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天是八月初的某日,外面驕陽似火。是大約兩點鍾的時刻,我聽見有人敲門。
我開門,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子站在門口。“是李筱吧?我是齊其呀。”
我記得這個名字,頭腦裏浮現出一個面目模糊的小女生的影子。是的,她就是我初一時的同學齊其。我請她進屋,問她怎麽知道我的地址的。她紅了臉:“不好意思啊,也沒給你打個電話就直接跑來了。”
我向她解釋沒有怪她的意思,隻是奇怪她怎麽知道的。她說:“上星期天我們不是有個同學聚會嗎?她們說也通知你了,你說沒時間。”是的是的,是有這回事,而那一攤同學裏是有一兩個知道我的住處的。我不客氣地問:“你找我有事嗎?”
齊其坐在沙發上忽然就哭了。我想千萬不要把那些家長裏短的是非和委屈講給我聽,我已經準備好說我沒時間。
“李筱,幫幫我。”
我說:“你先說。”我才不會跟着你嘴跑。
“我媽上個月去世的,一個多月了,我一次也沒夢到她,聽說城南那裏有個老太太能幫着找人,我想去,又有點害怕,想找人跟我一起去,找了幾個都不肯,我實在沒法子,想到你,你肯定懂的,你肯定會幫我的……”
她一口氣說完,已是泣不成聲。我懂了,她找到我不過是一個悲傷的人找到另一個悲傷的人。在同學聚會上,她聽說了我的母親兩年前去世就把我引爲同類,是這個原因她才會找來的。
我說:“我陪你。”
齊其露出驚喜的表情:“真的?她們都說你不怎麽理人。”
我心說我也可以無視你,但我做不到無視一個女兒對母親的思念。
她試探地說:“那,現在能去嗎?”
我說一句:“現在?”
她忙說:“我是聽别人說的,那裏陰氣比較重,像現在這個時候去最好。”
要了我的命了。這種天隻要一出開了空調的房間門我就會全身濕透,她怎麽會知道我有多怕熱?但她的目光,殷切的等待的,我隻能說:“走吧。”
還好有空調車。坐了二十幾分鍾的車,下來走。我問:“還有多遠?”
齊其從包裏拿出一張紙,看了看:“就在前面果園裏。”
我們在果樹下走,我覺得汗哧溜哧溜的往外淌。齊其說:“我不曉得你這麽怕熱。”她隻是鼻尖上稍微有點汗。我沒答她。
齊其找話說:“要不,呆會你也請老太太幫你找找?”
找我媽?我說:“我天天晚上看見我媽。”
我注意到齊其有些複雜的表情。這也嫉妒?可以理解。
走着走着,我覺得涼快了,汗也不那麽出了。轉頭看看齊其,她瑟縮着,仿似走在臘月的北風裏。——那麽,快到了嗎?
拐了一個小彎,一大塊空地上的兩間小屋出現在我們面前。小屋的牆上挂了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尋人。
齊其已凍得臉發青,鼻涕流下來都不知道。我遞給她一包面紙示意她擦鼻涕。她一邊擤鼻涕一邊問:“你不冷嗎?”我答她一句歌詞:“從來就沒冷過。”
一個面容敦厚的中年男子從屋裏出來,迎上我們:“兩位找人嗎?”我一指齊其:“她找。”
男子對齊其說了一句“請在外面稍等”就又回屋裏了。
我大口吸着涼爽的空氣,由衷地說;:“這裏還真适合我居住。”
齊其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但我已知道她想說的是:“有病。”
因爲極度的怕熱不怕冷我還真去醫院查過,醫生什麽醫學知識也沒使上,隻對我說:“特殊體質,不是醫學解釋得了的。”
畢竟和齊其多少年未見,兩人也沒話可說。即使有話,齊其也說不出來,她能不凍死就算不錯。
這時,小屋裏出來一個中年婦女,猶在擦拭淚水。那位先前出現的敦厚男子随後也出來,示意齊其可以進去。齊其看我,我問男子:“我能進去嗎?”他想了想,說:“不要說話。”
屋裏的溫度接近冰點,齊其已經受不了,我扶住她。
“母親,可以進去嗎?”
裏屋的門簾後發出模糊的聲音。男子頓時緊張起來:“母親,你怎麽了?”
齊其和我面面相觑,不知什麽情況。
男子在門簾前急得團團轉,但沒有他母親的同意他顯然不敢硬沖進去。
這時,從門裏傳出一聲凄厲的尖叫。齊其拉着我奪門而逃。
我們跑啊跑啊,一直跑到覺出太陽的炎熱的地界。
齊其緩了過來。我問:“還去嗎?”她搖頭。
真熱啊。
二
初一時我和齊其總共沒說過幾句話,初二我就轉學,想不到多年後還又聚在一起。
對于聚散我贊同林黛玉的“不如不聚”,所以我很少和别人聯系。
别人覺得我難以相處太正常,我還覺得别人面目可憎呢。
老實說,齊其若是因爲其它任何事情來,我都不會頂着大太陽跟她在外面跑。
今日的齊其,就是兩年前的我。
這兩年我能從悲傷裏走出來,完全是因爲那些夢,那些有母親的夢。
我有一個本子,每天早上起來我會記下夢裏的情景。我以爲這樣就能留下印迹,像活在現實裏一樣有迹可循。
我也奇怪齊其怎麽會一次也夢不到她媽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齊其的思念不可能是假的,那到底哪裏出了差錯?
齊其和我在公交車站分手時又一次落下淚來。我沒有勸她或安慰她一句,我知道那些都是廢話。
城南的老太太的确有些蹊跷。那麽冷的一塊空地,除了她和她兒子,我幾乎可以想象地下擁擠的靈魂或者幽暗的深淵。
以前我也聽說過老太太,但隻當那些人迷信思想作祟,還嗤之以鼻。現在想想,老太太應是悲傷的人絕望的信仰。我是每晚能看見母親的,若不能呢,我也會和齊其一樣選擇。
這輩子我們的選擇大多是别無選擇。
我們常說“如果有選擇”,确切的是連“如果”也沒有,連根拔起是命運的拿手好戲。
前兩天無意中翻看本地的論壇,看到好幾個熟悉的名字。他們曾經是我的好友或我愛過的人,但現在都隻是熟悉的名字。
二十年前我能想到今日的我嗎?那種不可能,就像活着無法想象死亡。
都說死亡是人躲不了的坎,照我看,活着才是坎。
算了。多想無益。我隻想感謝那些夢,讓我活得不那麽難。
三
“怎麽辦?李筱,你幫幫我。”
齊其熟門熟路地又來了。她告訴我她最近夢裏經常聽到她媽媽叫她的聲音,那聲音聽上去着急又害怕。
我說:“你又想去城南了?”
“那你說怎麽辦?我想聽聽你的意見。”
“跟你說好,要是還像上次一樣,你還叫我去,你就把我人頭提去吧。”
齊其雙手合十表示感謝。
時隔半個多月,果園裏的果子幾乎都熟透。果農們忙着收果子,看見我和齊其穿過果園,都露出會意的神情。有一位老人還像熟人般沖我們點點頭。
那一大塊地依然荒蕪,怎麽沒有開發商打這塊地的主意?
這次齊其做了準備,早早套上一件厚外套。我盯着她,她以爲我想她的外套,争辯說:“你又不怕冷。”我說:“你不嫌熱啊?”
小屋前,我倆向屋裏張望,不見有人。齊其用口型問:“怎麽辦?”
我說回去,齊其不同意。輪到我問她:“怎麽辦?”
齊其拉我朝有果樹的地方走,說:“等等再說,好不好?”
兩個人于是坐在一棵蘋果樹的樹杈上。這棵樹不要說果子,連葉子都少得可憐。在這麽冷的地能活着就算奇迹。
兩人盯着小屋。這樣看去黃土上的屋子越發顯得孤零零的,像墳墓。
但我和齊其都不會害怕這種感覺,那隻是另一種歸宿。
在哪看過的一句話“母親是隔開我們和死亡的簾子”,此時突然想起。
齊其推我:“看,那人。”
我看見老太太的兒子從果樹林裏走過來。在我們看見他的同時,他也應看見了我們。他加快步伐走向我們。
他拎着一個很大的黑塑料袋,裏面裝滿了什麽,但看上去不重。
“您二位來了。”他幾乎是恭敬地和我們打招呼。我總算知道“顧客是上帝”的意思,但還不對,上次來的時候他根本沒有這個态度。
“我母親在休息,我去叫她。”他帶我們朝小屋走,又回過頭說:“她一直在等您二位。”
我和齊其交換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或者,老太太知道我們非再來找她不可?
快到小屋時,男子快我們兩步進屋。他對着裏屋說:“母親,你等的人來了。”
我注意到今天屋裏并不冷得徹骨,跟外面差别不大。齊其則緊張地盯着門簾。
門簾掀開處,一個瘦小的老太太走出來停在門口。她的眼光飛快地在我和齊其身上掃了一圈。
我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不知怎麽我一直以爲老太太是個瞎子。
我和齊其都有點懵,就傻站着。
老太太走前兩步,然後徑直走向我:“是您。”
我後退兩步,指着齊其:“不是我,是她要找人。”
老太太對齊其說:“請您和犬子出去一下。我和這位……想說幾句話。”
男子向齊其做了一個請跟我出來的手勢。
我說:“我不找人。做生意也不是像你們這麽做的,非要拉我找人。”
老太太說:“您誤會了,我怎敢?”
我越發疑惑:你何至于對我恭敬如此?
老太太用手撣了撣椅子:“您先請坐。”怕你不成?既來之則坐之。
老太太明顯松了一口氣。我說:“您也坐啊。”老太太随即又懔然于色:“不敢。”
“您是不是不知道?”她離我兩步遠,就這麽畢恭畢敬地問我。
“知道什麽?”我腦子裏隻想到陰謀兩個字。
“準确的說,是您的身份。”
我啞然,幾乎失笑——我的身份?流水線上的電子工一個。
“如果我沒有猜錯,您就是——,我先給您說說我的事情,行嗎?”
以下是老太太所述。
她祖祖輩輩都以此爲生,不因爲别的,身上的陰氣仿似烙印決定了她們的一生。爲什麽是“她們”而不是“他們”?是家族裏唯有女性才有此異能。而她隻有一個兒子,在她死後,有此異能的就少了一門,即使她的孫女也不行。她所住的這個地方也是祖先所傳,據說下通黃泉,不僅極寒利于她們養蓄陰氣,而且對于尋人也是最合适的地方。
尋人的時候是她們陰氣最重的時候。雖然一次次找到人後,她們還又回到這個世界,但她們都明白她們是以死人的身份去的。在祖輩一代代傳下的信息裏,她知道還有一種人可以進入陰間,而且是以活人的身份。這一類人,跟她們截然相反,是陽氣極重。到底重到什麽程度,先人隻傳下一句;“到時便知。”
半個月前的那個下午,她剛找過一個人,因她兒子告訴她還有來尋人的,所以她當時還保持死人的狀态。但在模糊的意識裏,她感到一種灼痛。那種痛,比她站在正午的太陽下不知強烈多少倍——就像滾燙的鐵水澆注冰面。
等她緩過來,來人已走。她明白來人就是另一類人,但她不知是否還有機會見到。
“天可憐見,讓我今天見到了您。”老太太雙手抱拳放在心口,語氣誠懇。
我能說些什麽?無語。不對,那個人也可能是齊其。我指指外面:“可能是她。”
“您不用懷疑。您沒注意嗎?我都不敢離您太近。”的确,她一直和我保持禮貌的距離。
“就算——你說的對,那你告訴我是有目的的吧?”我不由提高警惕,人心難測,何況是這種地方,和我說話的若是騙子絕不是一般的騙子。
“我哪敢?隻是想告訴您這些。”
我站起來:“行,那我走了。”就跟接到騙子電話後一樣,最好就是挂斷電話。
齊其在外不安地張望。她小聲問:“怎麽回事?”
