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總是要想起,那個清晨。
即使這麽久了,我還是會記得那一天,不是那一天,我不會淪落到此,真的。
曾經,屬于我——米米,的城市,是陽光的,美好的。我在那裏度過了這一生裏面最難忘的一段時光。那個小城的一切,總是不斷的出現在後來的夢境裏。
“米米,你呆在屋子裏面,一會兒媽媽就帶你走好吧?”溫和年輕的母親帶着隽永的微笑。
“嗯,我等你回來!”小小的米米很開心的對着媽媽笑着。
米米愛自己的媽媽,媽媽也很愛米米。因爲她們是彼此最親近最可靠的人——媽媽生下米米的時候,才16歲,米米沒有爸爸。
老師在三年級的課堂上說道“相依爲命”這個詞語的時候,米米不用解釋就可以明白過來,所以她的造句就是——“我是米米,我是和媽媽相依爲命的孩子。”
米米的媽媽有一個好聽的名字,米蘭。
“媽媽,爲什麽别的小朋友是和爸爸一個姓的?”小米米會這樣問媽媽。
“因爲,米米隻是媽媽的孩子。”媽媽伸手環抱住米米,笑容有點哀傷,就像是每次米米犯錯之後,媽媽打了米米又過來安撫的那種笑容。
米米不喜歡這樣的笑,她覺得這笑很讓人心疼。隻要看到這笑容,米米就會說服自己,下次不再這麽做,這麽問,這麽任性。米米不知道,這就叫做懂事。
媽媽時常抱着米米,有一搭沒一搭的說着自己的事情,但她從來不提和米米相關的過去,米米也不問,她總是看着媽媽,溫和的恭順的笑着。
米米想她開心,愛她勝過愛自己。
“米米,我們要搬走了。”每次在一個城市逗留的時間都很短,米蘭總是會不定時地就要搬家。她每次隻是一副很受傷的樣子,頹然的窩在沙發裏,望向米米,好像是要透支了。
“好的。”米米回答的很簡略,她不去問,隻是希望有一天媽媽會解釋清楚。她不知道爲什麽要這樣遷徙,但是她不在乎,她隻想和那個唯一在乎的女人在一起,不過,後來或許就不那麽單純了。
記不得是第幾次搬家了。這一年,米米已經13歲了。
“米米,我們搬走好不好?”媽媽說話的時候已經是木愣愣的了。時光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迹,雖然還未過30但是,明顯的有衰老之态。沒有之前那樣的可愛了,多了很多沉默和無理取鬧。
小時候親密無間的感覺,慢慢起着裂痕。就像是結了冰的水,雖然表面上變得堅硬,但是細細的看過去,裏面都是碎碎的痕迹,一碰觸就會粉碎。
“媽媽,我累了。”這麽多年來,米米第一次拒絕了。
“你不走?”媽媽的聲音裏面有一絲的慌亂。
“爲什麽要走?”米米倚在牆上,抱着胳膊,一隻腳支起來。
“你不明白……”媽媽又埋下頭去,又是那副受傷的表情。
米米在心裏有一絲的心疼,但是,不打算妥協了,她因爲這樣的遷徙,總是沒有朋友,沒有穩定的生活,憑什麽要犧牲掉剛剛建立的這一切?憑什麽要繼續縱容這樣的任性?憑什麽以後再也不能見得到那個後座的溫柔的男孩子?
“媽媽,我留下。我不想這樣了。”米米冷冰冰的,徑直地走到屋子裏,摔上門的時候,感覺到生命裏的什麽東西就那樣破碎了。
米米一直一直逼着自己去順從,即使心裏很委屈,但是她看到那個脆弱的女人,總要想去保護她,順從她,這都快要成爲她的天性,不過這一天,她厭煩了。
她總是默默地坐在暗夜裏,總是一副很柔弱的樣子,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于是,米米奮鬥着,她去争,她去努力,她拿很多很多的獎狀,争取很多很多的榮譽。她是成績特别優異的乖乖女,也同時有着各種各樣自學的才藝,她愛唱歌,愛舞蹈,也愛寫作。她每次歌唱起來,舞動起來,都是有企圖的,爲了博得媽媽的關切和笑容。但是,那笑,還是帶了悲切。
總是努力,總是掙紮着去靠近,但是總是沒有結果。米米有點疲倦了。她看着成堆的證書獎狀,心裏覺得無聊。米米很想知道,爲什麽她好像從來不在乎自己的這些努力?
“你的尺子掉了哦!”一個俊朗的聲音,很幹淨地從身後傳過來。
“謝謝。”米米轉過頭,看向那個聲音的來源。
“我叫李南。”那個男生遞過尺子來,同時很好看的笑了。
“米米。”米米簡單的說道,一時之間居然忘掉了總麽扯起嘴角同樣的笑一個回去。
“米米,這道題怎麽算的啊?”
