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滿月市的秋天似乎是一個多雨的季節。
雖然滕原淨來滿月市還不到一年,這還是她第一次在滿月市度過的秋季,但在她二十出頭的人生經驗來看,秋季難道不應該多是幹燥的時節嗎?因爲冬天即将到來,寒冷的空氣往往會帶走空氣中的水份,從而制造出天幹物燥的氣候。
“你一個人在店裏沒問題嗎?”真舒有些猶豫地問。
今天即不是周末,天氣又非常差,整個千杏大街都看不到一個人影,而沁園書屋也幾乎沒有客人。
滕原淨今天做早班,本應該是中午一點就可以下班的,但上午店長和喬伊按之前的計劃一起出去辦事,不久前卻打來電話,因爲大雨而受阻,可能要晚點才能回來。真舒則常常是借着今天客人少的日子,研究他的新點心的制作。不過,今天他做着做着發現兩樣重要的原料沒有存貨,顯得有些郁悶。滕原淨看在眼裏,便提議他或許可以乘着這會兒雨小點兒,去附近市場找找。
“我是沒有問題,反正 現在也沒有一個客人。”滕原淨掃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店内,回答道,“隻不過,這天氣,你出門會不會不太方便?”
“還好,現在雨小了很多。我知道隔兩條街外有家進口食品市場,應該能找到。”真舒顯然對附近幾公裏範圍内的和西點制作相關的原材料供應點早已經悉數了然于心了。
“那就去吧!快去快回。換好雨鞋,拿店裏的大傘去,免得一會兒雨又變大了。”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真舒有些歉意地說。
“不辛苦。說不定你走的這段時間,一個客人也不會來。”滕原淨笑眯眯地瞅了一眼屋外昏黑的天色和空蕩的街道說,“再說,等你試驗好新品,到時請我當第一個食客就算是報答了!”
“那是必須的!”真舒會意地笑了。
真舒真後,原本就有些空寂的沁園書屋内,完全靜默了下來。而外面的天色,不如人願地很快又變得黑壓壓,似乎雨勢又将再次轉大。
“希望真舒不會被雨阻擋在半路上!”滕原淨有些擔心,又有些後悔。自己勸他這種時候出門是不是一個并不明智的提議。
歎了一口氣,滕原淨上前将靠窗的桌上的小台燈打開,也免得一會兒天色太暗,店裏太黑,路過的客人們越發地沒有進店的意願。
打開台燈後,滕原淨看了一下四周,發覺居然在這樣的氣氛之下,台燈暖暖的光線烘托得周遭那原來有些寂寞的格調變得溫暖而甯靜。她滿意地走回到櫃台後面,将櫃台後的背景燈也打開,然後從櫃台的抽屜裏拿出了一本自己還沒有看完的書,坐下靜靜地翻看起來。
滕原淨喜歡讀的書份爲兩類:一類是相當正統的古典文藝類文學,包括詩集散文;另一類則是神秘文學,也就是講述或探究那些未被證實存在的神秘事物的書籍。古典浪漫主義和超現實神秘主義,這兩者間相差十萬八千裏,但卻奇妙地統一在了滕原淨的“興趣”範圍之中。
眼下,滕原淨手中正在讀的就是屬于後者。
她看這類書的原因,除了人類對神秘事物天生的好奇,更是對書中分析和推斷那些神秘事物的存在性的邏輯感興趣。也就是說,她好奇的是,作者到底是怎樣在沒有任何确鑿證據的前提下,通過捕風捉影的線索來分析定論的。至于那些以這類神秘事物爲主角或主線的虛構小說,她則是對故事的創作者所展現的令人匪夷所思的想象力感興趣。
滕原淨會有這樣奇特興趣,或許和她的身世有關。
