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重逢


“是這裏了。”我在一個墓碑前面停下。仔細看那碑石,覺得心裏一陣凄惶。字迹已經不能再模糊了,原本的漆都褪了色,這許多年,它是沒有人打理的,所以顯出一副凄涼來。模糊可以辯得——米蘭之墓,愛女米米敬啓。XX年XX月XX日。

目光向下帶過去,那有擺放過祭品的痕迹!

我擡起頭,目光和小T相撞。

“米米,看來有親戚常來看你媽媽呢!”是阿姨開了口,說出了我們的疑惑。

“這,不會的!”我暗自驚奇。難道是外婆他們,這麽不遠千裏?沒有道理啊,那幾年裏面他們明明自己都是家事纏身的。

“先拜祭完了再說。”小T接過我的花去,蹲下去擺好。

“我來擺水果,化紙錢。”我默然地蹲下去,心裏的情緒很複雜。

如果真的是外婆和姨媽一幹親戚,我想當年我的那一番拒絕,或許太重了。

紙錢已經盡數化成了灰燼,我傻傻看了一會兒,眼睛裏有淚水,怕是被煙熏的。

“你們先去車上吧,一會子我去下廁所。”我把包遞過去交給阿姨,像廁所的方向走去,順便整理一下心情。

我稍稍補了補妝,走出盥洗室,被眼前的一幕驚住!

我看到芷,活生生的芷!在這個墓園裏面!

沒來得及呼喊,我急忙地奔過去,隻見芷靜靜地走到母親的墓碑前面了。然後,靜靜地放下一束鮮花。我的步子一下子亂了,準備說的話也卡住了。我立在那裏,腦子短路了。

成百上千個問号要擠爆了腦子,芷?爲什麽?

我等她轉身,自然就能順理成章的再遇。這個間隙,我反複的深呼吸,終于明白心電念轉的含義,一時之間腦子亂得可以。

“小米!”那個女孩子竟然一點沒有驚奇。

“芷。”倒是我,有點愣愣的。

“好久不見。”她很親密地抱住了我,那熟悉的香水氣息灌進鼻子,她是我曾經無比熟悉的溫暖。

“你去了哪裏?不知道我多想你!”我還是不争氣地掉下淚水來,疑問暫且放在一邊,我擁抱住的可是我曾信任曾珍惜曾依賴的那個人!

“說來話長!”她撫了撫我的亂發,表現出一種愛憐。

“那你欠我呢!”我作勢揮了她一拳頭,“誰叫你就那麽走了!”

她笑了,但是眼神裏面閃過一絲不安。

“米米,回去了!怎麽這麽半天!”是小T過來找我。

“這是芷!”我歡快地拉過小T,對着芷,很開心的笑了。

估計兩人都有點懵了,愣愣的。仿佛很吃驚,半晌才恢複正常,我知道,芷是看過小T的,所以也并沒有再多餘地介紹。

“你好!”還是芷先伸出手去,“我知道你的,小T。”

聽到芷憑空叫出自己的名字,小T有點吃驚,我還沒有告訴他關于他的那段觀察事件。

“你好,芷,常聽米米說你的!”小T隻是愣了一小會子,很快就回轉過來,“和我們一起回去,到我們那裏坐一坐?”

“不勝榮幸!”芷笑着,海藻樣的頭發飄動起來,她已經向門口走去,在她轉過身的一瞬,對我眨了眨眼又偷偷指了指小T。

“你這位朋友确實很偵探!”小T偷偷在我的耳朵邊嘀咕。

“Itoldyou.”我對他吐吐舌頭。

“這兒真不錯!”毫不客氣地坐到小T家裏的沙發裏面的芷,舒舒服服地感歎出來。

“你喜歡就好!”阿姨看到芷就沒停過笑容,芷,是讨人喜歡的,“我給你們做點飲料,芷,你随意!”

“謝謝阿姨,愛死你了!”芷理了理頭發,笑容更加燦爛的傾瀉出來。

“哎,你欠我一個解釋。”我看着她,責備不起來,但是包裏的日記本重重地撞在心上,“你看,都寫的是你。”我把那本淡綠色殼子的厚本子遞過去,歎了口氣。

“米米……”她接過去,眼神裏是迷離。

“我有時間,休了假過來的。芷,有什麽,真的不能告訴我?”我靠了她坐下,很憐愛的抱住我的朋友。

“我對不起你,或者說,我媽媽,對不起你。”她的聲音有點顫抖。

我有點摸不着頭腦,但是隐隐覺得不安。

“米米,我是那個車禍受害者的女兒。”芷的眸子暗下去,忽然,我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深不見底。

事情又要退回到那個雨天。

芷,他媽媽。

母女二人賭氣出走,家裏那個豪賭,好喝還好玩的父親已經傷透了家人的心。更糟糕的是,男人喝醉了,賭輸了都要打人!他用所有的東西懲罰原本該要用愛去保護的人。掃帚,皮帶,廚具,拖把……一道道的傷疤疼在身上,長在心裏。

“你又發瘋了嗎!她發這麽高的燒,你還要折磨她!”那夜,芷受了風寒,渾身滾燙。但是那男人還是拿她洩憤,于是孩子的母親又氣又惱,推開了渾身酒氣的男人,扯了一點零錢就抱女兒離家。

