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殺人者湯萬砍。”
那人舉起大砍刀,說出這句話時,砍刀已經砍了下來,我背着勺子後退一步,躲開了力發千鈞的大砍刀。湯萬砍走上一步,再次舉起砍刀。姬桃大喊:“你因何殺人?”
湯萬砍聽到這句話,立在地上,砍刀舉在半空,思忖半天,重複道:“你因何殺人?”
他好似相當困惑,但我看出他腦子有些問題。思忖半天之後,湯萬砍自己回答自己:“因天下有太多可殺之人。”
回答完之後,他再次打算砍下來,姬桃趕緊又問:“你怎可知道被殺者爲可殺之人?”
湯萬砍再次開始思忖,他的砍刀舉在頭頂,刀尖向天,刀刃上還殘留着血液,看來他之前剛剛砍過人。片刻之後,湯萬砍再次重複:“你怎可知道被殺者爲可殺之人?”
湯萬砍思索着,姬桃給我使了眼色,我背着勺子乘機溜走,聽見身後湯萬砍不斷地重複那句話:“你怎可知道被殺者爲可殺之人?”
看來這句話把他難住了,他暫時思考不出答案。剛走幾步,湯萬砍哈哈大笑兩聲,接着得意地說:“被湯萬砍所殺死者皆爲可殺之人,若他們非可殺之人,爲何被湯萬砍所殺?”
說完,他大步走了上來,我甚至聽見了他砍刀砍下的風聲。姬桃走在我身後,反身大喊:“你如何證明你是湯萬砍?”
湯萬砍忽地定住了。他一次次重複姬桃的問話:“你如何證明你是湯萬砍?”
我們繼續走,湯萬砍在我們身後焦躁萬分,顯然這個問題難住了他,他怎麽都回答不出來了。他将大砍刀掄得虎虎生風,砍得紅土四濺,但他還是回答不出來,隻是一遍遍重複姬桃的問題。他的聲音渾厚有力,如電閃雷鳴。我們聽見那聲音一遍遍傳來:
你如何證明你是湯萬砍?
你如何證明你是湯萬砍?
你如何證明你是湯萬砍?
你如何證明你是湯萬砍?
……
我們跑出了好遠,已經看不見牢蠶樹了,卻還能聽見湯萬砍的喊叫聲。他困在那個問題中了。我第一次知道,還有這種被問題困住而無法痛下殺手的殺人狂。他殺人需要一個理由,也許是求得一個心理安慰,也許他真的隻殺可殺之人。我忽然想起在什麽地方看見過“湯萬砍”這個名字。
那是大約三個月前,在電視上,一個法制節目,裏面介紹一些犯罪分子,某一集裏,介紹了一個變态殺人狂,名字我忘了,但他的外号我有印象,就叫湯萬砍。主持人說,那個人每殺一個人都要用死者的血在地上或牆上寫幾個字,那些字就是死者被殺的理由。那些理由我大概還記得一些,其中有:
通奸者不可活
虐待父母者死
盜竊者千刀萬剮
殺人者償命
……
湯萬砍就是一個殺人狂,但他卻振振有詞,寫下“殺人者償命”,他覺得自己是在替天行道,他不覺得自己濫殺無辜,因爲他每次都給出了充足的殺人理由。他被逮捕後等着判刑的時候,卻逃走了,警察找了很長時間,全國發了通緝令,但都沒有找到。他是一個罪犯,是一個亡命之徒,沒想到在牛頭嶺卻看見了他。我确定,這裏這個湯萬砍就是電視上說的那個湯萬砍,因爲他們的氣質如此一緻,都是變态殺人狂。
我記得那時候主持人說,湯萬砍被抓時,精神已經在崩潰邊緣,而之前,據家人講,他本來就有精神病史,在等待判刑的那段時間,家人正在申請爲其做精神鑒定,沒想到精神鑒定還沒做,他就從監獄裏逃走了。
電視上說,他的外号之所以叫湯萬砍,是因爲他準備一直殺下去,要用他的大砍刀砍夠一萬個人才罷手。他是一個變态殺手,一個精神崩潰的殺人狂,一個用自己的答案對抗自己問題的人,一個需要自己反駁自己的人。沒想到,就是這個人,竟然一直逃到了牛頭嶺。
我忽然意識到牛頭嶺是個什麽地方。牛頭嶺不僅僅是一個巫術橫行之地,一個妖孽叢生之地,牛頭嶺更是一個藏污納垢之地,一個亡命之徒者的潛藏之地,一個污濁之地,一個荒蕪之地,一個淪落之地,一個破碎之地。
看來,在我的夢中出現的陳影秋說得對,這是一個破碎之地。不僅人性破碎了,精神破碎了,而且一切建立在文明之上的東西,在這裏,都破碎了。這些天來,所經曆的這一切,讓我不得不相信,牛頭嶺,是一個不該來的地方。我記得,陳影秋在我的夢裏,舉着一個牌子,牌子上的字,我記得清清楚楚:
那個人,
困于一處破碎之地,
看遍光怪陸離,
經曆生死輪回。
人心荒蕪,人性淪落,
他和他們,
已無處可去,
已無家可回。
此刻,我更加懷疑,“那個人”,那個無處可去,無家可回的人,就是我。我也許會死在牛頭嶺,再也回不去,再也見不到鐵師娘,甚至,再也見不到我的女友姜梨。
我背着勺子向前走着,踉踉跄跄,步履蹒跚。姬桃帶着路,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看出了我對牛頭嶺的想法。她說:“我生在牛頭嶺,長在牛頭嶺,而我的父母死在了牛頭嶺,我家就是我妹妹一個人離開了牛頭嶺。牛頭嶺到底是個什麽地方?說實話,我不知道。我從沒去過牛頭嶺以外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我隻是聽說過,到底是不是如人們說的那麽美好,我不知道。身在牛頭嶺,我已經習慣了這裏。很多人咒罵這裏,唾棄這裏,甚至希望毀滅這裏,但我覺得沒有必要。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它存在的必要,如你們外面的人所說,世界是多樣的,是不是?”