滕原淨是個孤兒,但她卻并不是在孤兒院長大。事實上,她隻在孤兒院呆了沒幾天,就都被某個“好心的資助人”資助着一直在寄宿制學校生活和學習,直到她考上大學。那位“好心的資助人”從未現身過,十三年如一日地定時給她彙來錢款,彙寄到她所在的學校,直到她滿十八歲。而且除了日常必須的開支和學費外,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東西——僅在每年滕原淨的生日,給她額外寄來一箱子的書。
于是,滕原淨從小就想象着,一直幫助自己的那個“好心的資助人”是怎樣的一個人。她幾乎把所有可能和不可能的“身份”都想象了一個遍,隻是從來就沒有得到過答案,甚至一絲确鑿的線索都沒有找到。在她看來,大概這個世界上最神秘的事物,非她的“好心的資助人”莫屬了,其它的都是小巫見大巫。
久而久之後,滕原淨索性不去探究了。對方到底是什麽身份又有什麽關系呢?不管對方爲何要資助自己,相信總是希望自己好好的活着。那麽好好的活着就是對人家最好的回報吧?滕原淨如此想。
大概就是這樣,她那長年累積的好奇心,就轉移到了神秘文學之上。
(2)
還真是奇怪,自己想找的那些看起來比較偏門的作品,居然這家店總能找到。
今天,當司圖米爾時隔一周後再次來那間古色古香的沁園書屋門前,心裏多了一份好奇:這家書屋引進書籍的到底是基于什麽樣的風格,又是如何找到這些稀有甚至絕版的書的。
他收起了傘,瞥了一眼身後雨水淅瀝瀝的千杏大街,整個街上一個人影也沒有。很多店面緊關着門,窗口透出的燈光,也愈發彰顯了今天天色的陰暗。這樣的天氣對米爾來說感覺輕松很多。他将傘插入門口放置的木桶内,然後推門走進了書屋。
可能因爲天氣的關系,書屋此刻居然一個客人也沒有。除了櫃台處,屋内燈光昏暗,似乎是刻意營造的氣氛,因爲僅有的幾盞燈,也僅僅隻是照亮了窗前的幾張沙發,櫃台背景牆及書架的隔層。米爾掃了一眼四下,居然沒有看到一個人影,讓他不禁有些懷疑這店是不是在營業中。
突然, “叮鈴叮鈴” 一串電話鈴從櫃台的方向響起,又很快被提起電話的聲音掐斷。
“喂,您好!沁園書屋。” 一個如鈴铛一樣清脆的聲音從櫃台後面的某處跳了出來。雖然店裏明明沒有客人,但這個聲音卻被壓抑着,仿佛怕驚擾了周遭的安靜一般。
——這個聲音好象在哪聽到過。
米爾暗忖。
他好奇地上前幾步,卻見一位腦後束着發髻,身穿店内職員制服和圍裙的女子,低頭坐在櫃台後。
“……預訂啊?當然可以……”
聽得出是業務電話,不便打斷,米爾無奈地隻好默默站在櫃台前等着對方結束電話。
店員女子的手邊,一本書正翻開着。看來剛剛她是在看書,可能太入神而沒有注意到自己進來。米爾随意的瞥了一眼翻開的書頁上的文字,雖然隻是一瞥,以他的目力卻已足夠将大緻的内容了然于心。
——居然是在看吸血鬼的小說!
米爾頓時心生反感。
人類寫的那些光怪陸離的“吸血鬼”的故事,都是胡亂的臆造,他們根本對吸血鬼——也就是血靈——一無所知,卻還繪聲繪色地将他們寫得如同惡魔一般醜惡。
一邊站在壓抑着自己的心中的不耐煩的米爾,盤算着等對方一挂掉電話就盡快辦完事走人,可卻沒想到,那接電話的店員女子挂掉電話後,卻并未擡頭,也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存在,而是完成電話記錄後便很快又心無旁骛地沉浸到了閱讀之中。
“對不起……”米爾有些無奈地,主動開了口。
“诶……” 女子擡頭,當看到米爾站在眼前時,慌忙站起身來,“啊!對不起,不好意思,我沒聽到您進來!真不好意思!”
——怎麽是她?
