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射進狹窄的窗框時,顧一飛照常醒了。
像往常一樣,他在床上坐了一小會,活動了一下肩膀,很小心的沒有吵醒新來的上鋪。穿上拖鞋,在牆壁上的小鏡子前刮了刮胡子,确認臉上很幹爽後,他老老實實地坐在取餐口前的小闆凳上,等着開早飯。
六點二十分,兩份真空包裝的食品沿着送餐管道落進取餐口裏,四周的牆壁同時變成淡藍色,想起流水般的鬧鈴聲。
“嗯——”睡在上鋪的人終于醒了,伸了個懶腰,坐在床上開始一邊撓臉一邊吧唧嘴。
顧一飛伸手取出一份早餐,感受着包裝上殘留的溫熱,舔了舔嘴唇。
“囚犯區别對待真是個好政策,我真慶幸我是信息犯罪。不像那些有刑事責任的,還得幹農活,開荒地,我可不願意跟那幫大老粗呆在一起。”那人揉了揉頭發,從二層順着梯子趴下來,“咱們隻需要蹬一蹬自行車,然後随時待命。沒别的了吧?”
“沒有,就是一天得蹬四十公裏。”顧一飛撕開包裝紙,今天的早餐是土豆泥、壓縮餅幹和脫水蔬菜,不是很讓人滿意,因爲餅幹是櫻桃口味。
“他們怎麽想的,用這辦法人力發電。真是蠢到家了。”
顧一飛用餅幹蘸了一些土豆泥,咬了一口,擡頭道:“你才剛來兩天,體會不了。這種生活看似優待,實際上是更深的懲罰。長時間幽禁,加上單調重複的工作,是對精神最大的折磨,尤其是對你這樣靠靈活的腦力工作的人。像我一樣呆的時間長了,你就會覺得還不如去開開荒地。”
“你是因爲什麽進來的?”那人伸手拿出自己的早餐,一屁股坐在顧一飛的床上,伸手從牆壁的抽屜裏拿出一個杯子,把脫水蔬菜倒進去,想沖成菜湯。
“我不想說。”顧一飛三兩下吃完,把脫水蔬菜扔進牆上的垃圾投口。
“你幹嘛那樣?”那人一陣愕然。
“這些脫水菜全都重金屬超标,我上一任室友,喝了三年的蔬菜湯然後死了。”顧一飛抹抹嘴,走到牆壁前拍了一個按鈕。牆壁打開,裏面是一個狹小的房間,有兩架健身單車,還有一個隔間作爲廁所和浴室。
他騎上單車,開始以穩定的速度踩腳蹬。單車前的牆壁上顯示出一根進度條,下方顯示數字,從零開始逐漸增加。
“哦。”那人把杯子裏的東西倒掉,也走過來騎單車。邊騎邊問:“你在這裏關多久了?”
“差不多五年了。”顧一飛道,眼睛依舊直視着屏幕。
“那,你是用什麽辦法排解抑郁的?”
顧一飛松開車把,用手在牆壁上點了幾下,一個窗口被快速打開,那是一頁文字内容,角标注明它是《左傳》的一部分。“看書。”他答道,“這個數據庫裏有200G的文字資料,很多書,很好。我正在努力把它們全背下來。”
“有追求。要是有立體電影看就更好了。”
“别做夢了。”
在這樣封閉的環境裏,時間總是過得很快。房間裏唯一的窗戶隻有兩塊磚并排那麽大,看不出陽光太明顯的移動,隻知道送餐口裏響了兩次,然後一眨眼,外頭就黑了。
新來的那人從自行車上下來後就一直嚷嚷腿疼,往床上一趟就不想動了。顧一飛洗了澡,刷了牙,然後也躺上床。十點三十分,牆壁上的燈光自動熄滅,房間裏安靜下來。
“關了五年,你還記得,外邊的世界是什麽樣嗎?”忽然,上鋪傳來那人疲憊的聲音。
“我不關心。”顧一飛輕聲道。
“你的刑期是多長?”
“十年。你呢?”
“十五年,奶奶的,十五年。等我出去那會兒,估計已經是個——跟不上時代的怪大叔了。”上鋪的聲音逐漸轉爲悲涼,“我爸媽都成老頭老太太了……“
“别想了,睡吧,淨給自己添堵。”顧一飛道,心裏卻在想:十五年就滄海桑田了,那五十年呢?
