥的結局。阿脈坐在樹下,低着頭。阿左推推他:“不想我和你一起去?”阿脈說:“不是的,我隻是一想到大哥哥就難過。那命書你看過的,我也隻能去見他一面,什麽忙也幫不上。”阿左沉默了一會,拍拍他肩膀:“我回去準備準備。”

從人到鬼,又從鬼到神,第一次下界的阿脈應是百感交集,但靈芝從他的臉上隻看到悲傷。阿脈和阿左一同向靈芝告别,靈芝再三叮囑:“小心,按時回來。”阿左拉着阿脈對靈芝說:“姐姐,有我陪着去,你還不放心嗎?”

下界不是轉世,不必在固定的地方跳下,隻要看好要去的地方就行。阿脈看到了大哥哥,他不忍再看,對阿左說:“走吧。”說完率先跳下,阿左跟着,嘴裏還喊:“這小子,也不等等我!”

兩人落在一片樹林裏,這也是靈芝交代的,不要讓人發現身份。阿左看看自己和阿脈的衣服:“這樣不行,一看就和人穿的不一樣。”幻化是阿左的強項,他瞬間讓阿脈和自己變成了兩個砍柴的少年。

走了不遠,阿脈就看見了大哥哥。他拔腿就要跑過去,阿左拉住他:“你現在不認識他,不能是這個樣子。”阿脈點點頭:“我會注意的。”

無名已陷入昏迷狀态,無意在一旁欲哭無淚:這荒山野外的,連個求助的人都沒有,師兄莫不是真要死在此地?兩個砍柴少年進入無意的視線,他像是抓住了兩根救命的稻草:“兩位小哥,過來!請你們過來幫幫忙!”阿左對阿脈說:“這下我們可以跑着過去了。”

阿脈眼淚“刷”地下來,但無意一心在無名身上,并沒有看出異樣。阿左說:“你不能這樣,也不要這樣,沒準他還不會死呢。”阿脈冷着臉:“不要因爲你跟他不認識就說這種話,我不想聽。”阿左說:“你這孩子!你叫他哥哥,怎麽會和我沒關系?”

無意對兩人說:“兩位小哥,你們也看到了,我師兄怕是不行了——”無意的話音哽咽,隻覺無數的傷心翻湧想對人訴說,但他知道這時候不是哭的時候:師兄尚未咽氣,要是附近有神醫或還能救。他接着說:“你們必是這附近的,可聽說這裏有神醫?”

阿脈看着奄奄一息的無名,能止住淚水已是極限,哪裏會回答無意的話?阿左想了想:“要說有,還真有。離這三四裏,一個姓袁的老人,聽說醫術高明,有起死回生之力。”無意這時已沒有一點判斷力,阿左說什麽他都信,忙問:“往哪走?”阿左随意指了一個方向:“你邊走邊打聽,一會就到。”無意忙不疊地就跑,又回頭關照:“兩位,千萬等我回來才走。”

阿脈看着阿左把無意打發走:“你想幹什麽?”阿左:“我能幹什麽?救人呗。”阿脈急切地問:“怎麽救?”阿左坐在土堆上,朝無名一努嘴:“等他死了再說。”阿脈一躍而起:“都什麽時候,你還想着捉弄人!你——”他氣極,話都說不到底,但拳頭緊握,。阿左說:“哎哎哎,你聽我把話說完。”

阿左從兜裏拿出一樣東西在阿脈眼前晃:“見過嗎?”阿脈不做聲,阿左說:“這是玄霜,我從姑父那偷的。——你是不是要問這藥連死人也能救活,答案是是的。我昨天想了很長時間,既是宿命非死不可,那我們就等你哥哥死了再給他吃藥。這樣既不違抗天命,還又——哎哎哎,不要用那麽感激又崇拜的眼神看我,剛才都要動拳頭打我了。”

阿脈自此放下一顆心,現在等着大哥哥離開人世已是一種期待——期待他因而獲得新生。阿左說:“這倆道士我見過,拔了我的樹,害我在懲罰間呆了三十天。可我今天從天庭下來救他,還偷了我姑父的藥!要不是沖着你小子的面子,我才不做這個好人。但姑父的藥放着也是白放,他根本用不着,不如叫我拿來救某個剛才想打我的人的哥哥。”阿脈隻有賠禮,阿左翻眼看天假裝看不見聽不見。

