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麽，她聽了這一整個故事，然後，就不見了？”小T隔着玻璃杯，對着我淡淡地笑了。

“很吓人吧，你說呢？”我看向他，動了動蜷着的身體。

“一點不會啊，Notatall！”他很輕快地打着響指，在我身邊坐下。

“可是，這些年來，我不曾說過我陰暗的故事。你不知道，我在那一段路上是有多麽的悲傷。小T，你說說，我是不是錯了呢？我當時不該替媽媽決定生死，不該……”我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怎麽會，你很勇敢，而且，你也是對的。”小T輕輕攏了攏我散亂的頭發。

“你這麽覺得？”我握住他的手，看着他的眸子，笑得很釋然。

這麽些年，我總是要想起自己當初的那個決定，想起我曾一次一次溫習的痛苦來，但是直到遇到芷之前，基本不怎麽向别人說自己的故事。把自己說給别人的時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

那些沉默無聲的經曆一下子有了生命，有了寄托，鮮活的開始了重新的生命。所以有時候，訴說絕對是一次重生。

然而我的這次重生，草草地就結束了。

“你累嗎？小米。”小T緩緩地從後面抱住我。

“或許吧。”我倚在他的懷裏，腦子一下子很空白。

“我們去你的家鄉，我想你把什麽忘在那裏了，你得再一次面對的東西。”他在耳邊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也許吧，我一直知道自己是在逃避，可是總是給自己理由這樣逃避下去。我有時候也會想真實地面對一次，但是總是不能夠。

媽媽住進醫院之後，我那幾年都是一個人的。守着空空的房子，覺得夜很凄涼。

外婆和舅舅們也來找過我，要我回到那個媽媽一直逃離的地方去，但是，我都拒絕了，我可以堅強起來，可以一邊讀書一邊慢慢地照顧起媽媽。這時候，我們又開始相依爲命，熟悉的那種存在方式。

我每天遊走在在醫院，學校，家之間，三點一線。

看到别人家的熱鬧，我漸漸已經習慣了。

“米米，有什麽困難你要跟我說。”那個杜醫生很和藹，他的笑容也是很溫暖的，他戴了一副金邊的眼鏡，顯得很斯文。

“謝謝你！”我看向他，每次都會覺得很安穩。想象裏的爸爸形象，就該是這樣的。

“和我說說你的故事嗎？”有一次午休，他坐在了我的身邊。

“你不會想聽的。”我看向他，忽然覺得很傷心，他是那樣一種明媚的存在。

“不管你怎麽決定，别怕。”我記得那一晚他們拔出媽媽的器械的時候，他溫柔的抱着我，并撫弄着我厚厚的劉海。

“杜叔叔……”我終于在他的懷抱裏面哭出來，相依爲命的格局就這樣簡單的被一個所謂的決定擊垮，這是多麽的始料未及。

“你知道哪裏可以找到我，嗯？”他一直握住我的手，“米米，你要堅強！”

不知道是不是我精疲力竭以至于有點神經過敏，總覺得他的眼神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我會的，叔叔。”我最後無力的笑笑，走向最盡頭的那間房子，媽媽還在等着。

“米米，你回來住。”外婆等一幹人雨後春筍一樣的出現在蕪雜的生活裏。

“帶我去找爸爸。”我隻有這一句。

“米米，不要像你媽媽那樣任性！”是外婆威嚴的聲音。

“那麽，我就留在這裏。”我不卑不亢。

那幾日，我已經翻找到媽媽這幾年來所有的手記，我終于有機會參與到那些沉入時光河底的故事裏面去。

實際上，媽媽和未曾謀面的爸爸，是荒唐的一對鴛鴦，特别是在有了我這樣一個苦命孩子之後。

爸爸是一個藝術家，是家裏的獨子，媽媽則是鄉下大家庭裏的一個幺妹。爸爸遇到媽媽隻是巧合，那時候他随導師去鄉下采風。媽媽是家裏最要強也是最聰明的小妹妹，她也是爸爸在鄉下采風的時候的外景模特，那年代，媽媽這樣大膽的和男孩子坐在田間地頭已經很不簡單，全校的女學生隻有她有這樣的勇氣。