我說:“你要不要找了?我在外面等你。”
齊其當然還要找的,她跟男子說了。男子進屋。
一會,老太太走到門口,對齊其說:“您守着一座金礦,卻來跟我讨飯?”
齊其聽得莫名其妙,我卻能聽出老太太明顯的情緒。在她的立場,不管怎麽我也不該如此态度。但對于我來說,面對一個完全陌生的人的連篇鬼話能像這樣已算客氣的。
我對齊其說:“走吧,看來是找不成了。”
齊其卻執拗起來:“到底怎麽回事?她跟你說了什麽?還是你跟她說了什麽?”
她話裏竟有懷疑責怪我的意思。我忽然覺得好笑,嘴角彎了彎還真笑了。
這裏不是和她解釋的地方,我也根本不想和她解釋。我說:“那你問她好了,我先走。”
我看了一眼老太太。她好整以暇地看我和齊其對話,臉色平靜。她想幹什麽?我自以爲能看透人心,但她所說太過離奇,超出了我的判斷範圍。也許整個就是騙局或陰謀,這個鬼地方上演這個再合适不過。
老太太對齊其說:“那您也回去吧。我已老朽,幫不了您了。”随後又對我說:“總有一天您會相信我說的。”她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這一定又是她的陰謀詭計之一,或是以此折我的壽。這樣想着,我也對她鞠了一躬。
老太太的臉色立即就變了:“您,您折殺我了。”對,我也要折你的壽。
我大步走了,齊其很快跟上來。我不想理她。
四
最近我一直隻聽一首歌,《夜空中最亮的星》。每當我找不到存在的意義,每當我迷失在黑夜裏,夜空中最亮的星,請指引我靠近你。
我已習慣孤獨,也習慣了夜晚仰望星空。那裏,沒有邊際的那裏,會不會有我要找的?這樣的話,我很明白不适合跟别人講。而别的話,我更不想說。
做電子工是适合我的。埋頭幹十個小時,不用說一句話。我沒有和其他女工格格不入,在一起下班的人群裏,有幾次我幾乎分不出哪個是自己。
想到老太太說我的身份。她完全可以按韓劇的走勢告訴我我是某個大集團的繼承人,那麽我會報以适當的表情配合她演幾分鍾的戲,如果我心情好的話。
老太太可以撇開,但齊其這邊還沒結束。她對我有意見,因爲我毀了她的計劃。我不想用老太太的那篇鬼話向她解釋,越發叫她疑心。那天後來她質問我:“你安的什麽心?”
我喜歡她這種态度。我可以心安理得地不理她。
昨夜的夢裏,我和母親逛街。我買了一條睡裙,給母親買了一條睡褲,花色都是一樣的,一共50塊。也沒說多少話,安靜,不寂寞的安靜。奇怪的是商店也不吵,沒有吵人的音樂,真好。街上也看不見人,我當時還想這裏很适合我發瘋似的騎自行車,撞不着人。——是看見一個人的:縮在牆角,歲數不大,斜着眼看我。我一看就知道是小偷之類的,向他呸了一口。
母親在時,她的衣服都是我陪她去買。母親最受不了商店的音樂,說吵得她頭疼。現在總算好了,她可以去一個不吵的地方買衣服。
我在本子上記下昨夜的足迹,又翻了翻以前記的。如果我不寫下來,那些我都不太記得了。但一旦記起,是跟真的一樣真切。
窗外有人大聲的說笑。我站在窗口向外看,是兩個婦女。她們看不見深色玻璃後的我,自顧自地說着。我戴上耳機。
音樂聲中,我閉上眼睛,眼淚順着眼角流下。
齊其還是來了。她自己又去了城南,老太太叫她找我:“她的能力不是我們能理解的。”
齊其小心翼翼地說着。我心想你何苦呢,要是第一次你就一個人去,哪來的這些事?
我問:“她說你就信了?”
齊其堅定地點頭:“信。”
我說:“可是我不信。”
“你是不想幫我。”她索性豁出去了,生氣地盯着我。
“我根本幫不了你,談不上願不願意。”我拿起一本書看。
我以爲她會就此走了,但她沒有。我聽到她壓抑的抽泣聲。
很多年前聽娃娃的歌裏唱:你無聲地哭震耳欲聾。這種情況,我無法戴上耳機。
我說:“我怎麽幫你?”
她也不知道,但她一口咬定隻要我想幫,肯定有法子。我說:“你被老太太洗腦了。她沒讓你稍後殺了我?”她翻了個白眼。她心裏的那句“有病”我聽到了,是現在有求于我才沒說。這是她第二次說我有病。
我說:“你才有病。”我沒有理由跟她客氣。
齊其跳了起來,是高興地跳了起來。她拉着我說:“你會讀心?怪不得老太太說你厲害。”
我推開她:“白癡都比你高強。”
齊其也不氣了:“随你怎麽說。誰叫我求着你呢?”我倒不好再說什麽。
我問齊其有沒有她母親的照片。她是随身帶着的。我仔細看了,還給她。我說:“如果我看見,我會認出來。”齊其着急:“然後呢?你怎麽叫我看見?”
我說我不知道,就連我能不能看見她母親都說不準。
齊其說:“我什麽都不說了。反正我就等你的消息。”
我不知道老太太的尋人過程是怎樣的。依照老太太的說法,普通人是無法以活人身份去那邊的。夢呢?夢也不行嗎?如果真如老太太所說,我是可以自由出入那邊的,那我每次和母親見面還是不是夢?
我忽然覺得一切像是另有答案。
母親以前會煮角飯給我們吃。角飯就是豆角加豬肉和米一起做的飯,我們簡稱爲角飯。母親去世後,有一回姐姐煮角飯。姐姐說:“我記得媽煮角飯是要放大蒜的。”我說:“沒放。我記得的。”後來我們都沒再說,但我記着。
有天夢裏我問母親:“媽,你煮角飯放大蒜嗎?”母親說:“就算想放,哪有啊?”我想跟她争的:“你明明就沒放,還說想放。”但醒了。我想起姐姐和母親說的是真的。對于蔥蒜我一向都很讨厭,隻喜歡生姜的味道,母親漸漸也不大買大蒜了。她最初煮角飯的時候應該是放大蒜和豆角一起炒的,但由于我的口味,我吃的角飯是沒有大蒜的。
後來在夢裏我沒有再問母親這個問題。
我和母親在夢裏見面都在我們熟悉不過的地方,比如家,比如家附近的街道,也包括已拆掉多年的以前的住處。我從不懷疑是自己對過去的留戀才頻繁出入已不在的老房子,那母親呢,她也是跟我一樣留戀才徘徊在那裏才讓我看見她嗎?
我打電話給齊其:“帶我去你家看看。”
齊其住在一個比較新的小區。“你媽住這兒住了多長時間?”我問齊其。齊其說不到兩年。“那以前你們住哪?”齊其說:“離這不遠,早拆了。”“你們在那住了多久?”“十幾年。”
如果我沒有猜錯,我應該找到原因了。
“齊其,你不想以前的老房子嗎?”
齊其莫名其妙:“那房子破死了,有什麽好想的。”
我說:“你想想住在老房子的那些年,還有住在裏面的人。”
她像是明白了,眼裏泛起淚光。我拍拍她的肩膀:“你們可能走岔了。她很可能一直在老房子那裏。”
我讓齊其見到她母親就給我打電話。
我希望齊其能如願,那樣同時也就粉碎了老太太的鬼話。——我和齊其一樣是思念成夢才見到離開的親人,絕不是什麽超能力。
我等了兩個星期。齊其比我更失望。
她說:“你還有别的法子嗎?”我表示我沒有。也許隻有時間能慢慢叫她忘了她母親,那時她就不會痛苦。但這話我沒說,說不出口。
齊其看着我:“你肯定有法子。”那祈求的目光像極了小動物的,無助又無辜。
我歎了一口氣:“跟我說說你家的老房子,能記得的都說,包括鍋碗瓢盆的樣子。”
我知道我已相信了老太太所說,我将走老太太預料中的那條路。
五
夢裏我陪母親在小飯店各吃了一碗稀飯。母親吃得很少,但精神還好。她告訴我她打麻将輸了60塊,我認爲正常。母親笑了。飯錢五塊,我付了五個硬币。我才明白清明時燒的紙錢純屬無用。
另一個夢。擁擠逼仄的棚戶區,我幾乎側身而行。腳下坑窪不平,我似是無目的地反反複複轉悠,但一定找着什麽。我推開窄巷中一扇低矮的木門。幽暗的小院面積不會比一張方桌大多少。一位婦人背對我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木門的咿呀聲讓婦人回過頭來。
我看見齊其的母親。她在哭。
我們都驚詫地看着對方,很明顯她更驚詫。她用發抖的聲音問:“你是誰?”
我依舊站在門口:“我是齊其的同學。她在找你,我幫她找你。”
她看上去更加驚詫:“她找我?我一天到晚在家,她要找我?我等她多少天了,她也不回來,别人也不回來。他們都去哪兒了?他們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不知怎麽說。我覺得很累很累,剛才轉悠的時間太長了。我說:“明天,明天我再來。”
齊其的母親着急:“你告訴我啊。”她來拉我,碰到我手的刹那,她尖叫一聲縮回了手。
我醒了。
我找到了。醒後的第一念頭就是這個。我沒有急着給齊其打電話,我要好好想想這個夢。
我是怎麽找到的?是按齊其所說,在已不存在的一個地方找到的。那齊其的母親呢?她是存在還是不存在?我從未懷疑過母親在那邊的存在,對于齊其的母親我怎麽會有此想法?齊其想找她母親,她母親卻說在找齊其,她們心思相同卻不能相通,這是爲什麽?究竟岔在哪裏?
下班後我打電話給齊其:“你母親是不是常穿一件灰格子襯衫?”
齊其“啊”了一聲:“你看到她了?我馬上去你家。”
我把夢裏的一切告訴齊其,齊其隻是不停地流淚。終于她說:“你說今晚你還會去找她的?”她想再次确認,怕我反悔。
我說我會去的。齊其問:“能不能我寫張紙條什麽的你帶給我媽?”
“你以爲我是去哪裏?那是夢裏,隻是意識編織的地方。紙條,虧你想得出來——等等。”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找昨晚夢裏穿的襯衫,襯衫口袋裏的硬币已經不見了。
我頭皮一陣發麻——我真的在那個世界用掉了這裏的錢。那次和母親一起買衣服後,我沒有數口袋的錢,就這麽零零碎碎都用光了,那已無從查起。
不是夢。不是夢又是什麽?
我看向齊其。她不安地看着我。我說:“你想寫什麽就寫吧。”
也許我能把紙條遞過去。
齊其用雙手把紙給我,她的恭敬叫我想起老太太。——她還好嗎?
晚上睡覺前我把手機支在矮櫃上,設置到錄像狀态。我要看看我是不是去了哪裏。
母親穿她以前常穿的一件薄棉襖在做針線。我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感到棉襖的質感和淡淡的溫暖。很夠了。我心滿意足。
然後我又走那些小巷,像迷宮一樣。我知道我來過,但找到路真的很難。我找了很長時間,終于又推開了那扇木門。
齊其的母親在等我。我看得出來。
我說:“阿姨,我又來了。”她露出微笑:“你來了,真好。——孩子,你怎麽那麽燙?”
我随口瞎說:“齊其她們都叫我山芋,意思就是燙手。”
齊其的母親信了。我說:“齊其給你寫了信。”我把紙從口袋拿出來。
齊其的母親說:“她怎麽不回來?還寫信?”伸手拿信。
就在我以爲我完成任務的時候,我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紙消失了。在被接過的一刹那。
齊其的母親盯着自己的手,手裏空無一物。
六
醒來的時候我還忘不了齊其的母親那驚恐的眼神。
我翻身下床查看手機。視頻裏我一直都在,哪兒也沒去。
我的判斷力已經達到極限,覺得身心俱疲。
誰能告訴我這些事爲什麽?誰能啊?那種絕望的無助感隻在母親離開時我曾體會過,現在又像潮水般襲來。
我閉上眼,用手支着額頭。我不想去了解了,根本也無從了解。
老太太。她會知道嗎?想想自己對她的态度,去找她合适嗎?
