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朝是二嫂的名字,這位二嫂是我非常喜歡的一個嫂子,在我心目中簡直就是大俠一樣爽利豪邁的人物。當初二哥忽然遵從爹爹的意思娶了這個嫂子,我曾滿心失望的認爲二哥這個我依賴了這麽多年的大樹忽然就要被砍了白白拱手讓人了,好不悲戚。但二嫂嫁來的第三天便帶我逛遍了不聞丘,捉鳥掏蛋,摸魚捉蝦,又替我狠揍了從前常常欺負我的幾個小妖。從此後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忽然就上升到無可替代的地步。
二哥對這個嫂子從來也都是極好。可聽三哥說二哥本來有個相好的姑娘,爲了她,甚至違抗了爹爹早就定好的婚約。可後來那姑娘和别人好上了。二哥從此便收心了,一心安家樂業。近年來他對嫂嫂是越來越好,體貼至極,堪稱夫妻楷模。
怎麽看眼前這模樣,二哥難道過了這麽些年忽然耐不住寂寞,背着二艘去尋花問柳了麽?
果真如此的話,我、我一定會在心裏和二嫂站在統一戰線,強烈鄙視并譴責二哥。但鑒于二嫂已經離開而我還要拜托二哥,表面上還是要對二哥對愛情和自由的不放棄與反抗表示理解和支持的。
“阿六?”二哥忽然朝我的方向看過來,疑惑地喊了一聲。不知是不是錯覺我還聽到了一絲驚喜。
我笑得很讨喜地走到二哥面前,“二——”二哥?這麽簡單的兩個字,大概是我爲了表達激動之情,居然硬是沒能說出來,華麗麗地眼前一黑,倒頭暈了。
幸好二哥在身邊,也幸得在身邊的是二哥,我終于敢這麽安心的暈過去。
隻是,我未料到,這次我還真是把心放錯地方了。
二哥的确和從前無二,自己大概又在喝茶,把我丢給了手下侍者,看着他們把我精心照顧得非常之周到。于是,我很快醒來,氣色大好。
隻是,隻是,醒來第一眼便對着二哥憔悴的一張臉。眼睛下兩個眼袋像被熏黑的大眼袋一般挂着,下巴上滿身青青胡茬。
他瞪着充盈血絲的兩隻眼睛,緊緊扣着我的手,懇切道,“阿六,我得要你的血。”
我驚慌,反扣住二哥的手往後退,“我的血和你的不是一樣嗎,你喝我和自己沒有區别的!況你看我現下失血過多,你喝我的血會有很多壞處,也不如茶好喝!還有還有爹爹也不會同意的!”
“我的血和你的怎麽會一樣?”二哥驚奇的反問。
我一愣,随即扯住他的衣襟大叫起來,“什麽,你就這麽平淡的告訴我,我是爹爹和娘親撿來的?”我喊着,“想不到我居然是收養!算了,怪不得你忍心用我的血進補!要殺要剮随意!”
二哥一愣,猛地一拍我腦袋,“你整日都在想什麽?你以爲我們狐族就全是九尾靈狐麽,再說我要進補哪裏用得着你,用你進補不折壽就不錯了!”
我收起一臉壯烈犧牲,“真的?我怎麽我不知道?那你要我的血做什麽。”
“救人。”二哥忽然又變得一臉凄然,淡淡說出兩個字便不再願意說下去。
我拿捏了一下,果真是我親二哥,那就沒什麽顧念了。我立刻措辭準備拒絕二哥,“我也是很樂于助人,可你看我這――”
“每日給我三滴血既可。”二哥太了解我,立刻打斷我。
我一愣,三滴,我的仁慈心立刻動搖了,可當即又抓住他言語中的詞句,“每日?”
二哥定睛看我,“一共半月。”
我心中粗略一算,那這頂多也就是一大口血,盡管現在我狀況很不好,可這實在算不了什麽,也不會有太大影響。又想起我兩次給敖祁愹治療的情景,不禁感歎,“我對敖祁愹真是大方過了頭。”
二哥眉頭一動,“什麽?”
