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此刻鄭黎琛是以一種什麽心情和我走在一起的,還是在這樣慌亂嘈雜的時刻。
從我的角度,我能看到他依舊英俊的側臉,還有一些我不看懂的沉悶和緊繃。
待到我被他帶到車上時,我轉頭對外面站着的張律師說了句:“今天謝謝您了,我會再跟林叔叔聯系。”
“應該的,我先走了,羅小姐有任何事情可以再找我。”
鄭黎琛不發一言地發動汽車離開,他的車速越來越快,我不得不抓住車内的抓手。
但我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向他,隻是沉默地看向窗外。
直到來到了南城的海邊,鄭黎琛才停下車。
我也适時地看向他。
我們并排坐在一起,這樣的情景上一次出現已經記不得是什麽時候。
“雖然今天法官判定你無罪,但我知道你跟潇潇的死肯定脫不了幹系。”
果然,鄭黎琛開口的第一句話,就是如此。
我微微笑了一下,應道:“公道自在人心。法律已經還了我一個清白,那我就是清白的。對于任何的誤解甚至是誣陷,我都不接受。”
鄭黎琛突然出手砸了一下方向盤,尖銳的鳴笛聲也跟着響起,在這片空曠的海岸上,顯得格外寂寥和滲人。
我的心也跟着跳快了一拍,但是從後視鏡中倒映出的臉龐,卻還是淡然無波的。
“還有别的事情嗎?沒有的話我就要走了,我剛才監獄裏出來,一身黴氣,可别髒了你的車。”說着,我就要開車門下去。
“羅愫!”鄭黎琛突然喊了一聲,聲音低沉又略帶着嘶啞。
我沒回頭,但放在把手上的手卻頓了一下:“你還想說什麽,鄭黎琛?”
“……沒有了,你走吧。”就在我以爲鄭黎琛要說什麽肆意挖苦辱罵的話的時候,他卻隻說了這麽一句。
當你對一個人極盡失望和無奈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語氣和态度吧。
我扯了扯嘴角,再沒有半分猶豫就下了車。
鄭黎琛的車先開走了,我一個人沿着海岸向遠處的公路走去。
現在我的身上沒有手機,也沒有錢,怎麽回去還是個問題。
不過現在這些也不是那麽重要了,我擡起頭,看向一望無際卻又迷迷蒙蒙的天空,心情是說不出的暢快。
自由,隻有心和身都是自由的,無論遇到了什麽都不需要害怕。
就算什麽都沒有了又怎樣,憑借我自己的雙手,可以再掙回來。
鄭黎琛和何光敏以爲我離了鄭家的錢就沒辦法生活下去嗎?
他們應該是錯了,從泥淖和絕境中掙紮活過來的人,遇到什麽樣的境地都能活。
是啊,我能活。
大概,也能活得很好。
……
半年後。
半年的時間過得很快,轉眼到了第二年開春。
今年是個溫暖的年度,還不到五月份,溫度已經逼近了三十度。
我将身上的工作服脫下來,暫時靠在機器邊歇息一會兒。
“小羅,是不是累了,喝口水。”李姐走過來把一瓶溫開的水遞給我。
我輕笑着接過,道了聲謝。
這個時節,溫開水可比涼水解渴多了。
“今天晚班小劉請假,估計又給讓你替班了。唉,這都什麽人啊,總請假别過來幹活啊!”李姐在我的身邊坐下,大着嗓門憤憤道。
我聞言也沉默下來,倒不是像李姐說的那樣生氣和不快,隻是覺得我這樣的性格是不是到哪都不太讨人喜歡。
來這個廠子已經四個月了,車間的主管看我好像不太順眼,凡事有什麽累活髒活大都讓我去幹。
當初被逼的走投無路來到這裏的時候我是感激的,但是人大抵都是如此,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間,感激也會慢慢消磨去,随之而來的就是不滿。
“我回去幹活了,李姐你再歇歇吧。”我站起身拍拍後面的土,穿上工作服之後又回到了生産線上。
生産線的旁邊有一面玻璃鏡,偶爾我擡起頭的時候會發現鏡中的自己。
不修邊幅,衣服有些髒也有些破舊,就這麽一副景象,讓我想象不出半年多前,自己還是坐在空調充足的辦公室,穿着高級昂貴的工作套裝,跟一衆總監經理一起探讨公司的治理和戰略的那類人。
隻有這麽短的時間啊,世界好像已經天翻地覆。
不過更多時候我還是馬上就低下頭,專心繼續幹活。
想再多有什麽用,沒用。
不能讓我從老舊廉價的出租房内搬出來,也不能讓我晚上回去不必隻用泡面充饑。
隻是以前的決心誓言還真可笑啊。
用自己的雙手去創造更好的生活。
我已經努力了,但現實,将我最後的一點棱角抹去。
淩晨五點,我從夜班下班,換上衣服之後離開廠子,沿着回家的路慢慢走着。
路過一貫一早出攤賣早餐的小攤兒,我買了兩根油條和一杯豆漿,拎着回到了出租房内。