天剛亮,齊其就打電話過來了。“喂,怎麽樣?”
我說:“信送不了。以後跟你說,我要出去。”我要在上班前去一趟城南。
爲了趕時間,我坐出租到城南。果樹的葉子都已凋落,晨風裏一片寒意。
老太太坐在小屋的門口。她看見我時露出驚喜的神色,我忽然覺得對不住她。
她蒼老了很多,站起來迎接我時竟已顫顫巍巍。我想扶她坐下,又縮回了手。
“您來了。”她說。
“請不要說‘您’,可以嗎?”我說。
她點點頭:“現在你相信了嗎?”
我請她坐下。她說:“在你面前我是不能坐的。”我暈。
我說:“你坐下我才好跟你說事。你這麽站着倒下怎麽辦?”
她坐下了,但隻坐了凳子的一角。我把找齊其的母親經過告訴她,也說了自己的疑惑。
她說:“您竟去了那裏!”她又用了“您”這個稱呼,我懶得再說。
她說:“這世界分爲生死兩界。生爲實,死爲虛。生死就像鏡像,人要麽生要麽死,但有一些人死了後在死界卻怎麽也找不到,是因爲他們去了比死界更痛苦的地方。他們之所以去了那地方,是他們以爲自己沒死。那是生死之間的一條夾縫,孤獨是那裏唯一的存在。死界并沒有地獄,而他們去的地方就是萬劫不複的所在。那個齊其姑娘是不容易見到她母親了,即使夢也不行。夢是能傳達心意的,而那個地方是不允許存在心意的,所以那是萬劫不複。我這輩子也曾幾次想到那找人,都是徒勞。——您竟去了那裏!”
我是真的無話可說了。我竟去了那裏!
我沉默地看着腳下的泥土,也許這兒向下幾百米幾千米就是另一個世界。擡起頭,早上的第一縷陽光照在遠處的果樹上——這就是人間啊。
老太太也看着遠處:“真想曬曬太陽。”
我問:“不能曬嗎?不管什麽時候?”我知道她怕太陽的熱度。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了極大的決心,站起來:“恕我不情之請,請您卸去我身上的陰氣。”
我不懂。她說:“先人告訴我,唯有卸去陰氣我們才會和普通人一樣,但祖祖輩輩都沒有找到能幫她們的人。是先人積了德,叫我遇見您。”
我問她我該怎麽做。她喜極而泣:“您竟答應了!”
她說:“必須您的掌心按在我後背9小時,中間不能分開。”
怎麽那麽熟悉?有點像黃蓉給郭靖療傷的情節。我說:“今天不行,我馬上要上班。我們工人的假不好請。”
老太太擺手:“哪能今天就勞您駕?這麽大的事您能答應就是恩賜。還有,這會有損您的能力,我再想您幫我,也不敢瞞着您這點。”我心裏猶疑了一下:是不是我幫了她以後我就見不到母親了?
“能給我您的電話号碼嗎?我想在合适的時候找您。”
我寫下号碼。老太太小心翼翼地疊好收起。我看看時間,要上班了。臨走時我問:“死界是虛,是說它隻是印象嗎?”“是,确切地說,那是一座和現實對應的記憶之城。”
上班是枯燥的,好像無止境地重複着同一個動作。其實習慣了以後也就好了,我把它當作修行,還有錢拿。雖然工資很低,我省着用也夠用了。
母親在時我常說:“媽,我要是有錢,我給你買鑽石。”但我一直沒錢。母親對我是有點失望的,不是沒給她買鑽石,是我的人生。從上小學一直到高二,我都是優等生,帶給母親很多希望。到了高三我死活不肯再念,連高考都沒參加。然後去打工,隻能做最廉價的流水線工。
在廠裏我很少說話,我喜歡聽别人說。我最喜歡從聽到的片言隻語裏找到一件事情的框架,雖然有很多證實并不是我所想。有一陣子我還嘗試寫偵探小說,以至于看我們那個班組長特像兇手。
我從不跟哪個走得很近,我覺得那是種負擔。也有人在背後嘀咕我:“高人一等似的。”我從沒有那優越感,但說真的,我是比一般女生高。我身高1米76。
記得初一時我們班的女生都差不多,但今日我隻是個子比她們高些,她們高貴的小圈子我已自動遠離。
要不是齊其,哪來這些事?我一邊安裝電子元件一邊恨齊其。
這個陰魂不散的恰在此時給我發了條短信:“下班後請你吃飯。”她也是個窮鬼,不過能請我吃餃子面條類的,但能吃飯而不用洗碗我接受。我讨厭洗碗。
等到見面時齊其說請我吃麻辣燙,我拒絕。我說:“不如我回去吃方便面。”她問我想吃什麽,我覺得她很煩。她不過是想問她母親的情況,直接說不就行了。
我說:“信一到她手裏就消失了,不知什麽情況。”齊其呆立在街口,這句話對她真是當頭一棒。
我隻好拉着她邊走邊說,又告訴她老太太所說。
“這麽說,隻要東西在你的手裏就好好的?”齊其停下問我。我點頭:“是這麽回事。”
“那你拿在手裏給我媽看不就行了嗎?”理論上是可以,但老太太說那裏是不能表達心意的,不知到時候又會出現什麽情況。
齊其說:“怎麽不可以?你不是和我媽說話了嗎?那不算心意?”我還真被她問到了。是,不能把老太太的話當做真理。
我說:“等我再見到我會看情況辦的。”
齊其有點高興了:“李筱,沒想到你這麽帥。我真想告訴街上的人。”
我說:“你喊啊,我不攔你。你等着三院的車來接你吧。”
我在劇院見到母親。是她先看見我的,站起來向我招手。
母親燙了頭發。
母親一輩子沒燙過頭,沒想到在這裏燙了。
舞台上演着淮劇,我無心觀看。母親全神貫注地看着。
小時候我随父母在劇院看過幾回戲。那時我七八歲,台上演的什麽我一點也看不懂,就坐在座位上嗑瓜子。那時的瓜子裝在卷成圓錐體的紙裏,5分錢一包。我嗑瓜子的速度應該就是那時練出來的。隻要瓜子一吃完,我就哼唧,說牙疼,母親就再去買瓜子。
我不知自己是怎麽走到這裏的,這個地方我以爲我已忘了。
我不記得散戲是什麽時候,接下來我應該睡着了,在夢裏又睡着了。
說好去找齊其的母親,我沒有做到。我有點擔心我以後再也找不到齊其的母親,那條路可能已經封死。我想起齊其的母親第二次見我時慈祥的微笑,如果齊其看到那微笑該有多好。可憐的齊其。
但是齊其的母親怎麽會走入萬劫不複之地?她爲什麽以爲自己還活着?
七
夜裏覺得有點冷。這種情況在我記憶裏隻出現過兩次,是生病了。我拿體溫表量了下,水銀柱到頭了,42度以上。我并沒有太擔心,因爲我的正常體溫都在38度以上。
沒有看見母親,我明白是生病的困擾。一早跟組長請了假,得去挂水。
急診室裏人群擁擠,大多數是家長帶着幼童,所以孩子的哭聲不斷,更顯得人多。
輪到我,醫生面無表情地問:“什麽情況?”我說發燒,他拿過體溫表:“量下。”
我說在家量過了,他說:“多少?”我說42度,他再問:“多少?”真是沒見過世面。我大點聲音說:“42度。”終于有表情了,他盯着我。
我還是又量了體溫,量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鍾。醫生看了體溫表,面色凝重地問:“還有其他感覺嗎?誰陪你來的?”我說沒什麽感覺,也沒人陪我來。他幾乎是同情地看了我一眼:“你去等着,我這就叫護士給你挂水。”
挂水的人排着長隊,在我前面的是一名年輕的警察。護士用皮條紮緊他手腕時,他竟然别轉頭不敢看。我坐他旁邊看他就差哭出來的樣子覺得好笑。他也看到我笑了,狠狠瞪了我一眼。我趕快咳嗽一聲,假裝看牆上的保健知識。
水挂上沒多長時間,給我看病的醫生過來:“挂上了?挂完看看效果,最好做個全身檢查。”我謝了他。醫生又拉過一個護士到一邊,對她說了幾句,我看見護士望望我,連連點頭。我估計醫生是把我當做了孤苦的危重病人,讓護士照顧我點。果然醫生走後,護士對我說:“有什麽不舒服的告訴我,要喝水什麽的也跟我說,我幫你。”我也謝了她。
旁邊的警察歎了一口氣:“挂個水都要找關系。”我轉頭看他,他津津有味地盯着天花闆看。我懶得跟他計較,隻想閉上眼歇一會,又怕一下睡着了要換水都不知道。我招手請那護士過來:“我想睡一會,麻煩你幫我看一下水。”護士很熱情:“你睡吧,不要擔心。有什麽不舒服一定要說啊。”警察說:“我也想睡一會,麻煩你——”,他沒說完,護士不客氣地說:“自己看。”我覺得這護士真好。
我真的睡着了,不知睡了多長時間,意識裏感覺很熱,但倦意讓我睜不開眼。有人推我:“喂!喂!”那聲音又喊:“護士快來!”我聽到護士焦急地在我耳邊喊:“醒醒!醒醒!——小李,快去叫醫生!”我努力睜開眼,立刻感到汗水流進眼裏。是退燒藥起了作用,那個有同情心的醫生不知給我用了幾倍的藥,以至于我汗如雨下。
快步趕來的醫生露出笑臉:“看樣退燒了。”我又謝了他一遍。
我慢慢喝着護士給我倒的水。警察又歎了一口氣:“也沒人謝謝我。”我想起那個推我的人應是他,我說:“謝謝你。”是真的謝謝。他聽出我的誠意,連連擺手:“不要客氣。你不曉得你剛才的樣子太吓人了,那個汗是直淌啊。”
我疲倦地靠在椅子上,聽了他的話也不想回答,隻是點點頭。他說:“你要是累就再睡會,我幫你看着。”我搖搖頭。他不吱聲了。
警察先挂完了水,我還有兩瓶。他按着手上的棉球,問:“好些了?”我點點頭。他說:“那我先走了,祝你早日康複。”他認真地樣子看上去一點也不讨厭。我說:“謝謝你。”他說:“再見。”
後來我常常想起第一次和洪光明見面的情景。是怎樣的安排,讓我遇見他,又讓我失去他。
齊其給我帶了一罐米粥,我舀一勺,她就夾一小塊榨菜放在粥上。我有要流淚的感覺,但忍住了。
吃完粥,我躺在沙發上,齊其幫我洗碗。想想生病也不錯,至少不用洗碗。
“齊其,我想問你一件事。你媽媽離開時是什麽情況?”
齊其坐在我對面,那痛苦的記憶讓她掩住了臉。我說:“不想說那就不說,不是非說不可的。”那地方我既然能去兩次,去第三次不是沒有可能的。
“我媽是做完手術後成了植物人在醫院躺了五個多月離開的。”齊其還是說了。
我坐起來:“她是因爲什麽做手術的?”
“她腦子裏長了一個瘤,不開刀不行。”
“她當時自己覺得怎麽樣?她知道手術的危險嗎?”