閑聊一停下,很快,上鋪就傳來平穩的鼾聲。顧一飛側了個身,一隻手輕輕按着枕頭,緩慢地摩挲着,試圖也讓自己睡着。
已經很久沒有聽人提起過外面的世界了。
在他漫長的自我囚禁生涯裏,他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允許自己産生出去的念頭。現在,牢房對他而言已經成爲了合适的生存環境,外面的世界則像一個幻影,是虛拟的世界。即便如今有人提起,他也生不出一點興趣。
他對外界所有的記憶,在漫長的時光中都變成了模糊的碎片。他記得一輛SUV,那是他父母的車;他記得一座橢球形的博物館,那是他犯下平生最大錯誤的地方;他還記得一些人,一個爲真正的正義而犧牲的警官,一個冒着火的瘋子,一個無所不能的、神一樣的男人,那個人粉碎了他的一切幻想,還有一個秃頂的神棍,那個人利用了他。
那些事像是發生在昨天,但要想起來又感覺大腦十分沉重,正是那種沉重感提醒他,一切已經過去了半個世紀,已經過去了五十年。
他的面孔一如當年,或許年長了四五歲,但并沒有太大變化,這加重了他的麻木。每次照鏡子時他都以爲自己做了一個夢,自己才剛剛入獄沒多久,但周圍那些越來越先進的設備又在告訴他,時代已經變了。
在這種自相矛盾中,他患上了嚴重的抑郁症,隻能通過大量的,一遍又一遍的閱讀來沖淡情緒,而如今他已經真正的麻木了。至少他認爲是。
外面……現在已經成了什麽樣?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打了個寒戰,緩緩睡去。
又是一個新的早晨。
顧一飛醒來時發現室友已經在沖澡,取餐口裏隻剩下一份已經涼了的早餐。他有些驚訝,自己的生物鍾在常年的鍛煉下已經精準無比,怎麽今天會出錯?
“你睡得死沉死沉,鬧鈴沒叫醒你,我也沒叫醒你。你昨晚不會是失眠了吧?”沖完澡的室友換上囚衣,開始熱火朝天地騎單車。年輕人試圖用筋疲力盡來沖淡入獄的情緒。
看了看牆壁上顯示的時間,已經快到十點了,顧一飛估計要完成騎車額度會比較困難,但他不怎麽着急,仍然刷牙洗臉,慢慢吃完了早餐。
“對了,不完成任務的懲罰是什麽來着?”騎着車的室友問。
“明天沒飯吃。”
“那你還不抓緊?”
“我……”顧一飛剛要說話,浴室旁邊的牆壁忽然打開了。兩個人都很驚訝,因爲那是牢門。牢房内的設施足以維持數年的生存,那門正常情況下幾個月也不開一次。所以今天必然有異常的事發生了。
牢門打開,顧一飛看見了久違的監獄走廊,還有兩名穿着某種裝備的獄警。他花了好長時間才看出那是外骨骼裝甲,比他上次看見的更先進了,體積縮小了三分之一。隻是,這個級别的牢房裏關押的都是普通囚犯,一般用仿生機器人足矣,今天怎麽忽然派人過來了?
一個獄警似乎很厭惡屋裏的氣味,揮手在面前扇了扇,道:“0147号囚犯顧一飛,出來,你的假釋申請獲得批準了。”
顧一飛的眉毛不易察覺地皺了皺——他根本沒遞交過申請,又怎麽會獲得批準?他試圖解釋:“對不起,您可能誤會了……”
“沒有誤會,是上頭遞交的申請。你先出來,待會兒跟你說。”獄警不耐煩道。
顧一飛沒轍,不安地告别了居住五年的小屋以及剛認識的室友,從牢房裏走了出來。
剛才說話的獄警帶頭,另一名獄警拍了一下顧一飛的肩膀,示意他跟上。三人迅速穿過了狹長的走廊,走到一間大廳,左轉又進入一條走廊。一路上顧一飛見到不少以前沒見過的儀器,新式的鐐铐,新型的供水設施,還有奇異的廊燈設計。
一直走到一個電梯口,兩名獄警帶他進了電梯,按下了樓層和免打擾鍵。這時候,那名獄警才和善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囚犯編号0147,恭喜,國家特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