他這人最讨厭龍族人,我立刻答,“沒什麽,我同意了。”
當晚二哥便取了我三滴血做藥引,制成了半小瓶藥。
我很是好奇他所救何人,像二哥這樣随意且帶着些傲氣的人向來對人對事都淡泊。要他爲了他人來求人幾乎是不可能。且他雖然對我一直大意粗心,但其實寵愛有加,絕不許任何人傷害我。這樣的他居然會爲了一個人來向已經元氣大傷的我取血。不能不說,百思不得其解的好奇之外還有絲絲嫉妒。
我悄悄跟在二哥身後穿過花園,又繞過二嫂的錦香院,來到遠離主院的後庭一間幽靜的小院。
二哥一路走得很急,一臉急切,隻知往前,一點兒沒有發現跟着他的我。
二哥徑直走進去,我在院子外聽到院子裏推門而入的聲音,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悄悄摸進去。
這小院中遍植蝴蝶蘭,緊挨窗門外有一棵桂花樹,嫩黃色的花朵綴滿枝頭,半透明的花瓣好似一層黃色油紙。桂花樹邊是院牆,有一處恰好藏身,又容易窺見裏面情形。我飛速過去,小心躲藏起來,滿身都是桂花香,濃郁至極。
偷眼望進去,床上躺着一人,二哥背對我走過去,輕輕叫醒她。溫柔至極,這樣溫柔的二哥即便是在二嫂面前我也未曾見過。
“玉錦。”
床上的女子迷迷糊糊醒來,頭歪在一邊,長發散亂,身穿白色睡衣,看得出受了傷,包紮多處,床邊地上有一件血衣,看起來萬分眼熟。
二哥将女子扶起身來,女子漸漸有了些氣力,自己也吃力撐着身子起來。
我忽然捂住自己的嘴巴,以防大叫出來,那血衣――!果然二哥扶起女子半坐起來,又拿了軟靠墊給她依着,我蓦的看清了女子側顔。那不是花姒鸾又是誰?!
腦子裏太亂,二哥,花姒鸾……他們怎麽會扯上關系,還這般……
難道說,三哥嘴裏,二哥從前那個中意的姑娘竟然是――!
“怎麽是你?我怎麽會在你這裏?”花姒鸾看清了面前人,忽然激動起來,艱難從床上起身,手胡亂抓着什麽,推開二哥道,“我要離開這裏,你讓開!”
二哥溫柔的勸着,“你傷的這麽重,還要去哪裏做什麽,到如今還改不掉當初沖動的脾氣,從前我們在一起你就――”
二哥話未說完,花姒鸾忽然狂躁的推開他,尖叫起來,“你不要和我說當初!我要離開這裏!”
她傷的那麽重卻還是淩厲,盛氣淩人,二哥見他如此不免也暴躁起來,我在心裏哼哼,二哥本也不是細緻的人,裝了這麽久細心入微終于忍不住了。
“離開離開!你要離開去哪裏?去見他麽!怕還沒見到就死在路上了。”
“我死在哪裏和你司某人有什麽幹系,你不是早就将我拱手讓人了麽?這些話你還是留給你嬌俏可人的妻子吧!”
“我拱手讓人,那也得你願意!”二哥狂怒的大叫起來,手邊桌面上擺着一套他最愛的青花瓷杯,被他狂怒着掃過,“啪”的一聲摔的粉碎。
我一驚,花姒鸾卻依舊滿臉冰冷。房間裏的兩人頓時陷入沉默,兩人都靜下來,沒了一點兒聲,房中幾乎落針可聞。我在外面想走卻不敢走生怕稍稍一動發出輕微聲響就被發現。
“這藥你喝下去,連續十五日,很快便可恢複如初。”二哥先打破沉默,展開手掌,攤開一隻透明小瓶,用木塞塞着瓶口,裏面裝着半瓶褐色液體,是用我三滴血做引子制成的藥。
花姒鸾冷笑,“我就算死也不用你救!”她語氣決絕,叫人聽了就明白她說到做到,而她的目光像是兩道淩厲的劍,刺得人心痛。
“不喝你會死!”二哥又暴躁起來。
花姒鸾一笑,“求之不得!”
