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婆拜完黑貓之後,那群黑貓就從屋子出去了,而神婆再次坐進了雜物之中。
我和蘇鐵妹找了兩個小木凳,坐在了神婆對面,催促她講一講我們學校的曆史。神婆所在的村子,距離我們學校不遠,想來,與學校有關的曆史,她應該知道不少。
神婆再次坐下之後,從衣兜裏掏出煙,點上,自顧自地抽了起來。抽了一會兒,她閉上眼睛,很享受地晃了晃腦袋,最後睜開眼睛,終于開始叙說她所知道的一切。神婆說:“技師學院,以前,叫技工學校,文革之前,就有這學校了,文革中,毀于一場大火!”
我和蘇鐵妹都“啊”了一聲。我們沒想到,這技師學院,以前還失過火。神婆繼續說:“文革嘛,那時候四處都亂糟糟的,技工學校的造反派,厲害得不得了,學校老師基本上都被打倒了,學校停了課,學生天天批鬥那些老師,臭老九嘛,牛鬼蛇神嘛!後來,有個年輕漂亮的女老師,被批說是作風有問題,天天被五花大綁地批鬥,最後被鬥得受不了,跳樓自殺了!”
蘇鐵妹驚訝地看着神婆,我卻沒有太過驚訝,文革中的事情,我多多少少了解一些,那時候,枉死的人太多了,到處都是無辜的冤魂。神婆抖了抖煙灰,繼續說:“那女老師死得挺慘的,但在當時卻不是什麽大事,那時候時不時就有人自殺。女老師死了之後,革命小将說她是畏罪自殺,是自決于人民,是罪有應得,是死有餘辜。屍體被拉出來,還準備在全校師生面前展示,無奈屍體血肉模糊,惡心兮兮的,最後隻得作罷!”
真是慘無人道,滅絕人寰,我和蘇鐵妹都是一聲歎息。神婆神色卻是如常,說:“那時候,這種事,是再正常不過了,比那女老師死的慘的都有很多,有兩派造反派武鬥,被亂棒打死的,刀砍死的,槍打穿的,有‘黑五類’子女被折磨而死的……甚至有個知名的女演員,服毒自盡死後還被剝光衣服、開膛破肚,說是體内藏着特務發報機,其實哪有什麽發報機,隻不過,是那造反派頭目心術不正,借機滿足她的變态心理罷了!”
蘇鐵妹一臉困惑,問我“黑五類子女”是什麽,我一時也解釋不清楚,她又對那歌唱家的事情表示懷疑,我搖頭笑了笑,我們現在的年輕人人,哪會理解文革時的瘋狂?那女演員的事情,我倒是看過相關的文章,知道她叫“嚴鳳英”,是一個知名的黃梅戲演員。我記得文章中說,嚴鳳英被剝光衣服、開膛破肚之後,造反派頭頭開心地說:“嘿嘿,這下,老子可把嚴鳳英身上的什麽都看見了!”
神婆搖了搖頭,說:“那些過去的很多事情,其實我也沒經曆過,那時候,我還小,什麽都不記得了。許多事情,我是聽我母親講的,她神智還清醒的時候,喜歡講過去的事情,講得多了,我也就記在了心裏。她講的最多的,就是技工學校的事情,因爲,當時,技工學校失火之後,她也參加了救火,是當時那事故的親曆者。那場事故,給她印象太深了,是她這輩子親曆的最大的一件事,所以,她意識清醒那會兒,常常會回憶起那場事故,我聽在耳朵裏,感覺一切都曆曆在目!”
神婆眼睛盯着屋子的一角,像在回憶,似乎,技工學校的那場事故,是她自己親曆的一樣。她說:“據說,那女老師死了之後,學校裏就開始發生怪事!先是兩幫造反派武鬥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擦槍走火,一下子死了很多人,都是革命小将,十多歲的孩子!随後,一間教室塌了,又死了些學生,雖說當時不上課了,但革命小将們還是在教室裏開會,爲揪出階級敵人而出謀劃策。那間教室塌了之後,裏面開會的革命小将全死了,那可真是飛來橫禍呀!後來,造反派們開始查,說教室坍塌,是階級敵人在搞破壞!有幾個老師被作爲懷疑對象,天天被拷問,被毆打,最後都被折磨緻死了!那些老師死了之後,很快,就出了另一件事!”
我心想,這學校的,當時可真不安甯呀,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不過,那是個動蕩的年月,全國各地,每天都在發生着各種各樣的事情,這學校,隻是它們其中的一份子罷了。神婆吐着煙圈,說:“那些老師死了不久,就有兩個革命小将,一起死亡了,是一男一女。雖說那時候經常死人,但因爲那兩個革命小将的死法奇特,而且,他們還是兩個最主要的造反派的頭頭,所以,他們的死,還是震驚了許多人!”
