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嘩啦啦地響動,一排排倒下,有東西從荒草後面飛奔而來。
我們似驚弓之鳥,一個個驚懼不已,面如土色,不知什麽怪物在比人還高的荒草中飛速奔跑。濁水河尚有一段距離,就算我們拔腿狂奔,也趕不到那裏,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們隻能原地觀望,高度戒備,以不變應萬變。
距離我們最近的荒草被踏倒,一頭黑棕色的馬從草叢裏奔了出來。我和勺子對視了一眼,不明所以,而姬桃困惑地看着草叢。之後,又奔出來了五六匹馬,有紅色,棕色的,褐色的,白色的,不一而足。随後,大批馬跟着奔了出來,有三四十頭之多,原來是馬群踏着荒草而來。
馬群從荒草叢中奔出來,卻沒有直接向我們奔來,而是在我們前方不遠處拐了個彎,往崖壁另一邊而去。在大批馬奔出荒草叢之後,還陸陸續續奔出了一些落在後面的馬匹,前前後後加起來,大概有五六十匹之多。
馬群奔過去之後,我們大大舒了一口氣,至少,馬群不是沖着我們而來的。不過那麽多馬,爲何要奔向懸崖一側?姬桃說:“這肯定是養馬場的馬,出了姬後族地界,一直往北,有一座很大的養馬場,裏面養了很多馬。不過,懸崖另一邊也是懸崖,懸崖下是深不見底的深淵,這些馬跑那裏幹嘛去?”
我們等了半天,也未見有牧馬人,看來這些馬是由頭馬領着,奔向了懸崖一側。不知爲何,自從看見馬群之後,我一直能聽見不知何處發來的聲音,我聽見那聲音說:“快跑!快跑!别落下!”
那聲音很蒼老,其間,也夾雜着别的聲音,有稚嫩的,有渾厚的,但我沒聽出那些聲音在說什麽。我可以确定的是,那聲音與勺子和姬桃沒有關系。她們一直在注視馬群,姬桃還時不時補充幾句馬群的來源,和懸崖另一側的情況。那些馬跑過懸崖之後,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跟着去看看,看看它們究竟爲何跑到懸崖的另一側去。按姬桃的說法,那邊是深不見底的深淵,馬群能去哪裏?
本來,我們剛度過了危險,我的身體剛剛恢複,最緊要的事情是跟着姬桃離開此地,但一種說不上來的情由,逼迫着我不得不去懸崖的另一側看看,而勺子和姬桃的好奇心也被激起來了,我們便一起往懸崖的另一側走去,一路小心翼翼。
馬群奔過之後,懸崖邊的矮草被踩得緑汁四濺,很多花草都平鋪在了地上,到處是不知名的花兒零落的花瓣。我們踩着厚厚的花草鋪就的道路,到了懸崖一側。剛轉過壁立千仞的懸崖,我們就聽見了呼哧呼哧的聲音,同時,我們看見了一副讓我們目驚口呆的景象。
那群馬,湧在懸崖邊上,一匹匹,正往懸崖下跳呢,懸崖下面就是萬丈深淵。它們先似跳傘動員一樣,一匹挨一匹往下跳,後來,像是後面有人推一樣,嘩嘩嘩地争先恐後地跳下了懸崖,跳進了萬丈深淵之中。我們聽見的呼哧呼哧的聲音,是馬兒們擠在一起的喘氣聲。馬兒跳下深淵之後,深淵裏沒有傳回聲音,山崖太高了,一絲一毫的聲音都不會傳回來。
那些馬,在跳之前并不會嘶叫,除了喘氣聲,它們沒有發出别的聲音。它們好像是在沉默地自殺,就像是國外某些宗教狂熱者在集體自殺一樣。我們都震驚了,一個個說不出話來。半天之後,勺子才說:“這些馬,它們爲什麽要跳崖自殺?”
姬桃搖搖頭,我也搖搖頭。随後,我聽見自己心裏的聲音在說:“馬兒,你爲什麽要自殺?”
很奇怪地,之前不知從何處發來的那聲音又說話了,像是在回答我的問話,那聲音說:“我們不得不自殺,在那個地方,他等着我們!”
我忽然意識到,我在和馬對話。勺子和姬桃誰都沒有發現我的異樣,但我卻在心裏和馬兒們說個不停。但馬兒們匆匆忙忙地跳崖自殺,自始至終都沒有說清楚,誰在深淵裏等它們。我也不知道它們說的那個“他”到底是人,是動物,還是妖,還是别的什麽東西。
當我要進一步問的時候,馬兒們不說話了,我才發現,最後一匹馬也跳下了懸崖,馬兒們自殺殆盡,一個也沒留。我們震驚得半天沒人說話,一會兒之後,姬桃才悶悶不樂地說:“我活了二十年,第一次看見這種事情。這在怪事頻出的姬後族的地方,也是第一次啊!”