二哥怒不可制,額頭青筋爆出,大步流星拉開門走出幾步。我立刻掩身小心的往後藏住整個,卻聽見二哥腳步聲又走回去,将裝着我血的小瓶猛地扔在花姒鸾身邊,“你不顧自己死活,至少要顧他吧!藥我放這裏,喝不喝你看着辦!”
二哥說完拂袖而去,氣的不可收拾,幾乎從我面前走過居然一點兒沒發現我。
花姒鸾出神地看着二哥走出去,愣了半刻,忽然笑了,“爲了他?!”她緩緩拿起小瓶,拔開木塞,仰頭一飲而盡。人便很快又昏了過去。
此後連續十五日,我每天給二哥三滴血,但我再也沒去見過花姒鸾。一來不想讓自己去想她和二哥之間到底有些什麽。二來,伏念珠在我這裏,而我最近雖然在二哥這裏修養的很好,但是我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它現在空有一副外面,内裏已經虧空,且在一步步腐爛,蔓延向外。我不能見花姒鸾,否則出現意外,我沒有任何保護自己和敖祁愹的力量。
一日晚間,天氣已經有些微涼,我用了晚膳,因心中煩緒,披着件披風趴在窗口發呆。二哥又去給花姒鸾送藥,這半月來,他一直如此,凡是花姒鸾的事情他必要親自過手。
我一人住在從前幼時一直住的院子裏,也不用人侍候,倒也很是惬意。院子裏有一株合歡,正開着大朵的花,被夜風吹得搖頭晃腦。
我合上窗,見那花開得正好,心中恰似流過一股清泉,索性推門走出去。
先是扶着門欄,我忽然見着樹下花叢邊背對我站着個人,負手而立,微微擡頭仰望月夜,一身白衣勝雪。
“二哥?”我跨出幾步,那人忽然轉身,走到合歡樹下。
我一愣,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居然是小四。他如何來得這裏,如何知道我在此處。他不該被姬翎緊緊看着在九重天上準備他們的大婚麽?
“小四?”我疑惑着上前,腳步卻忽然停住。
那人站在樹影裏,靜靜地看着我。那不是小四,因爲小四絕沒有這樣的目光。沉寂的幾乎讓人透過那雙眸子可以看見碧落黃泉。小四也絕沒有他那樣聰慧的神态,好似神俯瞰衆生愚昧的超然。
“你是誰?”我問。
他笑,“我不是淩天。”
他沒有胡說。我細細看他相貌,雖然與小四幾乎是同一張面皮,連體型等等都是一般無二,可我确信他不是小四。
我說,“你是仙界的?”
一陣風吹過頭頂密密合歡樹,花瓣落了一地,簌簌聲響,雜着我的問話聲,碎成一片。
空中有幽然花香,他很是沉寂,凝視我半刻,“跟我走。”
這句話自一個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嘴中說出來着實奇怪。隻是我從第一眼起就不覺得眼前這人有任何的陌生。仿佛很早前就認識他,而且要命的是我知道這種熟悉甚至有些想接近他的沖動并不是源于他這幅和小四一模一樣的外表。所以他說出這樣的話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的突兀與不适。
隻是,就像拒絕一個老朋友,我說,“我不會和任何人在一起。如果我可以選擇,我早已經将自己的心放在一片紫竹林中了。”
眼前的男子沒有任何驚訝,隻是露出一個笑,但隻這個笑我便不能理解。先是有些早已明白的釋然,随後是淡然掩飾着的深深悲戚與無望,最後盡沉溺在一片柔和似光的喜悅與安然欣慰裏。
這個笑淡淡然,緊随着一陣迷人眼的風拂過,我似乎聽見一朵合歡花開的聲音。舒胫展葉瓣,笑聲玲玲。
我擡頭看去,幾縷發絲覆面,擾亂視線,滿樹的合歡都是那麽安靜。
再低頭看眼前,滿地落花猶在,人蹤無覓處。
靜站了半刻,正準備回去,忽然聽見身後遠遠傳來二哥憤怒而夾雜擔憂的喊聲,“你要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