媽媽散着長長地秀發，坐在葵花天裏面，笑靥如花，對面的爸爸在大大的畫架後面飛快的塗抹着。

“你知道嗎？米小七，你的美，就像是米蘭花，清幽靜谧。”長于美術的爸爸，好有很好的詩人文筆以及優美的說辭。

“那麽，我就叫米蘭。”媽媽當年該是堅定地望向自己心動的愛人的。

“米蘭，你真的很美。”媽媽記憶裏，那個爸爸這時候看向她，眼眸是一種很奇異的色彩，那不像是一般人的棕色，後來，媽媽得知了，爸爸有一半的外國血統。

爸爸走的時候，行李裏面多了一個大活人。媽媽不顧一切的和自己的愛人私奔出去了！

他們靠着很少的路費，脫離一切地走出去。媽媽之前從未了解的世界，那樣清晰地呈現在眼前，她覺得無比的幸福，還有一個無比仰慕的人在身邊，她很滿足。

“有情能使飲水飽”，這對嗎？當年的她會說，這是肯定的。但是，其實等着她的将來，蒼白得恐怖。

有一天，她回家。他們其實一直都在搬家，那個家也就是一個臨時的居所，發現房門大方的開着，自己喜歡的男人和一個沒有見過的女子坐在長凳上面，激情地吻着彼此！

買回來的菜從手上跌落下來。

“我要離開了。”爸爸收拾着行李。

“你不需要解釋？”媽媽哭得梨花帶雨。

“你曾經是我的靈感，但是現在，你束縛了我。我不想，陷到世俗裏面去。”爸爸還是那樣溫暖的笑。

“我算什麽？”媽媽最後抓住了他的風衣，他在印象裏面不該是這樣的結局的。

“米蘭。”他捏住她的手，又輕輕地掙脫了她，從此消失了。

其實，那一天，媽媽還不知道，我來了。在一場大病之後，她才一并知道了我的存在。

“我要去找他！”她從病床上醒過來的時候，這樣對自己起誓。她覺得，愛是可以挽救這一切的。

我的到來，使得她不得不回鄉，過了一段隐忍多餘的日子。大家都盡量閉口不提，關于我，關于他。

媽媽從那時起，就開始計劃着和我一起出逃，像是和我的父親一起那樣，追逐着自由和愛而去。

她來不及舔舐自己的傷口，帶着我走過每一個他們纏綿過的城市。去他們寫過生的每一個地方，然後，落空所有的希望。

我們逗留的地方都很美，但是都很蒼白，我隻看到焦慮的，尋找落空的母親，而她隻看到空落落的，失望的城市。

我看她滿紙的失落，賠上許多的歎息和眼淚，漸漸明白，感情就像是一種枷鎖，輕易碰觸就會上瘾，而且，可怕的是，有時候，你越愛就越發覺其中的失望，你愛的或許隻是那個愛着的自己。你愛的時候，那種找到歸屬的感覺，才是可怕的毒藥。

我在扼腕中，漸漸明白母親的孤獨。可惜了解到的時候，她已經不再可以在和我交流，爲什麽不說呢？我感到了凄涼，深深地刺入骨髓的寒意。

空空的大房子，熟悉到不能自熟悉的清晨日暮，隻是這世界，再沒有一個人像是你。

我有時候吃泡面，打發不想做飯的時間，看着熱水慢慢的軟化面條，一時間感到孤獨，那時候也是考試壓力最大的時候。我就那樣抱了泡好的桶面無聲地哭泣，任由淚水悉數的落進碗裏面。

好在，生活裏面還是有很多好心的人。媽媽是在剛進入初中的時候出的事情，之後，我的學費被減免了，房租也隻需要一半，我還拿着一定的保險金，經濟就沒有出過窘境。

家裏的煤氣總是樓下的大叔替我換，還替我扛上扛下。大叔說，他的母親也很早就不在了。

生活中的每個人似乎都要給我繼續下去的理由。我也有自己的理由，就是有一日媽媽醒來，我們還可以繼續下去。

可是我18歲生日的時候，我的生日禮物，就是親手葬送了母親的生命。

我那日回到家，不算崩潰，但也算是迷失了。還好，高考在眼前，我的目标雖然不再完整，但是，還能怎樣。

那天晚上，樓下的叔叔還特地送了點兒家常菜上來，并且要求我在他家裏吃三天高考餐，我心力竭盡。微笑着，答應了。

至少，這樣躲一時，我可以好好度過這一段時間。

我最終撥通了那個藏在媽媽錢包裏面的号碼，打給外婆他們。後事處理完，我最後的一門考試也結束了。

我看到戴了孝的姨媽來接我。陌生的親人，陌生的表演又要開始了，好在，高考之前我已經成年。

我一個人收拾了自己家裏的行李，像是好多年裏面做過的一樣。

9月底，我收到北京的一所大學的錄取，知道了最後的方向。

一直沒有再聯系那個杜醫生，總覺得他很幹淨，很溫暖，有點不敢靠近。

自打發覺了阿南的事情，又了解了很多媽媽的故事之後，對情感幾乎是心如死灰。但同時在内心又要擺着一份渴求。很想知道當年，母親出離的勇氣來自何處。

我試着去找，那個丢下我的父親。

沒想到會很順利，因爲，在我的大學裏面，他是客座的藝術系教授！

“你好，沈教授。”我去旁聽他開的一堂課，在散堂之後，我大方的攔住他。

“有什麽問題嗎？同學。”他的笑的确很紳士。

“您知道米蘭嗎？”我看定他，下意識的捏緊了自己的書本，這一個問句裏面，有媽媽和我所有的期許。

“米蘭？你指的是？”他推了推眼鏡，眼睛裏面有一絲機警閃過。

“一個女人。”我咬住了嘴唇，心已經開始暗沉下去。

他仔細地看着我，良久：“她曾經是我的靈感。”他的語氣很平淡，但是很有力道。

“那麽，您記得！”我有點兒緩過來，似乎感覺到了媽媽一直藏在心裏的卑微。

“你是？”他這時看定我。

“一個朋友，米蘭的朋友。”我似乎爲時光終于找到答案，“米蘭想告訴你，她一直想念你。她很好。”

“那就好。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他笑得有點尴尬。

“教授，這是一個秘密。”我對他眨眨眼，很快地就跑開。我知道，這個教授有家，有兒女，我不會笨到要打擾彼此的安甯。隻知道，媽媽的挂念和無謂的努力還是有一點點意義，那就一切都好。

自從在北方開始生活之後，再也沒有回那個城市。

也許有點狠心，我沒有回去看過母親。但是那個城市那樣傷心，我不能去想，我一直不願回憶的地方就是那裏。

“小米，你回去，我會讓你感到幸福的。我不是還和你一起？”小T在聽完我一大段的補充之後，又那樣溫暖的笑着，他真像那個醫生。

“真的？”我趴在他的懷裏，像隻乖乖的貓。

“相信我。”他很确信。

我看向他的眸子，忽然知道了，那種心甘情願，在所不惜的強烈感情——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