神婆的煙抽完了,她又點上一根,繼續抽,邊抽邊說:“那女造反派頭頭,一個十七歲的女孩,被發現時,在一棟樓的地下室裏,擺着一個奇怪的姿勢,衣服上全是霜,已經凍僵了,那是一個初冬,跟現在的季節差不多。大家把她擡出去之後,捂着被子想把她暖回來,但沒有用,死了,早就凍死了!大家都不知道她一個人跑去哪裏幹什麽,而且被凍死前怎麽還擺着那麽一個奇怪的姿勢,手腳都逆時針彎曲着,造型非常奇特……”
神婆說到這裏,我和蘇鐵妹對視了一眼,我看見了她臉上的驚疑之色。我們那天晚上在地下室找到邊月的時候,她也凍僵了,昏迷着,手腳也逆時針彎曲着,隻是當時我們急着把她弄出去,對那個姿勢也沒有深究。現在神婆這麽一說,不僅是蘇鐵妹驚疑不已,我的心裏也産生了一個大大的問号。難道,那個在文革中死去的造反派頭頭,那女孩,上了邊月的身?
神婆接着說:“那女孩死了不久,另一個造反派頭頭,一個男孩,大約二十歲,也死了。據說那男孩長得一表人才,個子很高,身體也很健壯。但是,他被發現的時候,頭發被燒掉了,耳朵也不見了,身上割了無數傷口,臉也燙爛了,眼睛瞎了,一個眼睛的眼球也不見了,嘴唇也被割掉了……總之是慘不忍睹,非常恐怖。不知他手裏爲什麽會多了一把鐮刀,那是一種很少見的鐮刀,長長的刀刃,幾乎沒有刀柄,那是少數民族地區一種古老的鐮刀,那時候,基本都沒人用了!他手裏握着這把鐮刀,已經死去多時,而身上,全是那把鐮刀割出來的傷口,血液糊得到處都是……”
這下,輪到我吃驚了。神婆描述的這個人,不就是我夜裏看見的那個人麽?他拖着一把大刀,晃晃悠悠地往前走着,而身上的各種傷,和神婆描述的幾乎一模一樣。那也是一個鬼魂?
神婆說:“那兩個人死了之後,大約過了兩三個月,也許是三四個月,我記得不太清楚了。反正沒多久,學校就失火了,一場大火,将整座學校燒得幹幹淨淨,片瓦不留。大部分造反派在那場大火中都被燒死了,幸運的,反而是,那些被批鬥的老師,和一些沒資格參加造反的學生,也就是‘黑五類子女’,活了下來!”
我和蘇鐵妹同時問:“爲什麽?”
“因爲,當時失火的時候,是在黃昏,‘黑五類子女’沒資格參加造反,當然都呆在各自的家裏,那時候,學校裏還沒教宿舍,大家都住得遠,這也是不幸中的大幸,否則,不知道要死多少人!那些被批鬥的老師呢,身上挂着牌子,由幾個造反派小将押着遊街,而剩下的所有革命小将,都呆在教室裏開會,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有那麽多的會要開!所以,當大火蔓延的時候,開會的這些革命小将,一些十多歲的孩子,最大的也不過二十歲,一個沒能逃得出來,全都死在了大火之中!慘呐!慘呐!”
神婆歎了口氣,又說:“但這不是這所學校曆史上最詭異的事件,最詭異的事件,是學校重建時發生的事情!”
神婆吐了兩個煙圈,眼睛看着煙圈,愣愣的,我和蘇鐵妹等着她繼續說下去。幾分鍾之後,神婆才繼續說:“文革後,在政府支持之下,這所學校在原址上重建。這是一件好事,當時參加重建的有好多人,我們村子也有人去了,去當小工,掙工錢!但是,後來我們村子的人都跑回來了!他們說,工地上鬧鬼!先是挖掘機不小心撞死了一個工人,後來,竟然發生了塌方,又死了幾個人,再後來,就有人晚上看見了不幹淨的東西!”
我和蘇鐵妹問,什麽不幹淨的東西。神婆說:“大家衆說紛纭,有的說,是一些白色的影子,有的說,有工人鬼上身了,變得癡癡呆呆的,還有人說他,他們夜裏看見了一個拖着大刀的人,在工地上行走!”
我“啊”了一聲,蘇鐵妹和神婆都看着我,我說:“那個人,那個拖着大刀的人,我,我也看見了,在校園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