“乖乖,你堅持住!媽媽帶你走!”發着燒昏昏沉沉的芷,耳朵邊反複聽到的就是這一句。

後來,那喝醉的男人也似乎驚醒,知道老婆孩子跑了,趕緊要冒雨出去找。人總是在将要失去的時候做着無謂的掙紮,不知道自己原先的過失。

“阿珍,你不要激動。我們回家!”追了兩個街區,到底又是趕上了。

“不許你碰她!”母親沒有回頭的意思。

“咱們還是一家人,你這樣不好,有事情回家說,這雨還淋着。”男人此時完全清醒了,這已經是他不知道多少次,這樣請求。

“我們完了!方強,你根本不配!”女人感覺到雨衣底下,孩子的呼吸越來越微弱。

“阿珍!我離不開你!”又是這一句。

“阿珍,芷可是我的女兒,你忍心讓她……”男人還是在努力。

“你不要擋着路,芷今後就姓夏。我現在要帶她去醫院。”女人的堅決是不容置疑的。

“我們一起!”男人還在努力。

“你走!”女人用了最大的力氣,推開了她,全然沒有注意到,一輛夏利正從暗夜裏開過來,駕駛人正是我沮喪、頹廢有點分不清虛幻與現實的母親。

駕駛者好不容易看清了人影,一個急轉,雨天的積水讓整個車側滑翻了過去,男人也早已經被撞的飛起來。

太快了,來不及使那個推人一把的女人發出呼喚。

動靜一出,圍觀的人群聚攏起來,女人下意識的抱緊自己的孩子,咬緊了牙齒消失在人群裏面。

“那麽,您的丈夫是爲了找你才外出的?”

“是的。”

“你經過那裏時有沒有見到他?”

“沒有。”

“你爲什麽離開?”

“我女兒病了,還有,你看!”女人挽起自己的袖子,傷痕累累。

“他喝了多少酒?”

“不清楚,他一直就是酒鬼。”

……

那個男人死了,她隐瞞了那晚的一切。

看到我,看到我的母親。她沒有要求任何賠償,隻是默默地離開了。

“芷,我們走。”看到病愈的女兒,她笑着,“我和爸爸離婚了,我們自由了。”

她們母女,去了相鄰的一個城市。但是,那位母親一點兒也不開心,她似乎很敏感雨天。而且,芷竟然發現,媽媽背了她偷偷沾毒品!

“你給我解釋!”芷把一包毒粉仍在媽媽面前,她的心都要碎了。

“芷……”那個女人看向她,眼神空洞極了,“對不起!”那個女人撲過來,滿是委屈。那個晚上,芷知道了我,知道了那個改變了所有一切的雨夜。

“媽媽,我們戒了它,我發誓,我會找到那個女孩子,我會替你找回自己!”芷送媽媽去戒毒所,那年她也隻不過18歲。

後來,她們又回到小城,我卻已經不在,她們于是一年年的爲我的媽媽掃墓,芷打聽了很久,才最後知道我的去向,然後,就是那場邂逅。

“芷,這真的是真的?”我望向她,覺得空虛。

“沒有那麽繞,這不是故事。”芷吹了吹茶,水汽氤氲,隔了那蒸汽看她,好像有點不真實。

“那你接近我,就是爲了這個理由。”我笑得有點苦。

“不是那樣的,小米。”她拉着我的手,語氣快起來,“我隻是必須要找到你!芷,你不能像媽媽那樣,就把自己埋在雨裏面!”

“爲什麽離開?”我聽不進去那一段話,語氣很冰。

“媽媽病危了,我要送她。而且,我知道了你的自責,我要回來替你想想辦法。”她站起來,認真的對我說着。

“爲什麽,我覺得我活在無盡的謊言裏。”我慢慢低下頭去,還是接受不了。

“小米。我們都是爲了愛,對不起。”她已經溫柔地抱住了我,我聞到她清新的味道。

“安靜睡一會兒。明天一切就都好了!”小T吻了吻我的額頭。

“米米,晚安。”芷掖了掖我的被子。

我扯起慘白的笑,面對這兩個人現在有點兒尴尬。

燈被關上了,我終于被一個人留下來,孤獨和寂寞又一次伴随着黑夜吞噬了我。這一天,我終于有空一個人待着,在這樣的一片土地上,我不得不開始溫習過往的生活。

可是,竟然有點記不清楚,那時候的倔強,那時候的堅持——面對最後的真實記憶有點兒蒼白。

我昏昏沉沉的想着,多年沒有流出的淚水又一次暗暗襲來。我靜靜地躺着,任由淚水恣意地占據了我的臉龐。平靜的悲傷就那樣傾瀉出來。

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就沉沉睡過去了。

“你醒了!”我在清晨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芷的問候。

“什麽時候了?”我迷迷糊糊的問道。

“9:00多了,睡夠了嗎?”她靠過來,撫了撫我的頭發,眼睛裏面是熟悉的關切。

“自然醒,當然不錯。”我看到了窗外的陽光,爲之一振,更重要的是,芷眼睛裏面的那種信任和關切,正是我想念的。

“小T在等你吃飯,他很疼你,特地爲你做的早餐。”芷拉着坐起來的我,笑着。

“你得看我的日記,你落下我的好多故事!”我對她眨眨眼睛,心情已經明朗。

既然有些事情沒法改變,就活在當下吧。我沒有必要就這樣放棄我的生活,因爲,那兩個曆史的罪人的後代,是我生命裏的陽光。

“小米,你起來了!”小T的聲音聽起來清朗。

“謝謝你。”我心裏已經洋溢了溫馨,看到系着圍裙的他,奔上去抱住。

“去刷牙,一會子就吃大餐!”他騰出一隻手,撫摸了我的一隻手臂。

“哎,要不要一大早就這麽膩!”芷的聲音很嬌氣,“米米,趕快去洗漱,一會子阿姨回來,你就這樣瘋瘋癫癫,沒個媳婦樣子,還在這裏唧唧歪歪!”

“喂,芷!你是不是找打!”我一下子羞紅了臉,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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