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壓壓的一群無魂巨蜥，密密麻麻，将我們包圍了個嚴嚴實實。
那些巨蜥一個個伸出分叉的舌頭，樣子兇惡無比，它們有的身上滿是鱗片，有的身上卻長滿了隆起的疙瘩，尖利的爪子和鋸齒狀的牙齒是它們最鋒利的武器，它們要将我們撕成碎片。西嶽華擺了個架勢，伺機而動，而我用雙手握着已成巨劍的龍獅斬妖劍，準備奮力迎擊。剝皮人之前打鬥時的那種兇狠沒有了，他的嘴唇哆嗦着，說：“怎，怎麽，怎麽會有這麽多巨蜥？不是隻有兩隻麽？”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當初是他和他的同伴利用巨蜥攻擊我們，現在他卻害怕了。我說：“如果非要死，我先把你推出去，讓巨蜥先撕碎你！”
剝皮人癱軟在了地上，而無魂巨蜥發起了進攻。它們洶湧而來，氣勢洶洶，我揮舞着龍獅斬妖劍，目不斜視，一劍一個，專砍其脖勁處，我已經知道它們的脖勁是它們最弱的地方，而且，這時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我已顧不得太多。我想起了在那濃稠的黑暗中，如鬼魂般的陳影秋曾經對我說，我需要果斷，需要狠毒，甚至惡毒，我應該不顧一切，不擇手段。我記着這些，我必須這樣。
我的衣服已被血液染紅，我不顧一切地搏殺，我感覺我已經殺紅了眼。在搏殺的瞬間，我發現，那些無魂巨蜥竟然隻對我發起了進攻，置西嶽華與剝皮人于不顧。我看見剝皮人驚恐地趴在地上，而西嶽華拿出了他的陰陽鈴。
我無暇想太多，我的心裏隻剩下了“殺”，我要不停地殺，殺，殺。我的手臂和腿，被抓傷了好幾處，我的血和無魂巨蜥的血混在了一起，分不清誰是誰。我像個機器人一樣，不停地揮動着龍獅斬妖劍，不停地搏殺，不停地感受利劍砍在糙肉上的感覺。我成了一個惡魔，一個嗜殺的惡魔。
我不知道我殺了多久，也許十分鍾，也許半小時，我的意識已經麻木。當我聽到陰陽鈴的聲音時，也許那陰陽鈴已經響起許久了，而西嶽華的念經聲也響起許久了。陰陽鈴的聲音和西嶽華念經的聲音，讓我平靜了下來，我發現，那些無魂巨蜥也不再繼續進攻，它們好像害怕了，畏懼了，逡巡不前。
平靜下來之後，我感覺到了傷口上的疼痛。但我無暇顧及那些傷口，我還是提着劍，警惕着，以防那些無魂巨蜥再次反攻。但逐漸地，我發現那些巨蜥松弛了下來，身體不再保持進攻時的姿态，它們好似要睡着了一樣，一隻一隻趴到了地點。
我心想，這西嶽華念的什麽經，竟然讓這些無魂巨蜥像老僧入定一樣，安靜了下來。但是，我心頭一個邪惡的念頭出現了，這些巨蜥不再進攻，似睡非睡，我何不一劍一個，殺光它們？我舉着龍獅斬妖劍，大步走過去，手起劍落，連續砍死了七八隻無魂巨蜥。無魂巨蜥躺在地上，像是失去了反抗力量一樣，任我宰割。
我還要繼續砍殺，無魂巨蜥們卻一隻隻站了起來，我心下緊張，趕緊後退，它們嘶嘶叫着，我以爲又一輪經進攻要開始了，我雙手舉劍，做好了戰鬥準備，那些無魂巨蜥卻突然自相殘殺起來。
它們互相抓扯，互相撕咬，糾纏在一起。我再次後退，爲它們讓開了場地。嘶嘶聲不絕于耳，身上鮮血淋漓，一塊一塊帶着鱗片或疙瘩的糙肉被撕扯下來，并被吞進了口中。戰鬥很快慢了下來，戰敗的，被撕扯着一塊塊肉，被吞食，被咀嚼，被咽進胃裏。
無魂巨蜥們在吃自己同類的肉，在一口一口吞食自己的同類，在同類相食。
剝皮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困惑地看着，而西嶽華還在念經，我身子一歪，靠牆坐了下來。我感覺很疲憊，我想睡覺，我想沉沉地睡去。我真的睡去了，我睡着了。
在夢中，有一陣子，我還在搏殺，拼命地搏殺。在夢裏，與之戰鬥的，不再是無魂巨蜥，而是人，一個個高大的人，一個個有着無魂巨蜥的身體，但卻長着人臉的人。他們非常強壯，我不是他們的對手，我被一次次打倒，我遍體鱗傷，我無法站起來，我要昏過去了。我真的昏過去了，我在夢裏昏過去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醒了，睜開了眼睛。我看見西嶽華正在給我處理傷口，而剝皮人蹲在一邊，幫忙打下手。那些無魂巨蜥，隻剩下了殘體，也許都被同類咬死了，也許最後活下來的自己逃匿了。我不再關心它們了，我心裏的怒火已經消散了，我甚至連好奇心都沒有了，我不關心任何事情，我隻想坐着，我想再次睡去。我已經筋疲力盡。