隻是這早餐還沒來得及吃,我就倒在床上沉沉地睡了過去。
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的兩點,我看了眼時間,覺得有些懵,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睡了這麽久。
外面有噼裏啪啦施工的聲音,我走過去将窗戶打開,一陣土灰就飛了進來,吓得我趕緊又給關上。
放在桌上的油條和豆漿早就已經涼透了,油條倒是無所謂,涼透的豆漿還是不能喝,上次我逞強喝了一杯,拉了一天一夜的肚子不說,沒去上班連滿勤獎都給扣掉了,得不償失讓我實在懊悔地很。
今天好不容易有一天的假,簡單吃過些東西之後,我就靠在鐵架子床上翻看着手機找兼職。
正式的工作是不會用我的,鄭家在南城的勢力,到底還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除了玩具廠的這份工作,我幾乎再找不到其他的出處。
但是這份工作太辛苦,賺的錢又不是很多,想到用錢的地方,就由不得我安然下去。
找了大概兩個小時的時間,唯有一份公關助理的工作還算不錯,薪酬也合适。
工作的時間是在晚上,等我從玩具廠下班之後趕過去也來得及,而且我盡量争取少替一些夜班,說不定也能都協調好。
隻是工作的地點是在本市的一家有名的夜店。
那裏我也去過,是什麽場所也知道。
所謂的公關助理,名頭好聽,實際上隻是打雜幹體力活的差事。
有時候……即便是跟客人沖撞了,受委屈的人往往也都是這類兼職工。
但是有什麽辦法,錢啊,我需要錢。
當天晚上,我就按照地址去到了應聘的地方,還特地換了身相對幹淨年輕的衣服,走到門口。
我還沒走進去,就有兩個保安模樣的人将我攔下。
我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穿着,接着擡起頭,鼓足勇氣說道:“我是來應聘兼職的。”
保安将我帶到了裏面二樓的一間小房間,裏面坐着一個三四十歲模樣的女人,化着很濃的妝,衣服倒不是很暴露。
“雲姐,招的小時工到了,你給看看啊。”保安揚着嗓子吼了一聲,接着轉身就離開了。
被稱作雲姐的人擡起頭,看了看我,然後皺皺眉頭說:“幾歲了?”
我抿了下嘴唇,答道:“三十。”
“嗤。”雲姐笑了一下,看上去似乎覺得很好笑,“這麽大年紀還出來跟小姑娘搶什麽飯碗啊,快走吧,我們這裏不用超過二十五歲的女人。”
我又舔了舔有些幹澀的嘴唇,壓低聲音道:“我其實很能幹的,也很激靈。年輕的小姑娘是好看,但是有時候總會出些差錯不是,我不會,我一定好好幹。”
就算是在十幾年前還在農村的羅愫,也做不出這樣祈求的低姿态,更何況還隻是爲了一份看上去不體面的工作。
但是十幾年後的羅愫卻這樣做了,沒有其他的原因,錢,我隻需要錢。
曾經有幾個億在我手上的時候,我并沒有覺得有什麽可高興和激動的,但是當口袋裏常年隻有幾十塊的零錢時,我才真切地體會到,這個世界哪是那麽容易的,活下去都很難,更何況是活得灑脫又自由。
雲姐聽完我說的頓了一下,又上下打量了我幾眼,似乎在考慮我說的可能性,也評估我身上是否有自己說的這麽好。
過了大概幾分鍾的樣子,她終于站起身,來到我面前,微微低下頭看着我的眼睛,輕啓紅唇說道:“好,就讓你在這裏試着幹兩天。但是記住不能去前台,隻能在後面幫着幹活。”
“是是是,謝謝雲姐。”我連忙道謝,對這個結果也相當滿意。
結果我說完之後雲姐又笑了,似乎笑得比原來還開心:“算了算了,别叫我雲姐了,你看上去可比我老多了。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要……用真名嗎?”我眼睛閃爍了一下。
“喲,這沒有頭牌的臉蛋和年紀,倒有頭牌的派頭了。放心,我們這裏不是什麽吃人的地方,稍後也會跟你簽協議,你不告訴我真名,我怎麽給你打錢呀?”
“我要現金……”我的聲音越來越小,最終連自己都覺得底氣不足。
果然,雲姐又笑了,在這間狹小的房間内回音很大。
這個時候的我跟她都沒有想到,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竟能成爲彼此最深最堅實的那個依靠。
而最終,這個依靠,還是離我們慢慢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