仿佛經曆了異常恐怖的事情一樣,姬桃的臉色變得蒼白,額頭上也有了微微的汗珠,她擦了擦汗,和我們一起到了懸崖邊。在懸崖邊,我們望下去,隻看見被馬蹄磕掉的懸崖上斷了的石頭碴,卻看不到懸崖底部,看不到萬丈深淵之下。姬桃從懸崖邊回過頭,說:“妖孽頻出,怪事連連,世道變了!”
說完,她默默地往回走,我和勺子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誰也說不出什麽。我心想,世道早就變了,從我看見蔓蔓的死相,看見魅妃蛇妾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世道變了。
陰風習習,人心崩壞,妖孽橫出,怪事連連。世道變了。
我們默默地走,轉回懸崖另一側,走過荒草地,一直走,一直走,走到了濁水河邊。在濁水河邊,我們坐下來休息,默默地休息。我們都在想各自的心事,姬桃也許在想世道人情,勺子也許在想柴強君,而我在想那些馬。它們毫無懼色地自殺,如此決絕,是什麽力量在引導它們,或者,是什麽東西在強迫它們?
我想起了鐵師娘家那晚的玄色狼蛛,想起了和老船一起翻山時的鼠群,想起了那怪聲和大風,想起了透明屍體,想起了人屍蠶蛹。想到最後,我想起了馬語。我突然意識到,我能夠和馬交流,我是一個馬語者。
我是一個馬語者。
我早該想到這一點。鐵師娘曾經告訴過我,我的生身父母是牧馬人,而我父親那一族,世世代代都是牧馬人。我的身上有他們的血液,他們一定都是馬語者,他們把這本領傳給我了。我不知道是遺傳呢,還是我三歲之前,父母活着的時候,教給了我。
對于父母的印象,我的記憶很模糊。我隻記得我的父親很健壯,而我的母親很漂亮,他們在我三歲的時候出意外死了。我不知道他們出了什麽意外,後來,鐵師娘說,他們雙雙自殺了,可是迄今爲止,我都不知道他們爲什麽自殺。他們自殺的原因,究竟是什麽?
我想,這輩子,就算花一輩子的時間,我也要搞清楚這件事。我并不是想複仇或者怎樣,也許他們根本沒有敵人,不需要我去複仇。我隻想知道真相,一切事情的真相。
姬桃說:“無論如何,我們先到安全的地方再說。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麽人,但憑感覺,你們也不像是壞人。這姬後族的地方,幾乎沒有一處是安全的,你們也知道,我們姬後族的人擅長巫術,外人來到這裏,處處都是危險。我帶你們去我家吧,我家雖然很破很小,但我保證,那裏是姬後族最安全的地方。”
我和勺子都點點頭。現在看來,也隻能那樣了,我們的朋友們,阿寒、柏昭、七那步和西嶽華,不知走到哪裏去了,我隻能慢慢尋找他們。不過,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們,他們還活着嗎?姬桃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她說:“勺子姑娘說,你們還有四個人,現在也找不到,我們也不可能去那濃霧之中。聽說,他們之中有兩個高人。有高人,我想可能他們的情況會好一些,畢竟,濃霧之中的東西,都是邪惡之物,遇到真正的高人,肯定會圖避三舍的!”
這姑娘很有主見,說話也利索,她那會兒說她活了二十年雲雲,看來真的是二十歲。我不禁對她刮目相看,她隻比姜梨大了一歲,卻比她成熟許多,還多次救了我的命,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她。勺子說:“姬桃,你家都有什麽人?”
姬桃說:“我家沒什麽人,除了我,就是我奶奶。我奶奶七十多了,瘋瘋癫癫的,到時候你們不要害怕,慢慢就習慣了,她不會傷害人,她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裏。”
此刻,天色已經變得很暗了,我想,這一天,從我們進到屠夫的肉鋪開始,一直到現在,也過去了不少時光,估計來說,現在應該到傍晚了。正想着,濁水河的水咕咚咕咚響了起來。姬桃擡頭看看天,又思忖了一下,着急地說:“我們得趕緊走,時間不早了,再晚,這濁水河就過不去了!”
我說:“爲啥?”
姬桃說:“晚上,這濁水河有古怪!”
我們趕緊往前走。從草灘過濁水河,隻有一個用鐵鏈和木闆做的搖搖晃晃的浮橋可走。那浮橋,也不知經曆了多少歲月,木闆已經朽壞,過橋時,不得不抓緊鐵鏈才能避免掉下去。我們走上浮橋,姬桃走在最前面,勺子在中間,我在最後面。勺子暈水,緊閉着眼睛,摸索着鐵鏈,走得非常慢,姬桃在前面一個勁地催,而我也在後面推着她,但越催,勺子越着急,走得越慢,還帶了哭腔。
走到浮橋最中間,離那邊河岸還有一般距離,河水的咕咚聲更大了,同時,我發現濁水河上起霧了。還是那紅色的霧,片刻之間,濃霧彌漫,浮橋淹沒在了濃霧之中,而河水的咕咚聲大到了震耳欲聾的程度。
姬桃催促着勺子,憂心忡忡地往橋下看了一眼,突然臉色大變,厲聲說:“糟了!這下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