“她以爲做完手術就好了,其它我們都瞞着她。”
差不多了。她是在沒有死亡的預備或意識的情況下離開的,才會在生死的夾縫裏構造了記憶之城。那就是說那些遭遇意外而快速離開的人們絕大多數也都在那個孤獨的所在等着親人見面,無止境地等着。
我說:“我會想辦法的。”我不想讓齊其失望。
有空的時候我就憑着記憶畫齊其母親的所在。低矮的房子,窄狹的巷子,沒有什麽錯啊?我一次次盯着那圖看,忽然明白了:周圍沒有其他連接,那所在像是被刀削成的一塊正方體空間,孤零零的連投影也沒有。
退燒後我一直咳嗽,夜裏睡得很少,經常咳得要坐起來。和母親見面的時間也短了,有一晚母親問我:“臉色怎麽這麽難看?”我不想讓她擔心,說:“晚上看電視劇看得太晚,熬夜的。”說了才想起母親再不能看電視劇了,心如刀絞。
一清早外面就吵吵的,我側耳聽了聽,原來是樓下一家夜裏來了小偷,早上才發現門被撬開,放在床頭的手機和錢包都被偷了。——這睡眠質量真是一級啊。
聽到警車的聲音,原來失主還報了警。圍觀的人更多了,我端了一杯茶也站在陽台上看熱鬧。
我看見了洪光明,但當時我還不知他叫洪光明。他從警車上下來,環顧周圍一圈,看到樓上的我,先是微微一愣,笑了。我也笑了。
八
齊其來的時候,我正把冰箱抽屜裏的東西往外拿。齊其說:“怎麽這麽巧?我一來你就要除霜。我還以爲你沒事想拉你出去逛逛呢。”我說:“一會就好。”齊其指着厚厚的冰說:“這得化好長時間,要不我們先出去,等回來剛好化差不多。”
我端了一把椅子坐在冰箱前,将手按在冰上,瞬間冰開始融化。
齊其見狀說了句:“你不是人。”我有點得意。我是不是該羞愧地低下頭:“你說的沒錯,我不是人。我是神。”我趁齊其不備,把剛從冰上拿開的手按在她臉上,她條件反射地躲開,驚叫一聲:“你的手竟還是熱的!”
和齊其逛了一圈,最後還是決定上淘寶去買。兩人一頁頁翻,看得眼花缭亂。我買了一件牛角扣大衣,再冷的天有大衣對我來說就足夠了。我有幾件這種款式的衣服,其中一件的皮帶扣是母親幫我縫過的,我再也不舍得穿。齊其買了一件大毛領的羽絨服,看上去好熱。
一開始齊其來找我的時候,我想的隻是陪她去一次城南,然後不必再見面。可今天的局面是怎麽一步步形成的?我們成了對方最好的且唯一的朋友。
我從不和齊其說起我和母親見面的情景,不隻怕她難受,更重要的是那是隻屬于我的夢。那句“我的夢中國夢”,我一直理解爲“我的夢我的夢”。
齊其雖然沒有和她母親見面,但看上去也有些釋懷,畢竟有了消息。我也常想如果我也再見不着齊其的母親,我要不要騙齊其說我見到了并且她母親關照不要惦記她。這是我最壞的打算。
日子好似又恢複到以前的平淡,隻是我多了一個朋友。後來的事實證明齊其的确是個好朋友,就是會惹事。我再三關照她不要跟任何人提到我的另類之處,但她怎麽就還是說了呢?
“李筱,你在家嗎?”是齊其。除了她,幾乎也沒人給我打電話。
我說:“嗯。”她說:“我在你家樓下。”我說那你就上來,還打電話幹嘛?
齊其支吾着:“那個,那個還有個人。”我說誰呀,電話那頭更支吾了:“那個,那個想請你,想請你找人的。”
我氣極:“你也不要上來了。”我挂斷電話,立刻将這個多嘴多舌的号碼放進黑名單。
很快,有人敲門。我不理,敲門聲叫我更生氣。
“李筱,你聽我說。一開始不是我帶她來的,我們先上的城南——她是我五舅媽。是城南的老太太不行了,沒法找了,我才多嘴說了一句。我再也不說了,我走了。我會關照五舅媽的,叫她也不說。”
我打開門,齊其已向下走了兩三級樓梯。她聞聲掉過頭來,我說:“你說老太太怎麽了?”
齊其說:“是她兒子說的,說不行了。我沒看見。”
我說:“叫你那個什麽幾舅媽回去,這事以後再說。你跟我去城南。”
齊其清脆地答應一聲,“咚咚咚”下樓了。我拿了包和手機,帶上門。
我答應過的事還沒完成,她怎麽就能不行了呢?在出租車上,我不斷埋怨自己爲什麽答應的事沒做到。
到了城南,我叫齊其在外面等着。齊其雖然也很好奇,但還是聽話地等在外面。
老太太的兒子請我進屋。老太太坐在一張藤椅上,比我想象中的情況好些。她說:“您來了。”
我能說些什麽?隻能沉默地坐在她對面。老太太說:“想請您一件事。”我說:“我現在就卸去你的陰氣。”老太太擺手:“不是這個。我想請您化解你的一個詛咒。”詛咒?我是如此惡毒的人嗎?我自認沒有到這個地步。
“是在那邊。您詛咒了一個孩子,他現在的痛苦讓他想再次死去。您應該是無心的,但事情的确是發生了。”我還是沒有明白:在夢裏我一般隻和母親見面,即使在街上我不記得和誰發生過沖突。——除了那個小偷模樣的年輕人讓我看不順眼。
我問:“是不是一個——怎麽說呢,那個人當時我以爲他是小偷。”
老太太說:“那邊沒有小偷。那個孩子說,那天您出現時,别人都很快躲開,但他因爲骨折的雙腿無法躲,隻能藏在牆角。他害怕您身上強大的熱,可能是他的畏懼和瑟縮被您看成了一種不正常。”我想也許吧。“我該怎麽做?”我問。“等您見到他,告訴他您真實的心意。”我答應了。
老太太舒了一口氣,露出微笑:“我答應過那孩子的,我做到了。”她這一句叫我汗顔。
我說:“我幫您卸去陰氣。”老太太搖頭:“我想過了,我不應該用您的力量爲我做這件事。您可能還不知道您對需要您的人有多重要,他們更需要您的幫助。我,就算了。很快我就會離開,到那時自然陰氣就不存在了。”
我說:“請聽我的。”我把凳子搬到她身後坐下,将手按在她背心處。
開始我沒覺得這件事有多難,但兩個小時後,我漸漸感到手上的熱度在消失。老太太背心處像是一個永遠捂不熱的冰塊,我的熱量猶如石沉大海。然後手腕、胳膊,再然後我整個身體都感到寒意。
我想到太陽想到火爐,想象中的溫暖讓我一分鍾一分鍾堅持下去。
9個小時。我和齊其來的時候是晚上7點多,當我将手拿開的時候天已微微亮。
老太太像是睡着了。我輕輕地拿起她的手,淡淡的暖意我感覺到了,一夜的冷和累在這一刻煙消雲散。
我希望太陽早點出來,我想看看老太太曬太陽的樣子。但天并不随我願,竟然下起了小雨。
我走出門,看見齊其倚在牆根還在睡。老太太的兒子一看見我出來,立刻走上兩步,眼裏盡是企望。我點點頭:“現在好了。”他竟“撲通”跪倒,我拉他起來。我說:“好好照顧她吧。”齊其醒了,她一時不清楚眼前的狀況,隻是睜大了眼睛。
接下來有兩個星期我沒有夢見母親。我已經知道那不僅僅是夢,是我的身體不允許我去那邊。
九
我住的大院裏有一位老人去世。我不知道是他或她,隻知道是老兩口中的一個。吹鼓手帶着大音箱在院子裏制造一種悲涼的喧嘩,晴天白日也似和往常不同。到第二天我才知道離開的是那家的老太太,是通過代哭的知道的。
“代哭”是親友給錢給吹鼓手中一位較專業人士,那人就以給錢人的身份哭一場。那人剛哭的時候,我差點要笑——實在太誇張,她每哭一句就大聲抽噎,抽得要背過氣。但後來我哭了,明知道那人隻是掙錢不會流一滴淚。
我想戴上耳機的,但沒用,音箱制造的聲音太大。我隻有關掉MP3,坐到陽台上看書。
最後的三日,應是最親的人安靜地守着,偏有這麽多的張緻做作擾了這三日。都是孔子吃飽撐的搞出這些名堂。幾年前看韓劇《傳聞中的七公主》,裏面的老嶽母成日唱着一首歌《在的時候對我好》,我感覺這歌有唐詩的韻味——一句話夠回味一大片歲月。
齊其有空就來。她也不多問我什麽,但明顯地她對我更客氣,有時叫我感覺她在巴結我。對此我非常不舒服,我說:“齊其,不要太瞧得起我,不要叫我瞧不起你。”我看到微笑凝固在她臉上,心裏不忍,摸了摸她頭發:“我們是十來歲時就認識的,雖然中間近二十年沒見,但很夠了——什麽事都夠了。”
我不喜歡陌生人來家裏,就叫齊其帶她五舅媽到廣場上見面。那個女人,我隻能說看一眼就很夠了。她滿嘴阿谀之詞,唾沫星子亂飛,眼珠子轉來轉去,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主。我立刻後悔爲什麽答應齊其幫她。
“直接說,找誰,爲什麽找。”我打斷她的話。
“想找她五舅。”她指齊其。齊其杵在旁邊,一臉抱歉。
“找幹嘛?”我折下一根小樹枝打蒼蠅。大冷天的,哪來的蒼蠅?
“他,他老吓人。請你叫他不要吓人了。”
我來了興趣:“他怎麽吓人了?你有什麽怕的?”
“一睡着我就聽見他在外面敲門,還喊,一睡着就聽見。”她說時抖了一下,看樣吓得不輕。
“那你開門不就行了?有什麽怕的?”我瞄準飛行中的蒼蠅狠狠将樹枝抽下去,打到了。
她沒吱聲。我再問:“你有什麽怕的?”她回避我的眼光,看向遠處一個放風筝的孩子。
這裏面有事。一念之間,我說了句:“我幫你。”她又活套起來,表現得誠惶誠恐。
我對齊其說:“我們逛會街吧。”那女人知趣地笑道:“那你們去玩,我先回去了。”
等女人走遠,我問:“你親舅媽?”齊其說:“表舅媽。”我又問:“你們走得很近嗎?這種事她怎麽會找你?沒道理。”齊其也說:“我也奇怪。但她找來了,到底是長輩,我也不好說什麽。——你真的幫她?”我說:“我很高興能幫她,帶我去她家看看。”
我們也沒去那女人家,隻在她家樓下看清了她家的位置。齊其問:“不要看看照片什麽的?”我說用不着。
果然很順利。我在夢裏走到那女人住的小區,老遠就聽到:“開門!你給老子開門!老子做鬼也饒不了你……”我爬到三樓,看見一個中年男子正在使勁用拳頭砸門。他看到我,停止砸門的動作,想躲起來。
我說:“不要怕,我是齊其的同學。”我又後退兩步,告訴他我沒有惡意。
“是小其請你來的?是小其?她怎麽知道他舅舅我的苦的?”說着,他蹲下捂着臉哭了起來。
如果這是那女人的夢境,那她既然能聽到她已故丈夫的敲門聲,說不定也能聽到我說話的聲音。我在嘴唇前豎起食指,示意他别說話。他抹了一把臉,點點頭。
我先下樓,招手叫齊其的舅舅也下來。我們到了小區的花園,正是午夜,萬籁俱靜,也沒有别的遊魂。
我坐在花壇邊上,齊其的舅舅離我遠遠地。他還是怕我,他應也是感到了我的熱度。這時我才想起:母親不怕我。
“你沒有鑰匙嗎?爲什麽要等她開門?”我問。他嗫嗫嚅嚅地,我都替他着急。
我又問:“爲什麽做鬼也饒不了她?”這一問,直接讓他坐到了地上。他嚎啕大哭。
我還沒見過這種場面,隻好等他平靜些再說。
“說不出口哇。”他終于開口。我不再催他,他如想說總歸要說的。
“是她害死我的,是她害死我的。”他低聲地說。我汗毛豎起來,忽然不想再聽了。
“她一直有拐男人,我睜一眼閉一眼就算了,不想離婚弄得丢人現眼。那天我下班回家,看她在看電視,一點做飯的動靜也沒有。我氣啊,就罵了兩句。她還嘴,比我罵得還難聽。我操起菜刀就要砍她,可老天還站在她那一邊,我沒砍到她,倒把自己命送了。”他歎了一口氣,說到這倒平靜了。
“我有心髒病,家裏常備着速效救心丸。那天我氣得心髒病發了,扔了菜刀掙紮着去房間拿藥。她,她知道我的病,跑到我前頭把藥撂到窗外,然後就這麽看着我,就這麽看着我死了……,你說我能饒了她?”他扭頭看我。他給了我标準答案,我卻後悔問他那個問題。
“你是誰?你跟我們不一樣,太不一樣了。你是不是沒死,活的?”盡管他說得混亂,我還是點點頭。
他忽然笑了:“老天這才曉得我死得冤,早幹嘛去了?你來給我伸冤的?晚啦,用不着啦,我挺好,反正比以前好。真的,真比活着時好。你也不要告訴小其,丢人啊。你怎麽來的?你怎麽來這了?這是死人呆的地方,我不管你怎麽來的,快回去。”他揮手:“快回去。”
我說:“你不想報仇嗎?也許我能幫你。”
“你這孩子,這種事也摻合——你怎麽幫我啊?”他走上前兩步,迫切地問。
“等我想想。過兩天我來找你,還在這。再見,舅舅。”
他也說:“再見,孩子。”
十
白天時我完全否定了自己所說。我從來不是多事的人,齊其的舅舅已死,即使有冤情,也輪不到我去給他翻案。況且他自己也說了死了比活着好,我爲什麽要把他報仇的念頭挑起來?我問自己:“你在幹什麽?”
