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牢般的世界,每一處都由銀白色的合金打造而成。紙一樣薄的燈光布與天花闆融爲一體,散發出的每一道光線卻像無形的一層層枷鎖,束縛這處空間内的一切。于是,時間在這裏也沒有了絲毫的存在感。而在中央處,渡鴉漠然地環視囚禁自己的牢籠,眼瞳裏有着逐漸加重的疑慮。但沒有任何東西願意,也不可能回答他。
畢竟這是可以囚禁自由的牢籠。
于是,他低下了頭,不再看周圍環繞的冷冰冰的銀白色合金,也不再看那擲在身上的沉重的光線。他徒然把頭低垂,雙眼近似有神或無神地望着刺骨的合金地闆,看上面的自己那朦胧的剪影。
還是不知道時間的流動。但這死寂的世界終于發生了變化——牆壁、地闆、天花闆在某一刻都變成了鏡子,莫名的光彌散在每一處地方,感覺像是粉碎了化爲塵埃後的枷鎖。渡鴉看着腳下反射的鏡世界,凝視自己的鏡像,發現自己穿着他熟悉的白色長袍的實驗服,以及那張熟悉的、幼稚的面容。
這一瞬,眼前的世界被現實的漣漪蕩走了。
渡鴉睜開了眼睛,夢境中自己的童年記憶被現實世界裏空蕩的地鐵車艙環境所取代。他擡手,摁在太陽穴上按摩,同時,左眼上的隐形眼鏡式單目顯示器把時間、交通、電子郵件等日常信息顯示出來。
“果然隻睡了半個小時啊。”渡鴉喃喃。他知道自己是被腦波适度調整鬧鍾給叫醒的。這玩意兒可以識别并篩選出人的大腦最合适的波段,讓人以一種被自我的生物鍾驅使而自然醒的方式被鬧醒。
“是的,經過最開始的磨合期,你已經越來越适應我給您訂購的這款産品。”回應渡鴉的是他的私人智能管家。
渡鴉看了看顯示出的路線圖,無所事事地用思感技術和這個人工智能聊天:“老管,我休息的這半個小時,你在幹嘛?”
“10%的運算率用于監視您的狀态,剩下的運算率則在網絡上搜尋信息,以提高我的運算模式;另外還将主程序版本提升到了3.7。”
“哦?那你知道怎樣和人打賭了嗎?”
“先生,主程序明令禁止我……”
渡鴉很索味地屏蔽了私人智能管家的語音,剛好,地鐵也已經到站了。渡鴉下車出了地下車站,外面不再是裏約熱内盧那樣稍稍甜膩的南美氣候,轉而變成了隐藏有淡淡秋意的大都市氣息。
跟随着隐形眼鏡顯示器上不斷跳動的的路線箭頭,渡鴉漫步在上海的街頭。秋季的肅殺在這個充滿了現代質感的城市漸漸濃郁,卻不能阻擋永遠不停息的車流和街道上各行其道的人們。自然與機械在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這座城市更加讓人着迷。
渡鴉要去的地方離他下的地鐵車站很近,此刻,他就站在目的地的入口——一所國際合辦大學的圖書館。這次他來到這裏,就是爲了弄清楚半個月前他們在裏約熱内盧執行的那次任務。事後想起來,渡鴉對這個任務充滿了疑惑,而知道答案的人就在這裏。
風突然大了起來,周圍林蔭道上趕來看書的漂亮女生們紛紛拉緊了衣領,加快步伐進入圖書館,沒多久就隻剩下渡鴉一人待在那裏。
“同學,讓一下。”背後的聲音讓陷入短暫愣神狀态下的渡鴉即刻清醒過來,他回過頭,看見一個穿着秋季外套的男生站在後面,手上還提着一個袋子,看樣子應該是附近買的熱飲。對方也在打量他,從眼神中可以看出裏面有着微微的疑惑。