姬桃說了一大堆,我沒有回應她,她也許不需要我的回應。她又繼續說了起來,她說,她和她妹妹,從小由奶奶養大,她們都不記得父母長什麽樣子了,隻記得,那時候,她們還小,牛頭嶺來了很多人,發生了很多事,她們的父母也死了。那時候太小,父母死了,她們也沒有太傷心,而是繼續無憂無慮地玩耍。長大一些之後,她覺得她的妹妹太過單純,所以她想要保護妹妹,她的主要任務就是保護妹妹。由此,她學會了很多在牛頭嶺生活的技巧,也學習了一些巫術,而她的妹妹是牛頭嶺爲數不多的不會巫術的人之一。
後來,她妹妹想要去外面的世界闖蕩,她有所顧慮,但還是支持她,她走了,她們斷了聯系。牛頭嶺是一個荒僻的地方,連信件也收不到,更不要說電話之類,這是一處化外之地,一個蠻荒之地。從此,她們姐妹便中斷了聯系,但是她想,她在外面,一定過得很好,一定很快樂,這就足夠了。
姬桃回過頭說:“你一定覺得,一個姑娘家,在這個地方生活,肯定很艱難是不是?你們肯定都想錯了,我從小在這裏長大,都習慣了,根本沒什麽。而且,這地方,對于陌生人來說,很危險,對于熟悉這裏的人來說,這卻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地方,一個非常有趣的地方。”
我說:“你從沒想過,也和你妹妹一樣,離開這裏?”
姬桃搖搖頭,說:“我從來也沒想過,我喜歡這裏,我要在這裏終老。再說,我奶奶還活着,我走了,誰照顧她呢?”
我沒有說話,她說得對,她還有個相依爲命的奶奶,不能丢下她。我想,在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淪落之地,一個蠻荒之地,竟然還有這樣的姑娘。也許,她,姬桃,是這個地方最純潔的那一個人,是這個地方的聖潔之光。任何一個地方,無論多麽不堪,多麽黑暗,卻總會找見光,這些光,就是這個世界的希望。
我們繞來繞去,天已經黑了。半天之後,我們又繞回到了濁水河邊,濁水河默默流淌,仿佛一個沉默的老人在默默回想往事。姬桃說:“沿着河一直走,一會兒拐個彎,會看見一個有着圍牆的院子,那就是我家了,我奶奶雖然瘋瘋癫癫,但她一定在家等着我。”
我們走在河堤上,發現河裏還有人頭漂過,但已經不多了。那些人頭一直向下遊漂去,不知漂到了何處。我記得有報道說,黃河岸邊的撈屍人,每年都會撈上來幾百具屍體,而濁水河會不會彙入黃河?這些人頭會不會也最終漂進黃河,被撈屍人撈上去?
正想着,聽見了濁水河中“撲通撲通”的聲音。天黑了,我們看不清,趕緊從河堤上走開了一些,免得河裏又出現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上來咬我們。我和姬桃,都定定地盯着河水看,而勺子似乎清醒了一些,在我背上說:“河裏有東西。”
她說的沒錯。河裏果然有東西,而且那東西正在向我們漂來,而且,看起來,是“東西們”在互相打鬥着,撕咬着。那些東西越漂越近,我突然看清楚了那是什麽東西,但我一時之間組織不好語言,隻好結結巴巴地說:“那不是,那不是……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