母親去世後,在外地成家的姐姐把父親接過去照顧。對于這個家,她已做到她能做的全部。我一個人住在父母前幾年買的房子裏,這房子花光了他們一輩子省吃儉用積攢下的錢。作爲一個社會的底層,我深知能安安靜靜地活着就是幸福,我這是抽得哪門子風要去摻合别人的家務事?去懲罰那個不守婦道的女人嗎?“你,不是審判良心和道德的法官。”這是我給自己的忠告,也是決定。
凡事和自己多商量。我做到了這一點,感受到強大的孤單。
齊其來,給我帶了餃子,青菜豆腐餡的,我喜歡。這一段時間接觸下來,齊其也大概知道了我的口味。從小我就讨厭蔥蒜和韭菜的味道,就是現在煮方便面我也不放蔬菜包,因爲那裏面有蔥葉。齊其在一旁看我吃餃子,說:“天生做道士的料。”我反駁:“有時我也吃肉的。”
是因爲一直窮的原因嗎?對于物質的欲望,我自認已低到不能再低。我吃的最多是青菜和白菜,穿的也都是特價衣服。有一個鄰居,很有錢,有一回碰到我張口就問:“你是不是連肉也不買?我很少看見哎。”我能如何回答?是或不是?她要我的回答來提升她的優越感。我看看她,什麽也沒說。我仿似聽見有人在我耳邊說:“是對的,你的沉默是對的。”
“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問。”齊其遞給我一隻剝好的桔子,說了這麽一句。
我點點頭:“問。”
“上次同學聚會的時候,她們都說你不考大學的事,說清華北大不敢包,但上一個好大學是肯定的。你怎麽就死活不讀了呢?”
“她們聽誰說的?我又沒跟她們在一學校,聽她們胡說。”
“真的,你跟我不一樣。我是實在讀不上,考不好也認了。你當時是怎麽想的?”
“怎麽想的?”我真的想了想:“我當時怎麽想的?不想讀了不想讀了,就這樣。”
“怎麽就不想讀書了?你書讀得那麽好,十年寒窗就要熬到頭了,你怎麽一下子冒出那想法?”
“哎,我真不知道,行了吧。”我扔下結束語。
當年我的決定傷透了父母的心,後來他們從沒有提起過,但我知道他們從沒有忘記過。如果,如果我能參加高考……,曾有多少假設在他們心底出現?任一個假設都比現實好。但沒辦法,我就那樣決定了,沒有能赢過子女的父母。
齊其走後,我打掃衛生。很多時候,我會莫名地讓自己忙起來。不能閑着,不能閑着,心裏有個聲音在催我……但今晚,腦子裏一直出現一個聲音伴着我的忙碌:如果我能參加高考,如果我能參加高考……像念經一樣的聲音像蚊子一樣的聲音,我拼命捂着耳朵,但那聲音四面八方地湧來。天旋地轉,天旋地轉。
我走過無數的路口,我看見匆匆的行人,我聽到尖利的刹車聲,我來到擁擠的人群裏。
那是一個事故現場。血,還在流。躺着的傷者,似曾相識的衣裙,警察撥開傷者臉上的頭發。
我看見她微微睜眼。她的目光撞上我的,凝固。我的,也凝固。
我看見的是高考後的自己,手裏拿着通知書的自己。
母親關照我:“院子裏人家辦什麽事,要是出過我們家禮的,你一定也要把禮帶到。”我說我知道。這兩年我也出過幾次禮,都是把錢遞過去沒去吃飯。不論喜事喪事,我都不想介入别人的氛圍。
我陪母親随便走走,忽然想起那個我以爲是小偷的孩子。我站在空曠的街上張望,目光所及的盡頭,我看見了那孩子。我叫母親等我一下,我知道她走不快。我跑到那孩子旁邊,他驚恐不安地看着我。我大口地喘着氣:“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我也知道,是我誤會了你。你叫什麽?”
“我叫小貓。”他低聲說。我看到他額頭有一塊紅色的暗影,非常詭異。
“小貓?好聽的名字。這下你不怕我了吧?沒有哪兒不舒服了吧?”
他指着自己的額頭:“疼,還疼。”我想伸手去碰,又縮回手。我問:“是我的原因嗎?”
他點頭。怎麽辦?不是告訴他我真實的心意就行了嗎?我不敢想象我的手碰到小貓會發生什麽樣的情況。灰燼,他會變成灰燼。
小貓痛苦地捂着頭:“還疼,疼啊!”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因爲我的誤會如此痛苦,而且這麽多天了我才想起,我此時自責卻無能爲力,隻能看着。漸漸地我視線模糊,淚水濕了眼眶。
我醒了的那一刻眼角還有淚水,小貓的聲音伴着我迎來又一個早晨。他說:“姐姐,我好了。”
十一
我剛準備上班,接到齊其的電話:“李筱,你能不能到醫院來一下?我受傷了。”我問了是哪個醫院,告訴她我馬上就到。在路上我給組長打電話請假。最近因爲廠裏産品銷路不好,所以請假也很容易,說不定過一陣子還要放假。
齊其的父親退休後又找了一份保安的工作,而齊其的兩個哥哥都已成家,基本和齊其沒有聯系。我能懂得齊其打電話時給我的心情,因爲懂得,格外疼惜。
醫院還沒到上班時間,我很快在清創室門口找到齊其。她和另一個女孩坐在長椅上,兩人都有摔倒受傷的痕迹。但很明顯齊其傷得嚴重些,她的小腿處有很長一處傷口。
剛才在電話裏我已問了事情的經過。齊其是去菜場買菜,騎着電瓶車在一條巷子裏和另一個女孩在拐角處撞上的。兩人都有錯,也沒多說什麽,倒結伴到醫院來處理傷口。
清創室裏有一個幼兒正在縫針,齊其說那孩子從椅子上摔下來,頭上跌了個口子。雖然是她們先到的,但兩人都覺得應該先給那孩子處理傷口。我坐到齊其旁邊,向那個女孩點點頭。那女孩也朝我笑了笑,說:“你怎麽這麽高?”
我說:“我也不知道呢。”
屋裏孩子不住嘴地哭,不讓醫生碰,看樣一時半會縫不好。我問齊其要不要喝點什麽,齊其說開水就行。我去開水房用紙杯等了兩杯水遞給齊其和那女孩。
那女孩的母親來了,大喊大叫地:“傷着哪了?誰呀?誰撞得你?人呢?撞你的人呢?”那女孩指着“禁止喧嘩”的牌子示意她母親别吵:“你喊什麽呀?多大的事?早知道你這樣不告訴你了。”她母親查看她的傷口,不停地問:“疼嗎?疼嗎?”
齊其靜靜地看着她身邊的這對母女,沒有任何表情。我攬着她的肩膀,讓她的頭靠向我。
那母親還問:“撞你的人呢?”一直到現在她也沒注意到她女兒旁邊還有别人。
“我把人家撞慘了,你就不要問了。”女孩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但那母親不依不饒地還問:“怎麽就不問了?撞了你還能不問?”
“那你問,賠人家醫藥費。”那女孩指着齊其。那母親這才安靜下來,讪讪地坐到她女兒旁邊。
清創室門開了。那孩子的頭部裹着紗布,還在抽噎,她媽媽抱着他一直低聲哄着他。醫生示意齊其或那女孩可以進去了。我扶齊其起身,卻見那母親已先我們一步帶她女兒進去了。
齊其的傷口縫了14針,即使是打麻藥的疼也沒讓她露出半點痛苦的表情。我想說你可以哭的,但我也知道我們再也沒資格在這種場合哭,因爲最疼我們的人不在了。
我去給齊其拿消炎藥。已是上班時間,人一下子多起來,拿藥的人已排起了隊。我數了數我前面有9個人,還好,不算多。這時我聽到排在我後面的人問:“你又怎麽了?”
他湊得很近,幾乎是貼在我耳邊。我吓了一跳,回過頭,看見一張微笑的臉。
他說他是陪她媽媽來看病的,他還指給我看坐在牆邊椅子上等他的她媽媽。那老太太笑着朝這邊擺擺手。我忽然嫉妒他,一種敵對的情緒控制我:“我認識你嗎?”他愣住了。
他的表情讓我想起那次他在我家樓下認出我時的情景。這個人,我沒有對他發火的資格。我說:“對不起,我的意思不是——”,不是什麽我也說不上來。他說:“沒事,怪我,以爲跟你很熟的,我不應該這樣想。”他低了頭,又擡起來,朝我笑了笑。
隊伍緩慢地向前移動,我感覺他跟我保留了一大步的距離。他後面的人催他“朝前走啊”,他沒有動靜。時間過得好慢。
我拿好藥,回過身來,對他說:“我先走了,再見。”他沒有說話,隻看了我一眼。我倉皇逃走,那一眼讓我心裏莫名地難過起來。
我沒有等電梯,我想快點離開遇見他的地方。樓梯也很擠,我不得不慢下腳步。聽到樓梯上有人快步下來,聽到他的喘息聲,就在我身後。我回過頭。
“我叫洪光明。”刹那間,人群如潮水般退去,我隻看見他一個人——他背對着光,我卻分明看見他微笑的臉。
十二
按照我和齊其舅舅的約定,今晚我要幫他報仇。我該怎麽辦?又不能跟齊其商量,既然答應不給齊其知道,這點我總要做到。隻能當面告訴他我不能幫他,或者他也沒有那麽強烈的報仇願望。
等我見到齊其舅舅的時候,我才知道我錯了。他像變了個人,離很遠我都能看出他的躁動。他不停地走着,搓着手。我想到“摩拳擦掌”一詞。他高聲跟我打招呼,聲調亢奮。即使知道沒有人聽到,這樣的環境還是不适合這樣的聲調的。我在他大約十米處停下。
“怎麽動手?快告訴我。”他這樣說。
我說:“舅舅,你冷靜一下。這兩天你是怎麽想的?”
“這孩子!還能怎麽想?報仇哇!難得有你這麽一個好幫手,我可沒想到我能沾小其的光。活着時窩囊,死了我可要算老帳了——那個賤人!”離那麽遠,他咬牙的聲音我都能聽着。
這種情況我不能跟他說我不幫他了,那會激起他更深的憤怒。我說:“舅舅,你知道上次我是怎麽找來的?是那個女人,她說她每晚都吓得睡不着覺,讓我請你不要吓唬他。我——”話未說完,齊其舅舅打斷:“原來你是那賤人請來的!”