于是,渡鴉微笑着輕搖頭,說:“不要想了,我的确不是你們學校的人。”
被别人看破自己在想什麽,男生似乎顯得有些窘迫,隻能有些尴尬地笑着:“哪裏哪裏,我隻是覺得你有些面生,不像經常來圖書館的那些人。再說了,我也不可能記得完全校的人吧……”男生擡起眼神,卻發現渡鴉已經走進了圖書館,不禁有些奇怪渡鴉前後之間行爲舉止的反差。這時他想起自己的事,連忙也跟了進去,隻是前面的渡鴉似乎和他要走的路徑一模一樣。
就這樣,兩個人一前一後行走在由無數高聳的聚合物書架排列的高牆之間,高牆一排靠着一排,組成複雜的陣列。邊緣有環形的螺旋扶梯,實木材料讓其就像真實的枝幹,優雅地上揚,托舉最上方古歐洲風格的穹頂。在那裏有點綴的燈飾,懶洋洋地把暖意灑下來,輕軟地驅走浸進來的寒意,得以使細碎的翻頁聲柔和地襯托氣氛的靜谧。途中則随處可見文藝氣質的女生沉浸在各個時代的書契中;偶爾也有男女挨坐在一排椅子上,心不在焉地拈着書頁。
這是一個甯靜的世界,很容易讓人沉浸其中。
渡鴉走上了螺旋扶梯,視野也旋轉着變化,然後鎖定在了三樓的某處位置。那是一個更加寂靜的地方,層層疊疊猶如蛹一般的将其包裹,把燈光也過濾成昏暗的樣子,留下暗沉的剪影。穿過這些交織融合的剪影,渡鴉走進了淹沒在圖書櫃深處的一條通道,在不遠處的通道的盡頭,他要找的人,Corrosion的首領,蘭雅,就在那裏。
這個差不多雙十年華的女孩兒有着極其貌美的面容,及肩的黑色長發沿着她的面龐整齊而又慵懶的搭下,卻依然無法掩蓋那雙泛着智慧的雙瞳。她穿着深黑色的裙袍,身影幾乎與那些紗帳一樣的剪影融爲一體。手裏正拿着一本渡鴉不認識的厚書,雖然已經翻開,但可以看到邊緣上黑色的封皮。就像中世紀充滿神秘感的美麗女巫,手裏拿着黑魔法書籍在朝你微笑。
“呃,原來你是來找她的……你們認識?”這個時候,剛才與渡鴉短暫碰面後的男生走了進來,看見這裏的情景後頓時顯得有些不知所措。他沒想到一直走在自己前面的渡鴉,居然會來到這裏,更沒有想到渡鴉會來找蘭雅。
渡鴉看向蘭雅,看她怎麽解決。隻見女孩兒随手把書塞進旁邊書架上的空格内,露出很無聊的表情。她指了指座位邊上的小圓桌,對那個男生說:“把東西放在這兒就行了,我要和我的老朋友好好聊聊。”
“呃,好的。”男生如釋重負地點點頭,非常老實的接受蘭雅的指揮,側着視線,連忙把裝着熱飲的袋子放到了桌子上,然後逃也似地離開了。
渡鴉有些玩味地看着離去的男生,無奈地感慨:“你每到一個地方果然都會擁有一群仆人啊。”
“不要說的那麽直白嘛,畢竟我這也是在鍛煉他們的情商好不好。”
渡鴉搖搖頭,停止了這方面的話題,然後随意地從旁邊扯過來一張椅子坐上,問:“你知道我來這裏是爲了什麽。說吧,這次上頭讓我們在巴西執行的任務到底是怎麽回事?”
蘭雅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然後她打了一個響指,對着面前的空氣說道:“Spider,給我們提供一個幹淨的環境。”
“防竊聽程序正在運行,已确認周圍沒有竊聽器材在工作,半徑20米内的空間也沒有任何人靠近;另外,腦電波心理暗示已經運作,可以确保無故闖入者的驅離效果。”
收到Spider的報告,蘭雅望向渡鴉,說:“那好,你想先問什麽?”