我想動一下，卻很困難，我的身體疼痛不已。西嶽華說：“先别動！巨蜥唾液中有毒，我給你敷藥，但你不要動。”
我心想，這是我第一次聽西嶽華說這麽多話，他什麽時候話多了起來？或者，是我聽錯了？他敷藥，爲什麽不把他的墨鏡拿下來？在這麽黑暗的地方，他爲什麽還要戴着墨鏡？我手電的電池能用多久？我們何時從這裏出去？……
我腦子裏的問題，一個個湧出來，收都收不住。我心想，這一定是那巨蜥的毒開始發揮作用了。西嶽華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了一個盒子，從盒子裏頭取出了一個小瓶子，從瓶子裏倒出了一些藥面，給我敷上。敷上之後，他脫下剝皮人的衣服，扯成布條，給我包紮傷上。剝皮人很配合，沒有任何不願意的表情。
我的腦子一片混沌，我的手想動，想要抓東西。我手一伸，一把拿下了西嶽華的墨鏡。在手電微弱的光芒中，西嶽華的眼睛，讓我驚懼不已，而剝皮人也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下，跌倒在了地上。西嶽華的眼睛看起來異常可怕，他是三瞳，一個眼睛裏有三個瞳孔，兩個眼睛裏有六個瞳孔。
西嶽華冷冷地看着我，那雙眼睛讓我異常害怕。他一把奪過墨鏡，又戴上了。我不再動彈，任由他擺布。不一會兒，他包紮好了，便在我身邊靠着牆坐了下來，而剝皮人也學我們的樣子，靠着牆坐了下來。我說：“華師，謝謝你那會兒幫我！可是，爲何不早點開始……”
西嶽華沉默了一陣，說：“太殘忍！”
我說：“我揮着劍和它們搏殺，就不殘忍？”
西嶽華轉頭看着我，而我看不見他的眼睛，隻能看見一副墨鏡。他說：“它們已經不再進攻了，要不是你嗜殺，我不會繼續下去的……你的嗜殺，讓它們全都送了命！”
我突然很憤怒。我大聲說：“我奮力搏殺卻錯了？難道我應該束手被殺？我應該被巨蜥撕碎？我應該成爲巨蜥口中的血肉？巨蜥難道不該殺？”
西嶽華定定地看着我，然後冷冷地說：“範棱，你變了！”
頓了一下，又說：“剛認識你時，你不是現在這樣！”
我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我變了。我的确變了。我知道我變了。不用他說，我都知道我變了。從那濃稠的黑暗中醒來，從死亡邊緣上回來，我就變了。也許之前就已經開始變了，但那黑暗，卻是這種變化的助推劑，那黑暗中的人告訴我的一切，我都記着，我都認同，我都在實踐。我知道，我全都知道。
也許，我還在變，我一直在變，一直會變下去，會變成什麽，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是一個小人物，我不能保護我的朋友，不能保護我的女友，我找不到她，找不到山槐，我甚至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我需要力量，我需要一種強大的力量。我渴望那種力量。
我們都默默地坐着，仿佛經曆了一場讓每個人都尴尬的争吵，所以用沉默來對抗尴尬。我渾身疼痛，不想站起來，但西嶽華也坐着，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他永遠是一個沉默的人，一個捉摸不透的人。
我不想要那種安靜，于是我開始審問剝皮人。我說：“剝皮的家夥，你今天逃了一次，如果再逃一次，我一定殺了你！”
剝皮人趕緊坐直身體，面朝我，說：“大爺，我不敢了！你和那巨蜥那樣搏鬥，我看出來了，你是個狠角色，我臭熊咋敢再逃跑？”
我說：“你叫臭熊？”
剝皮人說：“我姓熊，大家都叫我臭熊！”
我說：“臭熊，你是姬後族人？”
剝皮人臭熊說：“其實我是黑咒村人，爲了讨生活，我穿着姬後族的衣服，假裝是姬後族人。這牛頭嶺，有很多假的姬後族人，不少我一個。”
我說：“臭熊，處刑人也跑了，我也受傷了。你到底帶不帶我們去你說的那幹活的地方？”
臭熊說：“大爺，不是我不帶你們去！實在是……”
我說：“實在是什麽？”
臭熊欲言又止，嗫嚅着說：“實在是，那地方，根本不是人去的地方！”
我說：“那麽多幹活的，難道不是人？”
臭熊說：“既然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我就不隐瞞了。那裏的人，其實不算是人，可以說，根本不是人！”
西嶽華轉過頭，說：“什麽？”
臭熊說：“我不騙你們！那裏的東西，真的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