我示意他聽我說完:“你看得出來的,我完全是站在你這邊的。即使她沒有任何錯,你們兩個,我還會站你這邊。誰親誰疏,我分不清嗎?你是齊其的舅舅,而她究竟是個外人。我是不會輕易叫誰舅舅的。”他臉色好看很多:“這還差不多。”
“舅舅,你想沒想過怎麽報仇?你肯定想了,我也想了,但我還想到報仇的後果。讓她死?讓她瘋?讓她殘疾?她這樣你就滿足了嗎?你就不恨了嗎?還有你的兩個孩子,将來你怎麽跟他們說?那個女人她再壞,畢竟給你生了兩個孩子,你真下得了手?舅舅,我知道你不是那樣的人。”齊其告訴我她舅舅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都已成家,過得還不錯。
“那她怎麽下得了手?”他盯着我,目光陰沉,怒火一觸即發。
我說:“行,我知道了。我本來就是幫你的,這些廢話本不該說。我帶你去,殺了她。”這是我最後的一步棋,根據他的性格他下不了殺手,反而會退縮。
我又錯了。他竟然大步朝我這邊走來,連我能帶給他的危險他都顧不上。我隻有在他前面帶路。
有誰知道我走那段路的心情嗎?我自己也說不清楚。後面跟着一個殺神附體的人,我明知他不是殺我,我還是恐懼,況且我還要幫他。
走過前面的拐角就到他家了,我硬着頭皮朝前走。“嗖”的一聲,一隻貓從牆邊竄出,就站在我面前。它張嘴露出尖利的牙齒,月光下牙齒是發藍的。一隻野貓的魂,家貓不會這樣。我下意識地後退兩步。
但那貓好像瘋了,繼續保持猙獰的面容,也不叫,而且一步一步逼向我。我擡起袖子聞了聞,沒有什麽魚腥味。是什麽吸引它攻擊我?我無暇多想,随時防備它的進攻。
貓猛撲過來,就要抓到我的臉。我别過頭,閉上眼,右手感覺抓到冰涼水滑的皮毛。就在我猶疑要不要松手的一刹那,我手裏已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哪怕是一根貓身上的毛。
我睜開眼,看着自己的手,看不出所以然。我掉過頭,看着齊其舅舅,他在我後面他應知道剛才是怎麽回事。
當他的目光碰到我的,他大叫一聲,回頭就跑。
下班後去看齊其。她的傷口已無大礙,就是走路時一點一點的,像瘸子。
我告訴她我看見她舅舅了,但我沒讓他停止吓唬她舅媽。齊其說:“你這樣做肯定有你的道理。”我說:“以後千萬不要幫别人答應這種事,任何人。”
我又問:“你怎麽就相信我說的?如果都是我編出來的呢?我也許根本就沒有看見你舅舅。”齊其笑了:“也奇怪,你說的我都信。我曾經想過,有一天如果我連自己都不相信了,我還會相信你。”我點頭:“我知道那些邪教的信徒是怎麽來的了。”
十三
那天洪光明拿過我的手機,将自己的号碼儲存在通訊錄裏。“我還得打一下,因爲我不太相信你會主動給我打電話。——這下行了,你叫什麽?”我看着他,這個陌生人怎麽讓我感覺這麽熟悉?我伸手,他會意地把自己手機遞給我,我輸入我的名字。他說:“幸好認得幾個字。‘筱’,小竹子的意思。”
我把手機還給他,他皺眉:“怎麽手機這麽熱?你是不是又發燒了?”他伸手要試我額頭的溫度,我躲過了。他甩了甩手,看着我的眼睛:“有什麽,告訴我。”低沉的聲音,堅定得讓我在那一刹以爲是依靠,覺得心裏好重。我說:“走了。”
或者他一直就是這樣搭讪女生的。這樣一想,我心裏輕松了。
在高二的時候,我喜歡過班上的一個男生。那時我因爲個子高主動要求坐到最後,老師也認爲我坐在後面還可以帶帶幾個差生。那個男生不算差生,成績平平,相貌也平平,我不知怎麽就喜歡上了他,但他一點也不知道我的感受。我不大說話,他跟我說得最多的就是:“厲害。”一般都是考卷發下時跟我說這話。我隻是輕微地笑一下。其實爲了獲得他的贊許,我是真的很用功很用功。
後來我知道他考上二本,畢業後留在南京,僅此而已。曾經自以爲的刻骨銘心,隻是一場再平常不過的青春遭遇。
對于愛,我知道那是至奢華的物事,我從不敢奢求。洪光明的舉動,是因爲他就是這麽一個人,自戀,自大,自以爲是。我後悔自己還傻了吧唧地把号碼給他。
把齊其送回家,又把她電瓶車推去修。修車的叫我下午再去拿,我不想再跑一趟,請他快點修,我就在那等着。坐在長闆凳上等得着急,這時手機響了。
“我想告訴你我上午是請了假的,要是你有空——”,是洪光明。我打斷他:“沒空。”
電話那頭他一定又是愣住了。接下來他會說我神經病,我回他一句你才神經病,遊戲結束。
他有點結巴地說:“你,你要是有空,我帶你去别的醫院再看看。你的體溫很高,光吃藥,肯定不行。你不要糊弄自己。——反正,你有什麽要告訴我,我,我總是在的。那,再見。”
我鼻子發酸:這個瘋子。或許我也瘋了?想起拿破侖接見士兵的那篇小短文。拿破侖最後問:“你瘋了,還是我瘋了?”士兵說:“Both,sir!”
木心在《文學回憶錄》裏說過這麽一句:“一個愛我的人,如果愛得講話結結巴巴,語無倫次,我就知道他愛我。”我是不是該知道呢?
老太太的兒子給我打電話,說他母親已于三天前離開,現在後事都已辦妥。他說:“我不知該怎麽感謝您。——最後這兩個月母親很幸福,她經常拉着我的手,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母親說我小時候她都沒抱過我,心裏總有遺憾。是您,幫了她,最後她離開時,是我抱着她的……”他哽咽,說不出話來。我靜靜地聽着,心裏幾乎是空白,隻聽見自己低聲說了一句:“那就好。”
我應該去看看她,她一定還在城南那裏徘徊。那個世界雖然對她來說并不陌生,但終究會有無數的留戀和不舍讓她構築一座屬于她的記憶家園。
我先去看了母親,卻意外地發現小貓在陪着母親。母親說:“這孩子,攬人疼呢。”要知道當時母親是在已拆掉多年的老房子裏,除了我和母親,沒有人會走到這裏。
“你過來。”我朝小貓招招手。他真的過來了,沒有一點怕我的意思。他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姐姐。”
“先别叫。你怎麽會到這來的?”
“不知道。走着走着就來了,就看見阿姨,就坐這和她說說話。”
我仔細看他的臉,那塊紅色的暗影已不見,這時笑眯眯的,看上去眉清目秀,一副讨喜的樣子。我問:“你怎麽不怕我了?”他說:“也不知道。”
我伸出手去吓唬他。他應該尖叫着後退,但他沒有。他也伸出手,拉住我的手!
什麽也沒有發生,小貓沒有消失。他說:“姐姐,我帶你看看這兒還長了一種草。”我聽任他拉着我,滿腹疑惑。母親安詳地看着我們。
那是什麽感覺呢?很家常,很普通,很親。
十四
小貓不過十七八歲的樣子,這麽年輕,怎麽就來了這裏?還有他的腿,不是骨折不能走的嗎?可我今天看他好樣兒的,比齊其走得還好。
真有一小捧草,如乒乓球大小。其實我已經注意到了,這邊的房屋街道可以和人間一模一樣,唯獨沒有植物。老屋前原來有一棵香椿樹,按照母親的記憶它也應存在的,因爲那幾年母親總會在春天摘下香椿芽燙一下涼拌。但是現在沒有,屋前光秃秃的。小貓的眼真的很尖,無疑他也覺得草很稀奇。
那抹綠,是生命的顔色。我蹲下看,連呼吸都不敢大聲,長這麽大我從未如此敬畏過。
“不要碰它。”我叮囑小貓:“千萬。”小貓說:“肯定不碰。——姐姐,我給這草起個名字行嗎?”我問:“你想叫它什麽?”“BMW。别摸我。”我敲了一下他的頭。
母親笑了,她的欣慰之意我一覽無遺。将近三年了,我再次感受到久違的幸福。
當我在城南見到老太太的時候,我又完全是另一種心情了,隻能說是百感交集。
她非常地平靜,像是已在這住了很久,又像是知道我會來。她依舊坐在小屋前,就如等待太陽升起,可又知道這等待遙遙無期,真正的無期。那究竟是一種希望,還是一種絕望?我别過臉擦去淚水。
“您來了。——您哭了?”她詫異地問。我說:“沒事。”她再問:“您真哭了?是,爲我嗎?”我點點頭。
“您,您,您不知道——我怎麽說呢?”她看上去失措了,何至于此?她繼續說:“您的眼淚,爲我的,就是給了我護身符。”說完她看着我,迫切地,想我能明白她的意思。我搖搖頭,不懂。
“我,還有這裏所有的人,都隻是魂魄,這個您懂的。您可能不知道,即使是虛無的魂魄也還是有畏懼的,那就是魂飛魄散。”她像是打了個寒噤,一定想到了什麽可怕的事。
“有一個您,也就可能有其它像您一樣,不凡的人。我們怕的就是這類人,像您這類的人。當然,即使你不給我護身符,我也不會怕你,因爲我知道您,知道您不會傷害别人。但一旦真的有個人,跟您一樣有不凡的能力,卻是,卻是邪惡的,我怕,我肯定怕。”我有點懂了。
“您的淚,爲誰流的,就是給誰的護身符,會幫我們抵擋攻擊,不至于魂飛魄散。”
我想到小貓。我也爲他流過淚的,所以他不用怕我了,還可以拉我的手。
我問:“是不是我現在碰你手你也不怕了?”