“這次任務的起始原因。”
“這個【複眼】可沒告訴我,但多半是想借傭兵之手,在世界局勢上達成某種影響吧……另外,也有可能像往常一樣,是在定期測試我們的規則能力。”
渡鴉搖頭,說:“不,在非洲那次任務就足以測試我的情況了……而且傭兵沒有【複眼】給我們的情報上說得那麽簡單,首先就實力上來說,從沖突開始到結束,我感覺他都一直在壓抑自己的規則能力,如果不是我和龐貝進行組合攻擊,恐怕單對單的情況下,我和龐貝都會違背能力運用條例來使用白色級别的規則能力。”
“但你們雙方不約而同的選擇了謹慎交手,都在壓抑自己的規則能力,再加上那個空間系的規則能力者作爲後路,說明傭兵那一方早已預見到了會遭遇棘手的敵人。而我們這邊,【複眼】的情報支持不完善,特别是沒有提到那個雇傭傭兵來保護自己的女人,都令我們在整體上陷入了被動。”蘭雅眨了眨眼睛,瞳孔裏隐約散發着莫名的微光。
兩個人都知道,自己身後的勢力在這個世界上是什麽樣的存在。不僅是普通人類不知道,就連已經漸成另一個影子社會的規則能力界,也基本沒有人想到過他們的存在。而且,組織裏還有一個龐大的情報機構——【複眼】,幾乎把整個人類社會的方方面面都監控到了。即便是用銅箔鋪設了整棟建築的美國國家安全局總部,那個号稱任何電磁波都無法直接傳出的“法拉第籠”,【複眼】都能搞到裏面的電子信号。就是這麽一個全球都有其觸角的龐然大物,卻對一個地下勢力的情報收集量幾乎爲零!資料庫裏沒有該組織的起源,沒有組織核心成員的資料,隻有它所有的匪夷所思的事迹。這就是地下情報販賣組織的神秘與詭異之處了,卻也讓其背負了許多原本是渡鴉身後組織的黑鍋。
渡鴉沉默了許久,然後有些遲疑地說道:“你曾經猜測過傭兵與地下情報販賣組織有很深的聯系…如果一切當真,那麽有沒有可能,對方也是在利用我們?比如……”說到這裏,渡鴉一瞬間想起了許多事情,有最近的哈瓦伊德臨死前的映像,有夢境裏的自己,以及和蘭雅、龐貝、血姬等人一起度過的童年……
“比如以暴露真相的代價,逼迫組織罷手某一件事情,亦或這是大陰謀前的試探?”蘭雅快速地接過了渡鴉的話,同時眼光變得一片柔和,“你……還是不甘心那一件事?”
Corrosion的成員都是颠覆人類常理的怪物和瘋子,每一個都可以做毀滅的代言人。而像這樣的怪物,Corrosion身後的組織還有很多。組織創造了他們的開始,從他們誕生的一刻起就開始培養,就像對待最鋒利、最嗜血的兵刃,用融鐵的岩漿和碎鐵的巨錘殘忍地鍛造他們,然後時刻精心地打磨,時不時還朝周圍比弄一下,往往都會劃出大片的碎片。但再厲害,怪物還是怪物,身爲怪物是不可能被世人所理解和容納的。他們就是深夜裏被微弱的路燈阻擋下來的黑影,雖然與影子的主人一體,但總是被主人本能的恐懼和抛棄。影子從未放棄過追逐,卻往往隻有寒風與黑暗陪伴他們。
組織賦予這些怪物們無盡的威能,也一直賜予他們夢魇般的痛苦。怪物們也隻能默默地舔舐自己的傷痛,繼續追逐那盞恍惚的路燈。而在漆黑的旅途中,絕望的一些怪物陷入了更深的影子世界,也在同時,成爲了其他怪物的王。他們更加的孤傲和不可侵犯,無論是組織裏的“同類”,還是人類社會裏因爲1129事件而自然異變的規則能力者,成爲王者的怪物們都有着絕對的威嚴,都是食物鏈的最頂端者。而蘭雅口中的那件事,使得曾經同樣是王的渡鴉,幾乎毀滅了所有的怪物。
那是一個國王永遠失去自己王國後的憤怒與哀鳴。
渡鴉聞言一怔,随即滿臉苦笑:“原來,你也想到這兒了呀……”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整個人漸漸又恢複到了原來那冷漠至極的狀态。而眼見渡鴉發生的變化,蘭雅也沒有說什麽,隻是眼裏有着極易無法察覺的失望,以及擔憂。
“看來我們看到的還隻是冰山一角,但在你這裏确認了這件事我就放心了。”說着,渡鴉起身,看來是準備離開這裏了。
蘭雅沒有挽留,隻是默默把桌子上的袋子打開,拿出了讓同學幫買的熱飲。不知爲什麽,僅僅這麽一會兒,熱飲的杯壁在手裏并沒有傳遞出暖人的熱度。
“其實,”走到樓梯口的渡鴉突然停下,側過小半張臉,“……大學生這個身份挺适合你的。”
蘭雅愣了愣。她知道自己有很多話沒有回答渡鴉,卻隻是凝視那個不斷下沉的背影,良久。
“都可憐地躲在夢裏啊……”
女孩兒沉默了,整個人緩緩地回歸寂靜,沉重的昏暗色調壓抑着一聲若有若無的歎息,直至消失。這裏就像一個繭,越來越緊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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