“米米,這是我自己做的葉子書簽,你看好不好看?想要就拿一個去哦。”
“米米,來看籃球賽吧。我是得分王哦,很有看點的。”
就像是陽光一樣,李南就那麽直接地進入自己的生活,米米有點兒不适應,但是一下子就迷戀上了那溫暖的感覺。
李南是那種很會保護人的男孩子,俊朗開明,總是喜歡逗米米開心。
一個閑逸的午後,李南拖着米米去籃球場陪練,空曠的籃球場地隻有兩個年輕的孩子,天氣好像很熱,但是不打擾李南一次又一次的上籃進球,也不打擾米米爲李南投進的球鼓掌叫好。
隻有和李南一起,米米才很單純的樣子,她很忘情的爲男孩子叫好,一點不像是班級裏面那個呆闆的,冷漠的優秀學生。她從不答應出現在李南的什麽比賽場上,但是卻不在乎周末陪他單獨的練習,隻看他一個人的表演。
“米米,你像是謎一樣。”李南接過她遞過去的水,語氣有點兒凝重。
“我?”米米還是一副開心的樣子,沒有做出什麽回應,“哎,阿南,今天你打的很不錯呢!”
“米米,爲什麽不來賽場給我加油?”李南坐到米米身邊。
“我……不喜歡那裏,人那麽多,而我那麽弱小,這樣陪你做後援,還不夠啊?”米米看向腳尖,有點窘迫,但是說完後半句,對着李南開心的笑了。
“米米,你不該這樣隐匿着自己的光芒的。真的,我喜歡陽光自在的你。”李南一口氣灌下半瓶水,自顧自地走向球場,看向米米的時候,眼神裏面都是溫和。
接下來的訓練,沒有繼續很久,兩個懷揣心事的人已經沒辦法再繼續待在這個空曠的,寂寞的球場裏面了。
“米米,你來看明天下午的比賽,好不好。”最後的那個叉路口,俊朗的熟悉的聲音在身後,有一種懇求的意味。
“阿南,再見。”米米沒有回頭,心裏亂作一團。
“我回來了!”米米向裏面喊道。
“嗬,米米啊!你替我買些餃子回來,我今晚做不了晚飯了。”沙發裏的陰影發着聲音,伴着酒精的味道席卷而來。
“媽,你怎麽又喝酒?”米米站在茶幾前面有點生氣。
“米米,我想吃餃子。”醉了的女人撒着嬌,也沒有回答女兒的話。
“真是受不了你了!媽媽,你,哎!”米米覺得很無奈。
“我就要吃餃子嘛,你不給我吃,你不關心我了!”女人竟然流下眼淚來了。
“你等着,我待會就去買。”米米從抽屜裏面拿出零錢來,披上外套就出門去了。
“媽,餃子——”等她端了盤子,熱氣騰騰的餃子安穩的散發着香氣,那個女人已經睡熟了。
“阿南!加油,加油!你是最棒的!”那個下午的籃球賽,一個文文弱弱的女孩子自成一隊的爲一個隊員打着氣。一點都不像平時乖乖的她。
“啊!又進一球!阿南,萬歲!”最後的進籃,米米的歡呼到達頂點,阿南的一球最後決定了勝負。
她剛要走過去,一堆的拉拉隊員把她擠在外圍。
米米看到别的女生遞給阿南毛巾,給阿南送水,忘乎所以地抱住他,甚至有一個女孩子吻了他!米米站在原地,心裏很難過,不知道這是什麽樣的情緒,似乎很委屈。
她沒有告訴阿南自己會過來加油,但是也沒有料到會如此的狼狽。事實是——她喜歡上了那個男孩子,然後很快又發覺,自己将要失去他。
“米米!”在她轉過頭,準備離開的那一霎,那個熟悉的聲音。
她不太記得是怎麽回事了,但是他拉住她的那一瞬間,她不顧一切的投進他的懷裏了,然後,不知所謂地哭了好久。
初戀就這樣緩緩地鋪開,像是生命裏最醇美的酒,一飲即醉。米米醉了。
在她沉醉的時候,媽媽又出現了:“米米,我們要搬走!”
“這次,我不走,媽媽!”米米不再柔和,“我在這裏有了自己的生活,我要留下。”
“米米,可是,我們要離開的。”媽媽宿醉未醒,說話很輕。
這幾年她常常保留有一些不好的習慣。
“你告訴我,爲什麽總要離開,總要搬家?媽媽,我需要一個理由!”米米問出了這些年最想問的話。
“米米,夠了。”媽媽一副受傷的樣子,又要落淚了吧。
“媽媽,請你爲我想一想!”米米并沒有爲其所動,“媽媽,我曾經爲了你……但是現在我長大了,你還有什麽不可以讓我明白?”