無名忽然睜開眼,他看見阿脈,疑惑地用已不清楚的聲音問:“你是誰?無意呢?”阿脈再也忍不住:“大哥哥,我是——”,阿左捂住他的嘴:“不能說。”無名看看阿脈,又看了一眼阿左,目光漸漸渙散。

阿左搭住無名的手腕:“沒有心跳了。”阿脈急道:“那把藥給他吃呀。”阿左說:“你不要急,也急不得,得讓他的魂魄去陰間一趟才能是應了命書所說。再等等。”

阿脈握着無名的手,那手已沒了一點溫度,忽聽阿左說了句:“不好。”阿脈一擡頭,看見另一個道士從遠處狂奔而來。阿左說:“要是這道士發現他師兄已死,未必同意我們給他師兄服藥,到時候你就打暈他。”

無意沖到阿左面前,一伸手拽住阿左的衣領:“小子!你安的什麽心?你說!”阿左賠笑道:“讓你白跑一趟,是有原因的。那個,那個,因爲我本身家裏就是世代行醫的。剛才我已看出這位道長病得不輕,但還能治,但我年輕呀,怕你不信延誤了時間,故而讓你暫時避開一會。”無意手底一點未松,但口氣明顯松了:“這麽說,你剛才是給我師兄看病了?他,他好些了嗎?”阿左被勒得喘不過氣,說:“你自己看看。”

無意一把推開蹲在無名旁邊的阿脈,卻發現師兄已沒了呼吸,霎時悲傷氣憤一起襲來,臉色變得可怕。阿左早示意阿脈動手,阿脈本來還想和這位道士解釋解釋,但看來是解釋不了的。阿脈一記手刀中了無意的腦後,無意昏倒在地。阿左說:“功夫沒白練。——差不多了,吃藥。”

阿脈捏着無名的嘴,阿左将藥丸放在他口中:“行了,這下就等他活過來。”

因爲阿脈不想傷害無意,所以他動手時的力道很小,無意隻昏倒一會就醒了。但無意躺着沒動,隻微微睜開點眼縫:這倆小子什麽路數?或者他們究竟安得什麽心?無意看到那兩個少年全神貫注地盯着師兄看,好像在等着什麽。騙自己白跑一趟的小子時不時地将手放在師兄鼻子前,那動作很明顯是在試有無呼吸。無意忍着不動,但若倆小子有絲毫對師兄不敬的舉動他定會一躍而起:打不過也拼了!

無意忽然聽到背對自己的另一個小子說:“大哥哥他,有呼吸了!”語音裏的不勝之喜,無意聽得清清楚楚。那個小騙子也露出歡喜的神情:“沒白跑一趟。阿脈,看樣他一會就醒了,我們得趕緊走,省得他問。”阿脈說:“再等一會,等他呼吸正常我們就走。”

過了一會,小騙子說:“快走!過會那個昏倒的也要醒了。”無意忙閉緊眼睛,聽得一陣窸窸窣窣,應是兩人起身的動靜,又聽腳步漸行漸遠,無意才睜開了眼。他忙去看師兄,師兄呼吸沉穩,臉色也好多,竟是睡着的模樣。無意一跤坐地,悲喜交加,此刻才嚎啕大哭。

二十五

靈芝在司命殿的庭中一直關注着阿脈和阿左的行動。當她看到阿左拿出玄霜竟不知該不該飛身下去阻止:天帝曾将一顆玄霜交予她以示尊重,并說整個天庭隻有兩顆,因爲那個配藥的人已不在,從此也不會再有。靈芝懂得玄霜的珍貴,當年阿右下界她也是心疼阿右才會取出玄霜。但阿左的行爲,靈芝隻能用天意來解釋。

卻說天帝坐在天宮本來好好的,翻些典冊,喝喝香茗,但忽然心頭一震:凡間有大異象,異象之大,隻能是天神所緻。他叫随侍的拿來今日的下界名冊,竟然是無一人下界。他光火三丈:不知有多少人瞞着他下界,連個招呼也不打,今日定要肅查此事!一時令下,天庭侍衛分頭查詢,天帝谕旨必須見着本人才算簽到。

阿脈和阿左心情愉快地走了一段路,這時阿脈才感受到重返人間的喜悅。阿左說:“你還沒見過阿右,我帶你去找她。你都想不到她住在哪,她住王宮!她得好好招待我們一頓。”阿脈哪還能有什麽意見?阿左救了大哥哥,現在不要說阿左帶自己去王宮就是要自己去刀山火海阿脈也不會推辭。阿左閉目一會,說:“王宮還遠得很,要用法力才行。你跟着我,不要跟丢了。”