她搖頭:“不行。”我說:“這樣不對啊。”然後把小貓的變化告訴他。她想了想:“一定是哪裏有區别的,您再想想。”
我說:“醒時我還在哭——是這個嗎?”她驚呆了:“您說的是真的?——當然,您不會騙我。我是說這孩子,他未成年就夭折,何其不幸,但遇見您,又是他的大幸啊。”我示意她接着說。
“是這樣,像我離開了,我的孩子也是傷心的,但他的淚是一滴也到不了這裏。就是說我們很難得到活着的人的眼淚,除了像您一樣的人,所以我感謝您爲我流淚。而你爲那孩子的淚水經過了生死界,他已經成了你最親的人,他當然不用怕你。”
“那母親呢?”母親才是我最親的人。她看着我:“您畢竟是個孩子啊——您跟您母親那是血和肉的聯系,您不用懷疑誰能取代她的位置。您放心,因爲您的存在,在這裏是沒有人能傷害她的。——因爲傷害她就是傷害您。”
我說:“謝謝你。”她隻受了我幾滴眼淚,卻幫我解答了這麽多疑問。她說:“您的大恩我都不言謝了,快請不要再說這話。”
我說那我回去了,今天在這呆的時間有點長,我覺得累了。她說:“那您回去吧。有一句話我必須告訴您,您的善良會幫助您,但也會害了您。請多保重。”
是手機的短信聲吵醒我的。“醒了嗎?我起床了。”
我在心裏說:“早上好,洪光明。”
十五
年是和齊其一起過的。姐姐叫我去她家,想想還是算了吧。姐姐告訴我父親很好,已完全适應了那個城市的生活。我說那就好那就好,别的竟沒什麽可說的。這是母親去世後的第三年,我已習慣了一個人。但當齊其問能不能和我一起過年時,我答應了。這是她的第一年,我懂得那滋味。
齊其和我一起包餃子,包好後她拿回家一些,留給過年還要值夜班的父親。在齊其家我見過他父親一次,他非常沉默,不停地抽煙。當齊其告訴他我們是初中時的同學時,他點點頭說了一句:“不容易,你們一定要好好相處。”
天完全黑下來,煙花一陣一陣綻放。即使關了所有的窗,都能聽見鄰居家的歡聲笑語。我和齊其站在陽台上,不說話。聽到一個孩子欣喜的聲音:“下雪喽!下雪喽!”我推開窗:真的,下雪了。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藏到除夕才下。“雪藏”原來還有這個意思。我說:“許個願吧。”齊其問什麽意思,我說:“第一場雪呀,會很靈。”“那你不許?”她這話問的,好像我是個騙子。我說我沒有願望,便回到房間。
電視開着,我和齊其都沒看。我說:“打牌吧。”拿出牌,打什麽呢?掼蛋鬥地主什麽的我都不會,齊其說:“拉大車。”這個行,因爲拉大車其實就是通常所說的“小貓釣魚。”
于是,兩個二十好幾的人玩起了拉大車。玩着玩着,齊其哭了。我拍拍她的肩膀,遞給她一張面紙。此時,我能做的隻有這個。她一定是想起了上次玩拉大車的時候——十年前?二十年前?那時她母親就在身邊,那時她從未想過母親會離開。
齊其漸漸止住了哭泣。她說:“剛才我許願了。”我說:“噢。”她說:“你不問是什麽?”我說:“不能問,你說出就不靈了;不用問,我知道。”她歎了一口氣。
十二點的時候鞭炮聲大作,硝煙彌漫。過年了。齊其遞給我一副手套:“給你的,知道你不大用得着,但是我自己織的。”灰黑色的,手背上綴以白色雪花圖案。我戴上試試,非常合适。我說:“怎麽辦?我都沒給你準備禮物。”我是真的一點也沒想到這個。齊其說:“你呀,這又不算什麽。”
齊其住我的房間,我住父母的房間。我在關門的時候突然想起一句話,我說:“你或許可以多想想以前的老房子。”齊其在除夕之夜第一次露出笑臉。
我翻出以前畫的齊其家老房子的紙。爲什麽我可以兩次去那個地方,第三次就不行了?是老太太的話讓我的心理起了變化:前兩次我根本不知道那是我去不了的地方,想去就去了;但聽說那是萬劫不複之地時,我就懷疑自己的能力究竟能不能再去。知道的太多不是什麽好事。
我對自己說:“沒有我去不了的地方。”
齊其的母親見到我時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和她打過招呼後,她眼巴巴地等着我講齊其或家裏其它人的消息。我狠了狠心說:“齊其他們來不了,他們在準備後事。”“誰的後事?是誰?”她驚慌起來。我說:“是準備你的。你,你腦部手術不成功,很快就死了。”“手術?我沒做手術啊。”她語氣一下輕松了。糟了,她拒絕那段記憶怎麽辦?我想起母親做手術的時候自己悲傷的心情,齊其當時也應該一樣。我說:“你忘了?在市醫院,齊其看着你離開病房,她在流淚,不停地流淚,她就不停地用手擦……”她哭了。我靜靜地看她哭了很久。
“阿姨,你已不在人間了。”我強迫自己心狠一點,好讓她死了那份以爲還活着的心。她擡頭看我,眼中的光芒漸漸消失。她倒在小院中間。接下來,接下來我該怎麽辦?我還沒開始想,發現眼前的一切都已發生變化:房子、院中倒着的人都在變淡,變至透明……等我反應過來,我踩在一片虛空。
我努力拔腳,虛空中有一股力量仿似拉着我。老太太說得對,這從來就不是什麽好地方。這樣想的時候,感覺身體被拉下去幾厘米。不行,絕對不能這麽想。我既然能來,也肯定能回去。我打起精神:我還要去看母親,我要知道齊其是不是和她母親見了面,還有,還有洪光明,我還從來沒有給他回過短信……
跋涉。我終于知道了這個詞的意思。開始腿還有酸痛的感覺,但後來隻有麻木,像拖着樹樁而不是腿。每一步都艱難,不知道哪裏是盡頭。從未有過的疲憊讓我有了就此算了吧的念頭,那一刻,我連哭的力氣都沒有。我隻能試着最後一次擡起腳——我踩到了實地!
巨大的喜悅讓我一下又有了無窮的力氣。我該去看母親了。
母親就坐在我昨晚睡的床邊。她倚着床架,像是困了。我喊:“媽。”她看向我:“才回來?”我靠着她坐下:“媽,你要誇誇我。”
等我醒來的一刻,我以爲我是睡在母親的懷裏,但刹那間我明白我隻是睡在母親曾睡過的床上。
“李筱,李筱。”齊其叫我。我開了門。她說:“我夢見我媽了!”她又像要哭的樣子。縱然夢見母親高興,但第一次夢見離去的母親,心情一定是悲大過喜。我說:“很靈吧,昨天許的願。”她點點頭,眼眶含着淚,卻又帶着一點笑。
刷牙的時候,短信來了。“過年好。”隻是三個字,但我看了将近一分鍾。我回了三個字:“你也是。”立刻他的短信又來了:“我一定是在做夢,一切美得像夢一樣。”我忽然有了不詳的預感。因爲對于我來說,夢,就是那個世界。
十六
去超市買了生姜。結賬的時候,排在我後面的一個婦女說:“生姜一次哪能買這麽多?這要吃壞掉的。”我笑笑。多嗎?不到三斤,幾天我就吃完了。最近生姜比肉還貴,買生姜的錢是一筆不小的開銷,但這錢省不下來。它不是調味品,對我,它已接近主食。以前在電視上看見一個女的就喜歡吃煤球,說那嚼在嘴裏特别的香。我懷疑自己也得了怪病,但還好生姜本身就是能吃的,比吃煤球要好很多。
每次洪光明給我發短信,我都想要是他知道我有這麽一個怪癖,他還會繼續嗎?事實上他又知道我什麽呢?不過名字而已。後來我知道我錯了,他還知道我住哪裏。
他敲門的時候我正在洗頭,泡沫還沒沖幹淨,隻好用毛巾胡亂包着去開門。“你。”我說。他背着手站在門口,說:“是我。”我急着要把頭發洗幹淨,就說:“那你先進來坐,我還要洗頭。”
等洗好頭出來,我發現茶幾上有一束花,我問他:“你帶來的?”他說:“剛才藏後面你沒看見,驚喜吧?”我說:“一點也不。”你要是送一大袋生姜,我會驚喜。
他說:“你家别的人呢?我還瞎緊張,準備接受審問呢。”本來看見他還是有些高興的,現在看他自說自話的樣子,卻覺得很氣人。我說:“沒人想審問你,你可以走了。”他又是特無辜地一愣,低聲說:“你怎麽了?”
我怎麽了?大過年的,我不應該對他這種态度,好歹也算客人。我于是很誠懇地說:“嗯,是這樣。我們還沒熟到可以不打招呼就來的程度——,所以——”我想說所以你應該走了,但他接上一句:“所以你就生氣了?”我倒愣住了。
他說:“你坐下行吧?那麽高站在那,要不是我比你高些,我都會覺得你在欺負我。”我瞪他一眼,坐他對面,隔着那束花。沉默了一會,他說:“李筱,我是認真的。”
我的心急速地跳了幾下,不是喜悅,而是害怕。這突如其來的表白不是我能接受的——愛,太奢侈了。這樣想着,我說:“不要這樣說。我們連熟悉都談不上,更不要說對對方的了解。而且,我從未有過和你類似的想法。”
他很平靜,好像沒聽見我說些什麽。他說:“在醫院第一眼見你,其實沒有什麽感覺,大家都是去看病的。但是當你睡着了不停地出汗的時候,我忽然很擔心——我也想過這可能就是簡單的同情心理,畢竟你就在我旁邊。第二次是在這樓下,我一擡頭看見你,擔心的感覺立刻又出現了。當時我就想擔心什麽呀,不過是才見了兩次面的人。那以後,我常常想到你,其實我知道你住這是可以來找你的,但我說服自己不要做傻事。第三次,我隻能說是天意了。當我去拿藥看見你時,我就對自己說是她了,這輩子就是她了。——可你竟然說我們連熟悉都談不上?”就連最後一句質問他都很平靜,但我看見他眼底閃爍的淚光。
我無言以對。我完全可以說一句:“那隻是你的想法,與我無關。”但不是這樣的,當我在虛空中掙紮時我曾想到他,除了母親和齊其我隻想到他……
他站起來,說:“我走了,以後來之前我會跟你說一聲。”我機械地送他到門口,他看着我,歎了一口氣:“我爲什麽要擔心你呢?”
那一捧草長得很慢,我幾次看都看不出它長了多少。小貓經常坐在草旁邊念叨:“快些長快些長。”我說:“你催它幹嘛?”“想看看它長大是什麽樣子。”我當時聽了也沒在意,後來一想:小貓是在說自己嗎?他才十六歲,永遠長不大了。
小貓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十四歲那年他離開孤兒院去打工。十四歲的孩子,隻能做些打雜的事,夠把肚子填飽。也有社會上的一些混混去引誘他去做小偷,因爲小貓的年齡即使偷盜被抓也沒大問題。“姐姐,我沒去,我沒聽他們的。”小貓講他的身世遭遇給我聽的時候,有些驕傲地對我說。我汗顔,我竟然會以爲他是小偷。我拉住他的手:“姐姐再次跟你道歉,姐姐錯怪小貓了。”
小貓是在三岔路口出的車禍,送到醫院時還是清醒的。他隻知道自己腿肯定折了,說不定以後不能走路了。他告訴我他當時隻怕以後不能走路了,可沒想到眼一閉來這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笑了起來。那不是他這年齡孩子應有的笑,那笑裏盡是滄桑和眼淚……我輕輕抱住他,親了一下他的額頭。他的臉忽然紅了,這孩子。
母親和我經常在老房子見面,我猜一方面是對老房子的回憶,另一方面應該是老房子有個院子,可以看見天。我毫不懷疑生死兩界看到的天是同一片天,這是我能找到的生死之間最大的共同點。那一天我突然想到如果它們的共同點多過不同點,那麽生和死是不是就分别不大了呢?
我已不那麽悲傷,或者是我故意混淆混合了夢和現實給自己一個可以接受地假象:母親還活着,隻是在另一個地方。但那真的隻是假象嗎?
母親依舊會做些針線活。我問:“不打麻将?”母親說:“哪裏容易湊得上?”如果是記憶之城,必須是幾個人在同時有相同的記憶,他們才能到同一個地方。“的确很難,但這樣也好,相對安全,不會有不相幹的人随意進出。”我這樣說了,小貓說:“姐姐,前兩天我看見有不認識的人。”我心裏一驚:是誰,可以像我一樣進出這個世界?
十七
洪光明發短信告訴我他晚上去飯店吃飯,是同事結婚。他還問:“一起去?”他好像很習慣自說自話,我也習慣了他的自說自話。我有時會想,他要是個女的,不定有多唠叨碎嘴,哪個能受得了?
春節假期後,一切又和放假前接上頭。上班,下班,上班,下班。我在家的時候一般都打掃衛生,齊其說了幾次:“這麽幹淨,不像人住的。”她已經會很自覺地換鞋,并且把鞋整齊地放好。她問:“像你這樣是不是強迫症的一種啊?”她說話是越來越放肆了。
偶爾她也會很煽情地說一句:“李筱,謝謝你陪着我。”我立刻打手勢讓她停止,但在心裏我又何嘗不感激她感謝她的陪伴?友誼,原來是兩個人的天堂。愛情呢?