“我去買餃子。”媽媽從陰影裏面站起來,“米米,一切都還不是時候。我不想你難過,真的。”她說話的時候,還是有些悲傷。
“爲什麽隻許你自私?”米米有些刻薄了。
媽媽穿鞋的動作僵住了,但隻是那麽一小會兒。
“米米,你等我回來。”媽媽淡淡地說出最後的這一句話,像是平時出門一樣。
“砰——”不一樣的是,平日會微笑的看向媽媽的米米,這一次隻是重重帶上門,回了房間。
“米米,米米!”似乎有人在不停地叫自己的名字,米米有點兒迷迷糊糊的。
她正在和媽媽心平氣和的吃着餃子呢,媽媽說了不會搬去任何地方,媽媽說會告訴她所有的故事。她們正安逸地坐着,餃子冒着熱氣……
“醒一醒,米米!”有人搖動着米米的身子,試圖把她從那溫暖的餐廳裏面拖出來。
“啊!你是誰!”米米猛地睜眼,一個陌生的男人坐在自己的卧室裏了。
“我是醫生,你媽媽出車禍了,你得跟我一起,去看看媽媽。”男人的聲音很幹淨,有一種平複的力量。
“爲什麽信你?”米米裹緊了自己的被子,離得遠遠的。
“你看這個!”男人捏着一串鑰匙,外加一串項鏈,米米知道那是媽媽的貼身物件。
“媽媽到底怎麽樣了?”米米站在病床邊,沒有半點的害怕,很冷靜。
“恐怕,很危險,就要看這次醒過來是什麽情況了。”那個醫生也在,他有點兒吃驚,眼前的女孩子似乎那樣不可思議。
“醫生,我要你盡力而爲,好嗎?”米米看過來的眼神裏面,有好多種複雜的味道。
“我會的。”醫生答應着,“我是主治醫師,杜岚。”
“杜醫生,謝謝你。”米米握緊了媽媽的手,語氣裏沒有哀傷。
之後,從杜岚那裏,米米才了解到,那個雨夜。媽媽出門,撞上了一個路人,她避之不及,慌亂地轉換方向時,車發生了側翻,那個被撞的人當場就沒了命,米米的媽媽也正睡在病房裏面。
那晚上,媽媽是有責任的,米米知道,她喝過酒,并且因爲吵架,心情不好。
好在,那個被害者的家人一直不追究什麽責任,據說那一家還算是富足,并且,家裏的女主人很善良,看到米米一個人在醫院,她也就沒有說什麽。她放棄了所有的責任追究。
“米米,媽媽不可能再回來了。你要想清楚了,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杜醫生這樣嚴肅地問着。
“你覺得我是在開玩笑?”米米很生氣。
這些年,媽媽一直處于昏睡不醒的狀态,也就是所謂的植物人。就一直的躺着,不說話,不笑,沒有任何知覺。而且,她的大腦在一日日的死去,漸漸更沒有可能再回複原狀。
這5年來,米米賣掉了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一邊照顧媽媽,一邊讀書。還好,媽媽這幾年積攢了不少的東西,而且,媽媽的人壽保險受益人是米米。
今天,18歲的米米,面對的考驗不僅僅是高考,還有就是——是不是要放棄已經腦死亡的媽媽。
“你有空嗎?”米米坐在電腦前面,無力地敲擊着鍵盤,熒幕上的字閃出來。
“怎麽了,出事了?”那個備注名爲阿南的頭像閃動起來。
“我想和你待一會兒,可以嗎?”米米飛快地回複。
“這個周六下午吧。我有空。”
“阿南!”米米站在那扇熟悉的門外面,用力的打着門。
“你找他有什麽事情?”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響起來,一會兒,就站在門邊。她穿着阿南的大T-shirt。
“他在裏面嗎?”米米下意識的捏了捏自己的衣角。阿南已經不念書,早在三年前。媽媽出事之後,米米就和阿南分手了。但是,米米最困難的時候,還是會過來找他,她平日盡力遠離他,隻是因爲不想拖累——她知道一次一次的找他麻煩,隻能使自己欠得越來越多。
“你說他在不在?”那個女人笑着,帶了不屑。
米米不料,阿南會像這樣開始一段萬劫不複的生活,她一下子有點兒蒙住了,或許距離上一次他們在一起說話,太久了,阿南已經不再是那個溫暖的男孩子嗎?
或許是,但又或許不是吧。
不過,看到同樣衣衫不整的那個阿南站在自己的面前,米米忽然醒過來,她知道,自己一直隻有一個人,阿南也不再是自己的了。她一氣的跑開了,眼淚卻一路流着。
“醫生,我放棄了。”米米說這句話的時候,堅決果斷。那是在六月份,米米高考前夕。
九月份,米米收到了南方一個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米米賣掉了這裏的房子,心就像是死了一樣,通知書到的時候,她就踏上了漂泊的路途。
米米自己都不太記得,到底怎麽過來了這樣的幾年,在達到這個雨很多,天氣很孩子氣的城市之前,她獨自一人過的那些歲月,就像是自動加密了一樣,輕易地是不會被别人察覺的。
可是,現在,芷已經知道了,那個很想留住雨天的我。因爲,我,米米覺得,隻要那一個雨天沒有結束,我不會淪落至此。我想,是如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