當阿左落在王宮的宮牆外,腳剛接觸到地面,阿脈也站到他旁邊。阿左撇嘴說:“怎麽我能忘記姐姐的偏心?你的法力現在比我還高吧?”阿脈隻是笑,這個問題用不着回答。阿左說:“也好,以後碰到什麽你得擋在我前面。”

兩個少年大搖大擺地走到王宮正門,被一個侍衛喝住:“知道這什麽地方嗎?快走!”阿左經常到人間晃悠,曉得怎麽對付這些看門的。他不僅沒有一點懼色,還硬正些:“快去禀報你們萱妃娘娘,就說阿左來了。”幾個侍衛聞言交頭接耳:“莫非,是娘娘的弟弟?那就是王親國戚啊,大意不得。”一個跑得快的被派去禀報,其它幾個都賠着笑臉一同等着。

與此同時,天庭裏的侍衛在挨門挨戶點名。司命的地位僅次于天帝,但司命殿也不會漏過。侍衛敲動門環,靈芝在内殿聽得聲響,不由又側耳細聽。靈芝在生死河畔的經曆讓她能分辨極其細微的聲音,但靈芝很少用到,因爲若一直保持那狀态耳朵就沒有清淨的時刻頭腦也會爆炸。靈芝聽得侍衛在紛紛敲開各宮各殿的門,此言彼語都在說着天庭大點名的事。一定是出了什麽事。靈芝想聽得天帝的聲音,那會是大點名的由來,但沒有聽到。

敲門聲不斷,當下之急不是去開門,而是召喚阿左他們回來。還好還好,阿脈曾服食過靈芝的血,應有和靈芝心意相通的能力。靈芝閉上眼睛,一心召喚阿脈。

人間,等在王宮門口的阿脈仿佛聽見司命姐姐的呼喚聲:“阿脈,快回來,快回來……”聲音綿長不斷,阿脈拉過阿左:“我們得回去了,姐姐在叫我們。”阿左說:“我怎麽沒聽見?要走也等見了阿右再走。”阿脈着急:“是真的!姐姐還在催我們,必須現在就走!”說着拉了阿左就跑。幾個侍衛見狀又相互嘀咕:“弄到臨了,還是兩個騙子。”那個被派去禀報的侍衛也氣喘籲籲地過來了:“那倆人呢?”“溜了!怕你回來挨打。”“不對呀,娘娘聽說立刻叫我請他們進去。”幾個侍衛糊裏糊塗,不知是怎麽回事。

阿脈拉着阿左跑到無人處:“請你,阿左,請你一定現在就回去。”阿左甩開阿脈的手:“行了,别拽着我。”

靈芝焦急地等着,終于眼前人影一閃——回來了。隻見阿左滿臉不高興,靈芝也無暇再問,徑直去開門。侍衛等得久了,本有些不耐煩,但看是司命親自開門都躬身行禮。靈芝佯作不知,問:“何事?”侍衛說是奉天帝之命點查人數。靈芝說:“哦,司命殿隻有三人。剛才阿脈和阿左鬧了點矛盾,我勸解一會,耽誤開門了。”侍衛忙說不敢,果然看阿脈和阿左站在那邊,而且阿左還是一臉不高興。

侍衛走後,靈芝問:“阿左,你怎麽了?”阿左怒道:“我下去一趟,終于弄清了一件事!”靈芝笑了:“什麽事?”阿左說:“姐姐你,你不是一般的偏心!爲什麽他能聽見你的聲音,我卻聽不見?弄得我像個傻子!”——又是這個話題。靈芝捂着額頭:“阿左,你先歇一會。我會跟你解釋的。”——這個話題的複雜程度遠遠超過生死河邊聽到的總總,因爲那些和自己無關。

天帝等在天宮,準備大發聖威:不管是誰,今天下界被逮着都會嚴厲懲罰。一疊名冊送上來,天帝看也沒看,往下一摔:“是哪幾個?是哪幾個下去的?”“回禀天帝,一個不少。”天帝怔住了:“一個不少?怎麽可能?”後四個字他是自言自語,這種聽上去很無助的話他是不會對别人說的。隻有内心在回應他的自語:怎麽可能?那異象他現在還能感覺到,雖然不明顯卻不能掩蓋存在的事實。

沒能按計劃發作還是次要的,那異象從何而來?天帝坐在大殿上,其它的人都已退下。空寂的殿堂,像是什麽也沒有,又像是滿滿充斥了什麽。這至高無上的位置明明就是自己的,可自己爲什麽要不安?天帝狠狠地捶着寶座的扶手,真切的疼叫他興奮:誰也休想奪去我的位置!