“想唱歌給你聽,馬上到你家。”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他發來短信。我輸入:“不要來。”想想又删了:他會唱什麽呢?竟有一點期待。
我打開門,他站在門口說:“唱完就走。”我聞見淡淡的酒味,原來是來耍酒瘋的。他幹咳幾聲,唱:“我甯願所有痛苦都留在心裏,也不願忘記你的眼睛……”。兩句而已,世界卻因此靜止。我什麽也說不了,沉默,就夠了。
他微微一笑,轉身下樓,卻打了個趔趄。我不自覺地就伸手拉住他,他的手冰涼。他懷疑地看着我:“你,是不是又生病了?”我說:“我就這樣,以後告訴你。”他緊握我的手,讓我感到疼。那種疼,像來自心裏又像來自遠古的荒原。我知道我已經喜歡他了。
母親說:“你現在又會笑了。”她端詳我的臉,像是放心了。我想起以前即使和母親見面,我的心裏也是悲苦的,很少會露出笑臉。母親卻一直放在心裏,比起我對她的思念和不舍,她更願意看到的是我的笑臉和不流淚的雙眼。
我很在意小貓提到的陌生人,但小貓說最近都沒看見,我想那人也許是無意闖入的,不必過度緊張。小貓知道我心思,說:“不要怕,姐姐。我會保護阿姨的。”我拍拍他的頭,發現他的額頭又有紅色的暗影。“這個,疼嗎?”我快速搜索自己是不是又誤會這孩子什麽了而又給他傷痕。小貓摸摸額頭,說:“不疼啊。”那就好,也許是别的什麽原因。
小貓說:“姐姐,我覺得你的手越來越燙了。”他說得很認真,像說一件大事。我說:“再燙也不會傷着你,是不是?”他笑了,放松又信任。被信賴的感覺真好。我想到齊其對我無條件的信任,又想起洪光明對我說“我總是在的”時真摯的眼神……兩個世界的交織裏,我沒有失去母親,生命裏卻多了重要的三個人。
奇怪的是,我根本沒有去看老太太的念頭,卻去了老太太記憶中的城南。
她看見我當然是歡喜的,我看得出來。這樣一想,覺得來這一趟也沒什麽奇怪的。“您是來看我的?”我點頭,責備自己不是初衷。
我說:“還好嗎?”她說:“您知道的,我的心理準備比絕大多數人都足。”是的,這裏她來過多次,但以前都是有來有回,現在卻是終點,總會有些不同。
她又退後兩步:“您身上的熱越來越強大了。”小貓也這麽說,什麽原因呢?
她也解釋不了:“您這樣的人,有很多是我們無法了解的。我隻知道一點,就是您的很多改變是來自你的預感。”“就是不知不覺中變成這樣了?”她點點頭:“相信您的預感,它會幫助你。”我笑了:“怎麽你一說,我就覺得有事要發生,還很嚴重?”她嚴肅地說:“您能來這裏,絕不是您想的隻是來看您的母親那麽簡單。”
那還會是什麽?她說:“可能是命運。”
如果把命運這個課題搬出來,那就沒什麽說的了。——在命運前你能說什麽?我想起一件事,我告訴她看見自己出車禍的情景,但那個自己是八年前的自己。
“您,看見自己死了?”她一字一頓地問我。
我說:“是,但你知道我一直活得好好的。”
“您改了您的命運。”她直視我,那張蒼老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精光四射。她重複:“您改了您的命運。”我看出事情的嚴重,但強辯道:“能改的,就不能稱之命運。”
她擺擺手:“您還不知道自己的能力。盡管我對此是略知一二的,但現在看來我的估計也還是遠遠低估了您的能力。如果我沒有猜錯,您就是傳說裏的‘命之手’。”
“先人留下的書籍裏記載了掌管死界的是司命,他有兩個手下,就是‘命之手’,稱爲‘命左’和‘命右’。除了司命,隻有這兩人可以修改命運。我在看這書的時候,也隻以爲是傳說,沒想到是真的。”她的推理原來是有此得來的。
對于她所說我卻不是完全相信的,我忽然想開個玩笑:“你怎麽沒想到我不是那兩隻手而就是司命呢?”
她臉色忽變,一下跪倒。
十八
離奇!荒唐!我都懷疑自己是得了妄想症什麽的,齊其說我有強迫症那都是客氣。我覺得我在那個世界滑的越來越遠,陷得越來越深,根本背離了我簡單的願望。想想這始作俑者便是老太太,她一再放大我的能力,而我不知不覺中也配合她所說。不能隻怪她,我在其中感受到的超能力的快感也是極大的推力,将自己越推越遠。
沒有人能證明我在那個世界的經曆,我有些後悔在老太太在世的時候沒跟她在那個世界見一面。現在說這些都沒用,或者一切都是我這個精神病的呓語。
問題是我爲什麽想得到證明?一個在現實生活裏的失敗者妄想在另一個世界的逆襲以平衡心理。我對自己說:“給的答案你滿意嗎?”我隻能“呵呵”。
我很想冷靜下來,但身體卻和我作對——連我也覺得體溫比以前更高了。那天洗過手沒擦,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手上的水汽蒸騰。量了一下,接近39℃,這已是正常人高燒的範圍,可我沒有一點怕冷的迹象。如果一直這樣下去,我懷疑某一天走着走着,我就被燒成一攤灰燼。
當我拎着一袋生姜走出超市的時候發現起風了,路上的人都瑟縮着。冷風一吹,頭腦變得清爽,我像是明白了一些。——生姜,是我體溫升高的原因。二十幾年來,我對生姜的喜愛不僅是口味的原因,重要的是因爲它能産生熱,維持我一直偏高的體溫。而最近身體對生姜大量的需求,像在儲備熱,像在準備迎接,——迎接一場戰鬥。
按照這樣的思維,我又走到了那條沒經證實的路。——已經糾纏不清了,真與假,生和死。
齊其給我講了她家的一些事。她的兩個哥哥這幾天常回來,應該是商量好的。他們想讓父親拿出積蓄給他們買第二套房,并且聲明利息照付,幾年内肯定還。齊其的父親一直沒有表态,背地裏和齊其說:“那點錢是我養老的錢,也指望留些給你。這叫我怎麽辦?”齊其對我說:“幸虧媽不在了,不用看見這一幕。”這句話讓我痛心不已,可以想象齊其是怎樣的心情。我隻能無力地說:“他們怎麽好意思的?”
這才是真實的生活——冷酷無情,我們無招架之力。洪光明再找我的時候,我說:“就這樣吧。明知沒有結果的事,我們沒有必要假裝騙自己繼續下去。謝謝你這些天對我的好。”“誰說什麽了?你哪來的這些想法?”他生氣了。我不想跟他一一列舉,隻說:“我配不上你。”這的确是我認爲很重要的一條,他可以也應該遇見條件很好的人。與其等到那時,不如趁早斷了。
“你是不是發高燒說胡話?”他摸我的額頭:“你這樣幾天了?你傻啊?燒成這樣不知道和我說一聲?快走!”我說:“去哪?”“去醫院!”我說:“不用,剛好有些事告訴你。”
我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并說了自己的診斷:“我可能是人格分裂。”他靜默了很久,用來消化我所說的渺茫又離奇的經曆。他握住我的手:“怪不得這麽燙。——我曾經想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留下你怎麽辦?我真的擔心,這下好了,你可以去找我。”我心裏一陣痛,聽見自己低聲說:“求你,不要說這個。”
他抱着我:“人間地下,我們在一起。”甜蜜缱绻的誓言,聽在我耳裏卻句句不祥。我把臉埋在他的懷裏,隻有他的心跳叫我安穩。
晚上睡覺拉窗簾的時候我注意月亮特别的亮,那層原應淡淡的藍變深了,有些,怎麽說呢,别扭。
我現在去的地方差不多已經固定,就是我家以前的老房子。并不是有意識時一下子就到了那地方,還要走上一段路。這段路對我來說是走得爛熟,我猜鞋子都能摸着路。
同樣是月光下的路面,這裏看着慘白又滲着一點藍。還是有區别的,我想。
前面,前面是什麽?幾百隻貓排在前面路口。那場面,我說不出來。後來能想起的就是無數隻反射着月光的貓眼。
貓走路沒有任何聲音,無聲無息地湧到我面前。我已經不害怕了,更确切地說是沒有知覺。我雙手四面八方地抵擋,開始我的眼是閉着的,但後來不知什麽時候自己睜開眼,我看見每一隻碰到我的手的貓都在瞬間化爲烏有。我覺得我的血在體内奔流沸騰,以供給我全新的熱。原先的沒有知覺已變成無所畏懼,清冷的天地間,我是自己的主宰!
遠處有一隻貓始終沒有加入戰團,它像是在觀望,或者它是最後的決鬥者。貓的靈性我是知道的,何況傳說裏貓都有九條命。它就在遠處和我對峙,我随時準備它的進攻。但等待中,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在一點點變涼。那幾百隻貓幾乎耗盡了我的熱,這隻貓,就在等這一刻。
它過來了,奔跑着,像一隻縮小的獵豹,而我就是它的獵物。我隻有抵擋,盡管知道無濟于事。它并沒有在我手裏消失,它張口向我脖子咬來。我盡量後仰,但它的身體滑出我的手。我閉上眼:結束了,在今晚一切都結束了……一個人擋在我前面,我睜開眼時,他還保持着抓着什麽的姿勢,但他手裏什麽都沒有。
是小貓,我疲倦地笑了。小貓叫我:“姐姐。”月光下,我看見他額頭的紅影呼之欲出,竟是火焰的圖案。
十九
早晨睜開眼,五點出頭。窗外微亮,我聽見麻雀叽叽喳喳的聲音。想起床,卻連起身的力氣也沒有。躺在那,感覺有什麽正在從身體裏流逝,一陣心慌。我第一次撥了洪光明的電話。“李筱,怎麽了?”他的聲音似在耳畔。我說:“幫我買生姜,去菜場。”他說:“知道了,就去。”挂斷電話,慶幸已把一切都告訴他,否則怎麽提這種奇怪的要求?
我撐着起來刷牙洗臉,躺在沙發上等他。很快他就到了,應該是一點也沒耽擱。我打開門,他身後的曙光和身上沾的清晨的寒氣讓我心裏一陣莫名的酸楚。他說:“臉色這麽差?”
我伸手要接過他手裏的袋子,他擁着我帶我到沙發前:“坐着。告訴我,怎麽做?”我說:“洗幹淨,放水裏煮開就行了。”
閉着眼,聽他在廚房裏忙碌,心裏慢慢安靜下來。
他把碗端給我:“可以吃了。”我看見碗裏一大塊生姜,他竟然連切都沒切。我說:“麻煩你,切成小塊。”他再端來的時候,給我拿了一隻吃水果的小叉。我就像吃水果一樣吃生姜,他坐我對面看着。我說:“沒做過飯吧?”他說:“第一次。”生姜瞬間有了甜的滋味。他問:“好吃嗎?”我叉一塊放他嘴裏,他說:“還行。”
感覺熱在體内一點點生成,但還是困倦。我說我還要睡一會,他說我坐你旁邊。他拉着我的手,我閉上眼,一閉眼就看見無數隻貓眼。我對自己說去城南。
我極少在白天去那個世界。這回我看清了,天是陰的,灌了鉛的顔色。老太太老遠看見我就站起,那份恭敬比起以前又多了幾份。我直接告訴她昨晚的經曆。她知道我的意思,說:“您出入此地的次數多了,自然引起一些有靈性的動物的觊觎之心。貓有九條命,所以它對生的執念遠遠超過其它動物。如果能吸到您的血,它們會有怎樣的改變我不敢想象,這也是它們襲擊您的原因。”我點點頭。
“你知不知道什麽人額頭上會有火焰圖案?”小貓怎麽會有那種能力?我想不明白。老太太笑了:“您上次走後,我又翻了書,恰好看到這個。您等着。”她拿了一本泛黃的書出來,她說:“我讀給您聽。司命之位,僅次于帝。其——”我說:“能不能翻譯一下?用白話說。”她點頭:“他有兩個手下‘命之手’,分别爲‘命左’和‘命右’;他還有心腹之人或者是他的守衛稱爲‘命之脈’,那人的标記就是額頭的火焰圖案,那是練成冷火焰的記号。”
“冷火焰?”我不懂。老太太說:“我也不了解,隻能推斷這是極強的能力。”
她說:“還有,我說的ta是女字旁的她。司命一直是女性。”她看着我,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認定我就是司命。
我說:“謝謝你,我還會來的。”
醒來時,發現洪光明和衣躺在我旁邊睡着了。我細細端詳他的臉,明淨安詳。我伸出手,淩空描繪他臉部的輪廓。電光火石間,我發現眼前的一切發生過,我此時不過是重複當時的動作。他當時是長發,一襲黑色長衣。我神思恍惚,卻清晰知道:這個人,我已愛了他很多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