米爾認得,眼前的這個人就是那天自己從這個書屋一出門就撞到的那個紅發高挑的女子。雖然當時隻是匆匆的一瞥,但米爾卻記住了這張臉。眉清目秀,兩頰飽滿;隻是那頭那天明明泛紅的長發,似乎因爲光線的原因,完全看不出紅色,隻是普通的黑發的樣子。看來,自己在書屋門口撞上她并不是巧合,因爲她是這家店的職員。
不過話說回來,爲什麽每次見到她時,她都在說“不好意思”?米爾微微斜着眼盯着這個女子,有些小困惑。
“我……我們是不是見過?” 在米爾打量着女子的同時,對方也正打量着他。
兩個人的目光在此刻第一次不經意地相遇,讓米爾的胸口莫名的“撲騰”了一下。仿佛是錯覺,這一眼似曾相識,和記憶深處的某次邂逅的影像幾乎重疊在了一起……
“嗯?”似乎發現對方在直盯盯地打量自己,女子不由眨巴眨巴眼睛,露出一臉狐疑。
“不記得。”米爾不露聲色地收回了自己剛剛脫離的心神,淡淡地回答。
“哦……是吧?呵呵!那大概我記錯了。”女子顯得有點窘迫,“真不好意……”
“我想找這本書。”米爾不等對方話音落下便硬生生的打斷道,同時将一張寫着書名的紙條遞了上前,“我在你們網站上有看到。”
“啊!您是想找這本書嗎?”女子看到紙條上的字後,“不是吧?我還以爲不會有人想看這樣的書呢!”
“咦?”米爾有些納悶地看着異常興奮的女子。好像上周第一次來這裏時,那個自稱店長的家夥也說過這樣的話。他們爲什麽明知道這種書少有人問津還要引進?
“呃……抱歉,我是不是說了奇怪的話?”女子看出了米爾的困惑,連忙解釋道,“其實是這樣的,這套書是我費好大的勁說服我們的店長才給進了一套。原本想估計除了我這種人,沒有人看,賣不出去我就自己收藏下來算了……”
原來是這樣。米爾似乎明白了,這些書完全是某人的個人喜好,與書屋的風格理念無關。他不由得對自己居然還認真地對書屋的引進書籍的理念産生了好奇,感到好笑。
“這是我最喜歡的古典文學書集之一,”即使米爾一言不發,對方還卻還是繼續自說自畫着,“之前其實還有一套,不過已經被人買走了……”
——那個人是我。
米爾突然有點不滿。雖然女子之前似乎認出了自己,但在自己随口的否認下,居然完全确信沒有見過自己,也說明她對自己的印象并不是那麽深刻。自己這樣的面貌,走在人類當中,任何時候都是引注目的,居然會被人輕易忘掉,而且還是一個與自己正面沖撞的人。
“請問我要的書在哪?”米爾有些不耐煩了。
“哦,您稍等,我去幫您把書找來好了……”女子笑盈盈說着便奔書架而去。
(3)
“話說,您是在這裏上學嗎?”
店員女子一邊利索地搬過樓梯,爬上了書架,一邊問。似乎是想打破這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的書屋裏讓人有點尴尬的靜默。她大概将米爾當成這附近的濱南大學的學生了。這樣的書店,緊靠大學校園,應該平時來這光顧的不少都是在校的大學生吧。
“不是。”米爾說。
“那你在這附近工作?”女子又問。
“沒有。”仍然是惜字如金地回答。
“呵呵,即不工作也沒上學……這樣過日子也太清閑了吧?”
——這和你有什麽關系嗎?
雖然明知對方是在開玩笑,但有些心煩的米爾,卻爲自己被沒頭沒腦地“數落”而感到惱火。不想和她糾纏,索性不做任何回應。
冗長的沉默,直到女子從樓梯上下來。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話題讓氣氛變得奇怪了,女子換了個話頭:“說實話,您要的這本書就這一本,我也是費不了少力,才從熟悉的出版商的庫房裏才找到的呢!”
