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漫長的飛行與閱讀中流逝,窗外夜色漸漸褪去,忽然,東方射出一道絢麗的霞光,點亮了整片雲層,而後天色由黑轉青,如同一道貫通南北的大幕被撤向西方。
太陽升起來了。
顧一飛終于看完了全部内容,擡手關閉了界面。沉沉地呼出一口濁氣,他往後斜靠進沙發裏,眼裏的疲色有些濃郁。
史雲已經醒了,正在用微波爐熱速凍的早餐。
“這幾十年,真不容易。”顧一飛道,史雲投以困惑的目光。顧一飛指了指微波爐:“以前的政府官員絕不可能吃這種東西。戰争一來,技術是上去了,但日子苦了不少。”然後他又道:“我呆了一個晚上,駕駛員都沒出來看看,駕駛艙裏應該是台機器吧?”史雲點頭,打開微波爐蓋,取出熱騰騰的包子和稀粥,擺到茶幾上:“沒給你準備,估計你也不用吃。”
“嗯,我還好。”顧一飛從沙發上直起身,“你給我的材料裏,沒涉及到你說的國家内部問題。”
“原本是有的,但我打算讓你親眼見識,隻有親身體會了,你才能理解。吸溜——”史雲喝着稀粥,拿起包子咬了一口,“再有半小時就到目的地了。本來也是要去那兒,倒省的變更航線了。”
沒多久,在艙内就能感到浮船的速度開始減慢,高度也在下降。從舷窗可以看見船體已經沉入雲層。
厚厚的雲的确能掩蓋真相,随着高度降低,先前的陽光明媚很快發生劇變。雲朵之下的世界一片灰暗,充滿塵埃和有毒氣體的髒雲堆疊成厚厚的一層,仿佛一層障壁,将人世與自然界隔離。
浮船下降的速度很快,顧一飛驚訝于這樣的速度竟不會使人暈眩。從舷窗向外看去,烏煙瘴氣的塵埃雲中很快顯現出大樓的影子,那些影子都極其雄偉,目測起碼有四五百米高,但其殘破也肉眼可見。陽光透過雲照出來顯現出詭異的橘色,給雲影中的斷壁殘垣勾勒出刺目的紅色亮邊,那景象似乎是整座城市都在燃燒,仿若一幅地獄圖。
顧一飛的眉心都糾結在了一起,眼角有些濕潤,橫在額前的手臂,指節攥得很緊。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到,情況已經糟糕到這種地步。這裏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而史雲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感到脊背發寒,内心中甚至升起一股絕望。
“歡迎來到北京。”
浮船在一個十字路口停穩後,史雲沒有立即打開艙門。他從沙發底下取出一件連體服,費勁巴拉地套上,确認密閉性良好後,又遞給顧一飛一個呼吸面罩,這才開艙下船。
兩人開始沿着荒涼不堪的街道徒步行走。
“戰争一開打,美國人就給了咱們一個下馬威。70年三月十四日,一枚用尖端納米材料包裹的核彈攻擊了這座城市。我們本來攔截住了,但它的外殼太堅固,扛住了兩枚導彈,最後落到了南四環。BONG——”
腳步踏過鋪滿黃土的地面,一邊走,史雲一邊訴說着過往,“它的當量有兩千萬噸,整個市區都給抹平了,要不是領導們因爲安全工作提前撤離,中國就會面臨群龍無首的境地,險之又險,就差那麽一點兒,啧啧。北京再也不是首都了,行政中心現在設在杭州,這裏是輻射隔離區。”
“這兒還有活人麽?”顧一飛四面環顧着問道,聲音透過呼吸面罩顯得更加疲憊。
他看到一面斷牆上有許多黑乎乎的人影,那是人體被高溫氣化時遮擋的部分,曾被許多人誤認爲是幽靈。但現在看去,它們真的像是亡靈了。而像那樣的牆還有許多,它們隐藏在廢墟的間隙和塵土中,顯得鬼影綽綽。
“沖擊波和輻射沒能殺死所有人,這裏還有居民,不過都生活在政府管轄之外。”史雲道,“他們一般聚集在輻射程度較低的區域,離這兒還有段距離呢。咱們慢慢往前走。”
又走了一會,顧一飛小心翼翼地問:“其他城市也都像這樣麽?”——他很害怕聽到不好的答案。
讓人松口氣的是,史雲幹脆地答道:“當然不是,那樣還活不活了?我國的防禦體系還是很完備的,就是最初應對有些倉促。隻有兩個城市遭到了核打擊,北京和西安,其餘的大緻完好。當然了,這也不是什麽值得高興的事。”
兩人繼續向前走了十來分鍾,其間一直保持着沉默,不知是不是被寂寥的氣氛所影響。其間偶爾有一兩條野狗從路上橫穿而過,更加凸顯了這裏的凄涼。
走着走着,顧一飛忽然表情變得很奇怪。他轉臉看向史雲:“如果這兒有殘留的放射性,你怎麽沒讓我穿防護服?”