靈芝想與其委婉解釋,不如實話實說。她說:“阿左,我以前的确偏心,但以後不會了。這次你和阿脈一起下去我都看在眼裏,以前是我不對。對于阿脈能聽到我的聲音,是因爲他服過我的血,但這不适合你。——你之所以百毒不侵是你的體質就屬毒性,而我的血是解毒的,如果你服我的血,我不知道會有怎樣的反應。”說完看阿左的反應,阿左像是釋然:“知道了,姐姐你都這樣說了。你以後真的不要——”靈芝笑着阻止他:“你也不要再說那兩個字。”

阿脈沒參加姐姐和阿左之間的談話,但在門口都聽見了。他不由彎起嘴角笑了——以前雖有姐姐照顧,但和阿左始終有些隔膜。現下好了,比起感激阿左,他更願意多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如姐姐,如大哥哥。

二十六

無意哭了一會,抹抹眼淚,覺得不應該哭。師兄不是又好好的嗎?但喊了好幾聲,無名都像是睡得很沉叫不醒的模樣。坐在師兄旁邊,心力交瘁的無意再也撐不住,也沉沉睡去。

無名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确切地說,他在夢裏看見的場景源自于另一個人的眼睛。那種感覺非常奇怪,以至于無名醒來時有一小段時間腦子一片空白。他環顧四周,自己是睡在草地上,旁邊的這人,這人是?哦,是無意。無意看樣太累了,可他臉上哪來的淚痕?這麽大人了,會因爲什麽哭泣?他有什麽心事爲什麽不對自己說?看着近在咫尺的無意的臉,夢裏帶出的奇怪感覺慢慢消失:能躺在這草地上是多麽踏實的一件事。

無名輕輕地坐起來,伸了一下胳膊,骨節咯吱咯吱地響,像是很久沒動過。一轉頭,發現無意醒了,正睜大眼睛看自己。無名推推他:“醒了?怎麽還有些迷糊?”無意還是那般神情,也坐了起來,他忽然問:“我是誰?”無名摸摸他額頭:“無意,你怎麽了?”無意一下站起來,向天喊道:“是真的!是師兄!”喊過卻又捂着臉,蹲了下來。無名看着無意的舉動,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無意的苦楚他體會到了。他輕輕地拍着無意因抽噎而聳動的肩膀,一下一下……

“——是這樣。”無意告訴了無名之前發生的種種,雖然一時不能接受,但無名相信無意所說。那兩個少年,會是誰?無名模模糊糊想起有人曾叫他大哥哥,誰會這麽叫自己?無名問:“你有沒有聽到他們叫什麽名字?”無意抓抓腦袋:“有一個叫阿麥還是什麽的,另一個不知道。”無名搖搖頭說:“我認識的那個孩子是叫小貓,而且他已經死了。”

無意拿出幹糧遞給無名一塊:“師兄,不用管那麽多,隻要你還好好活着就行。”說完他咬了一大口:“真好吃,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無名說:“慢點,别噎着。我去看看到哪打點水。”無意搶着要去,無名說:“聽話。我現在很好。”

無名提着水袋離開,高大瘦削的身形驚起一群覓食的鳥。無名放緩腳步,他不想驚動眼前的一片平靜,盡管他心裏是驚濤駭浪不斷翻湧。依照無意所說,自己是死而複生,那麽這一切是誰安排的?自己何德何能當此安排?仰望天空,隻有悠悠白雲飄過。

在一處泉水前,無名在水裏按下水袋,水袋冒着泡泡在吃水。無名看見水裏自己的倒影,一刹時,他想到夢裏的一個場景:同樣是在水邊,一個人看着倒影——那倒影,是人首蛇身。無名一驚,手裏一松,水袋下沉,他伸長胳膊去撈,總算把水袋夠了上來。泉深水寒,衣袖盡濕讓無名感到一陣寒意。

那頁命書上的字迹消于無形。作爲司命,是不是該将這異象報告天帝?可是當看到那道士服了玄霜,自己爲什麽會爲他松一口氣?是因爲阿脈叫那人大哥哥的緣故嗎?應該如此,連阿左都會因爲這個去偷藥,自己的反應也是正常的。靈芝對着空白的命書,伸出手掌:她的手心冒出一團火焰,瞬間将命書吞噬。這樣的話,至少短時間内天帝不會覺察這人的存在。靈芝看着最後一縷青煙,再一次問自己:你在做什麽?她不能回答,她隻是聽從了自己的心。