居然爲了一本可能無人問冿的書費這麽大力氣?人類那少得可憐的時間,就是這樣被浪費的嗎?米爾覺得不理解,卻轉念問道: “那個……這麽難得的話,如果我買走了……”
“沒關系啊!”不等米爾說完,女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書最好的歸宿是被懂得欣賞它的人收藏,如果您真喜歡這套書的話……反正我已經全部看過了。”
——全部看過了?
米爾突然意識到,如果這套書在這家店裏就僅此一套,那就意味着這本書的每一頁都已然是被翻看過了。一想到書的每頁上在都留下了異類的氣息,米爾不由有些反感起來。雖然說,明知道到這種書屋來買書,不同于在專業書店裏買,難免會遇上沒有存貨,隻有二手書的情況,但他還是不喜歡将這樣的書收藏到自己的書房裏。
此時,女子一邊輕輕的拍了拍書,用一種愛惜的目光欣賞着,一邊對米爾說: “我幫您用牛皮紙包一下,再裝個塑料袋子,免得下雨把它弄濕了就不好了。”
“請等一下。”米爾說。
“嗯?”
“我不想買了……”
“咦?”女子聞言臉上閃過一絲失望。奇怪地是,就是這一閃而過的神情,卻讓米爾莫名地動搖了——
“呃,我是說,你們的書也可以借是吧?既然隻有一套,你又很喜歡,我就不買了,改爲借閱吧!這樣還可以歸還給你們。”米爾爲自己的“反悔”找了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咦?”眼前的女子聽了這話,眼眶微微的大了一圈,眨巴着那長長的睫毛看着米爾,好像覺得不可思議。旋而,“您還真是好溫柔呢!很善解人意啊!”
——诶?!溫柔?
完全沒有料到對方會有這樣的反應和評價,米爾那張永遠紋絲不動的臉,泛起一陣波瀾。
“那好,我還是幫您包好, ……”女子完全無視米爾的驚訝,又自顧自地忙活起來,“壓金就象征性交一元給我就好。但千萬不要告訴我們店長哦,他要知道一定又得叨叨我了。呵呵!”
——這樣好嗎?
“不用了,反正沒多少錢。”米爾并不想收受這樣的恩惠。
“不是錢的問題啦,是心意哦!”女子的臉上綻放出的笑容,讓米爾莫名地感覺,仿佛如那日從地鐵站裏走上來時遇到陽光一樣耀眼。
“您……叫司徒米爾嗎?” 女子盯着在借閱卡下寫下的名字小心翼翼地問。
“嗯。”
“米爾?好特别的名字。”
“是吧。”
米爾是他的原名,在進入司圖家族前,他原本姓米,進入司圖家族後按慣例,家族的人都會在原名上冠以“司圖“這個姓,以标識自己的歸屬。不過,這種古老而生癖的姓氏,難免引人注意,所以他在人類面前,習慣改成傳統常見的複姓“司徒”加以掩飾。
當女子将抱好的書裝袋交給米爾,并說“歡迎下次光臨”後,米爾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地,便提起袋子轉身向門口走去,不想——
“诶,米爾!忘了告訴你,我叫滕原淨。姓滕,原因的原,幹淨的淨。”身後的女子突然提高聲音道。
居然對客人直呼名字!難道不應該稱呼我司徒先生嗎?米爾皺了皺眉頭,不想再理會這個讓自己感覺到莫名覺得難以把握以女子,推門準備走進嘩啦啦的雨街裏。可就在他伸手準備将門推開的一瞬間,門卻自己打開了,迎面走進來一個男子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他剛收好傘,手裏擰着一大包的東西。
這是一張清秀而和煦的臉。米爾隐約記得,上次來書屋時似乎見過這張臉。而從這個人的身上,米爾那洞悉一切的嗅覺察覺到了某種人類的食物的芳香。大概他是這裏的廚師。米爾暗自揣測着。
對方也馬上注意到了米爾,目光稍稍打量了他一番後,便露出了親切的笑容:“您好!歡迎再次光臨!”對方客氣的打了個招呼,俨然是在以“主人”的身份自居。
看來自己的猜測沒錯。米爾沖他默默地點了點頭算作回應,然後穿過了大門走出了店外,撐開了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