史雲的表情更奇怪,他一臉無辜道:“沒聽說過有仙人怕輻射的。我們内部測試好幾回了,緻死劑量的輻射對仙人一點用都沒有,你應該也沒區别吧?”說完,他好像真有些惶恐了,畢竟顧一飛是來自半個世紀前的仙人,的确可能有差别,趕忙問道:“有什麽奇怪的感覺嗎?”
“聽你這麽一說……”顧一飛微微閉上眼,一道淡淡的震動從腦中發出,傳遍全身,感知了一下身體狀況,驚訝道,“好像真沒影響,我覺得挺适應的。”
“我說嘛,這兒除了空氣懸浮物可能對呼吸道有傷害,其他應該沒問題。你們多省事兒。”說完,史雲就要繼續往前走。
顧一飛伸手搭住了他肩膀,道:“這麽走太慢了。你告訴我方向,我捎你一程。”
……
耳邊響着呼呼的風聲,史雲原本就發白的臉色此刻顯得更加蒼白了,面罩下的臉龐挂着虛汗,呼吸也有些急促。他正被人提着在空中飛行。兩側的大廈廢墟迅速劃過,簡直像坐上了舊時代的過山車。
“我說,你剛才的起飛,太猛烈了點。”他斷斷續續地說着,牙齒在打顫,“防護服差點就撕裂了,你想要我命!”因爲緊張,那個“啊“字被吞了回去。
“我的錯。憋得時間太長了,手法生疏了,”顧一飛有些興奮的繃着臉道,“不過你也别太緊張,就算破了我也能護住你。”
史雲不再說話了,緊閉着眼睛不敢往下看。顧一飛哭笑不得,說你倒是指個路啊。無奈,他最後還是伸手指了一個方位,兩人從空中落地。
“之前就忘了問,”落地後史雲的臉色好了許多,還有閑心撣撣衣服,不過先前的飛行恐懼還有殘留——他的腿在打抖——瞅着顧一飛道,“你到底是什麽級别?我看剛那個架勢,……你把地面都踩碎了,怎麽也得有金丹中期了?”
顧一飛撇了撇嘴:“這很正常,沒什麽厲害的。”
“你别忘了,這兒的土層可被核彈煅燒過一遍,黃土下全是結晶的二氧化矽,踩碎可比一般路面難多了。”史雲道,有些意猶未盡地歎了口氣,“喔,居然讓一個金丹期的仙人代步,這可真是……想都沒想過,呵呵。”
顧一飛沒理他,目光眺向前方:“還有多遠?”
“就在你腳下了。”史雲跺了跺腳,再次出人意料地說:“地表輻射比較強烈,他們都住在地下,住在這些樓房的地基裏。白天這裏會有野生動物,耗子、貓、狗什麽的,他們出來捕獵,晚上有狼,也有夜行的貓科動物,比較危險,他們都躲回蝸居裏,就像穴居人。“
顧一飛表情變得有些難看。他已經想象到了那些渾身髒兮兮,彌漫着腐臭和瘟疫的人,圍着點點篝火用鐵棍烤老鼠;他們的身上因爲輻射長出膿瘡,體内的器官和組織已經壞死,生命走向衰竭,在暗無天日的地下迎接可預見的死亡……簡直太可怕了。
“還要下去看看嗎?“史雲問道。顧一飛搖了搖頭,蹲下身子,把手放在地面上。他身下的影子突然彎曲起來,變成旋渦狀,從中心顔色變得極黑,像是在鑽探。
他的确探知到了那一大片黑暗,深入地下足有數十米,範圍達到方圓一裏,黑得仿佛能吞噬希望。
在他的感知裏,成千上萬的人們生活在網狀的地下世界,在鋼筋水泥的間隙裏求生,在疾病和痛苦中掙紮,卻連他想象中的篝火的那點溫暖也得不到;順着幽暗的地下通道前行,他看到了生食野貓的人,饑餓到忘記拔毛,他還聽到裏面有人講話,那是一個母親在向他凍得發抖的孩子們解釋,沒有火是因爲怕氧氣不足,通風設施壞掉了。
“那些人都沒救了,醫學技術再發達,也沒到修複基因的地步。而且戰争時期也很難救助大量難民。"史雲的臉色也不好看,但比顧一飛強了許多。他輕輕拍了拍顧一飛的後背,道:“走吧,這裏的問題你已經看到了,但你要看的不隻這些,我們去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