有了一同下界的經曆,阿左和阿脈已沒任何隔閡。靈芝透過窗子看兩人在司命殿外正玩得高興——本來是阿左要阿脈教他功夫,可學不到一會,兩人就打鬧起來。阿左認爲阿脈法力高功夫也好,若是兩人對打阿脈就得讓着自己:“否則我就不玩了。”阿脈明白阿左的意思,他也不在乎多挨幾下打,所以整個局面就成了阿左追着阿脈打。靈芝剛想出聲讓阿左别太過分,想到阿左必然要說的話,她笑着關上了窗。

無名兩人重又踏上了歸程。無意經常有事沒事盯着師兄看:沒錯,是師兄。可總有哪裏還是有變化的,哪裏呢?一天,走着走着,無意讓無名停下。他拉着無名到水邊:“師兄,你看看你的額頭。”無名朝水裏看了一眼:“怎麽了?”無名指着水裏的影子:“右邊,右額頭。”無名還是沒看出什麽,但用手一摸,額骨微微隆起。無意說:“就這個,我說怎麽看你和以前不大一樣。”無名說:“不至于吧,隻是骨頭突出些。”

“那,八卦圖的事還告不告訴師父?”兩人在路邊歇腳時,無意又問。無名說:“還是不告訴吧。”“你的事呢?”無名明白無意說的是自己死而複生的事,他說:“這個我會問師父的。我知道你比我還想弄清這一切,畢竟當時我什麽都不知道了,你卻看到聽到了一些。”無意嚼着甜草根說:“師兄,我總覺得跟你說話太省勁了,你總是能猜到我的心思。”無名望着遠處:“一直到現在,我都沒跟你說句謝謝。無意,謝謝你。”無意看着師兄的側臉,那一刻他也明白了師兄爲什麽不掉過頭來。——即使是側臉,無意也看見了師兄眼中的淚光。

按照如風的估計,折斷的腿應恢複差不多了。他拆掉夾闆,無相扶着他,他說:“我自己走走,不會有事的。”可斷腿剛一使力,連無相都聽到“咔擦”一聲,骨頭再次斷裂。無相扶起師父,看師父臉色大變,是劇烈的疼痛所緻。如風示意無相别動,讓自己先坐會。

這些天如風常有低熱、乏力的症狀,他以爲是年老所緻,但此刻他不得不把這些症狀和骨折的腿聯系起來。如風見過這種病例,病人輕微一動就形成骨折,稍後很快就出現周身症狀而殒命。

無相蹲在師父面前,焦急地看着師父。如風看見這個跟随自己二十幾年的弟子眼中流露的關切之情,心裏一暖。他微笑說:“别擔心。師父的醫術不如無言,今日在你面前出醜了。”無相見師父還有心情說笑,也略放些心:“師父,我背你回屋歇着。”

如風睡在床上,無相去找治療用的夾闆和藥草。如風不想讓無相知道自己的病情,也就沒有阻止無相的行動。無相拿來一包猴姜:“師父,這個今天先用,等會我就去采些鮮的來。”猴姜又名骨碎補,有續傷強骨之效。如風說:“不忙。無相,你坐下,爲師跟你說說話。”無相還捧着那包藥草,坐在師父床畔。

“無相,你來此多少年了?”“十七年。”“你來的那年,還是個孩子。我還記得,你是因爲和街上的混混打架被逼得有家難歸才來到若水觀的。雖然當時有人對我說你一身戾氣,不能留你,我卻看出你是個誠實厚道的孩子。我問你爲何而來,你沒有一絲猶豫就說了實話。”無相想到當年的情景,鼻子也微微發酸:“師父,多虧你收留了我。”“無言比你早來一年,後來主要還是他帶的你。不知他現在怎樣?”說到末一句時,如風的語氣已是怅然。無相說:“他不過是回家了。師父想他,我跑一趟叫他來。”如風搖搖頭,轉而微笑對無相說:“這回就你給我上夾闆敷藥,無言不在,他的那份你也做了吧。”無相笑呵呵地去取夾闆,能爲師父療傷在他是無上的榮耀。

上好夾闆,如風誇獎道:“早知道你的手藝,上次就該讓你來治。——不知無名他們到了哪裏?什麽時候能回來?”本來爲師父療完傷無相心裏很高興,但師父今天怎麽這麽惦念已離開的師兄和雲遊的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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