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蘇銳見到他這樣,估計都認不出來了。
“二十多年沒來了,你也真是能耐住性子,就不擔心路子走歪了?”面館老闆說着,擦了擦汗,主動端了兩盤小菜,又拿了兩瓶冰鎮啤酒,坐在了洛佩茲的對面。
這餐館老闆白白胖胖的,留着光頭,看起來五十多歲,一說話就眉眼帶笑,他家的面條價格很便宜,生意非常好。
隻是,這麽多年來,這小小面館一直沒有挪到更好的位置,也沒有擴大經營,店裏面就幾張小桌子,再加上門口的簡易折疊桌,一到下午放學時間,這裏就擠滿了附近中學的學生。
“我有什麽好擔心的,不是有你在這裏看着的嗎?”洛佩茲食指和拇指在瓶蓋上一撮,酒瓶蓋便彈出去老遠,白色的泡沫從瓶口咕嘟咕嘟冒出來,瓶身上布上了薄薄一層水珠,很有夏天的感覺。
“況且,這條路本來也不是我安排的,從更廣的意義上來說,我從頭到尾都隻是個旁觀者而已。”洛佩茲搖了搖頭,把黑框眼鏡從鼻梁上給推到了頭頂,說道,“我對亞特蘭蒂斯哪有那麽強的恨意,那些恩怨早就已經消散了。”
老友重逢,夏日啤酒,這本該是一幅很美好的畫面。
洛佩茲倒了兩杯酒,和那老闆碰了一下,一口飲盡。
“好些年沒喝過啤酒了。”洛佩茲咳嗽了兩聲,似乎是喝酒嗆着了。
“你這是老花鏡啊?”這面館老闆伸手直接把洛佩茲頭頂上的老花鏡取下來,然後閉上一隻眼打量了一下,随後說道:“沒想到,連你也抗不過衰老。”
“你比我年紀還大,看起來倒是還很年輕。”洛佩茲呵呵一笑,把自己的眼鏡取了過來,然後再度架在了頭頂上:“你這面館也不挪個地方,那些客人們就沒發現,你這些年裏都沒怎麽變老?”
沒怎麽變老!
這句話無疑爆出了一個很關鍵的信息!
“是的,因爲我保養的好。”這個面館老闆笑呵呵地說道,當然,至于這是不是最終的真實答案,那就不得而知了,“再說了,在這裏的孩子們上幾年學就畢業了,一茬換了又一茬,誰能看出來?”
這老闆說話的時候,還用搭在肩膀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珠,确實,如果仔細看去的話,他的臉上真的沒太多皺紋,皮膚的飽滿度和光澤度要不比洛佩茲強出太多來了。
洛佩茲大口地吃了幾口炸醬面,随後把筷子放下,搖了搖頭:“以前,吃不到面的時候,饞這面饞的很厲害,現在,當我回來之後,卻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吃不動的年紀了,有點可惜。”
說着,他把剩下的小半碗面條推到了一邊,開始小口喝着啤酒。
這個頭頂老花鏡的老男人,此刻流露出了些許蕭索的意味,就像是街頭最尋常的那些鄰家老人一樣,那些利益紛争,那些
風雲變幻,仿佛都和他沒有任何關系了。
“說實話,我的确是沒怎麽老。”這面館老闆把挂在臉上幾十年的笑容收了起來,他看着洛佩茲的樣子,輕輕歎了一聲,眼睛裏流露出了複雜的光芒,“倒是你,老去的速度超出了我的預料,我還以爲你這次回來,和二十多年前不會有什麽變化呢。”
“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就老的快了。”洛佩茲自嘲地笑了一下:“況且,這輩子活着也已經沒有太多意義了,不是嗎?”
“從你的嘴巴裏說出這種蕭索的話來,可真的讓我有點詫異。”這老闆給洛佩茲把啤酒倒滿,随後說道:“在我看來,你明明是這個世界上最有野心的那種人啊,這麽意興闌珊的,不像你。”
“無塵刀都斷了。”洛佩茲冷不丁地說了一句。
“無塵刀,那是什麽?”這面館老闆皺着眉頭思考了一下,這才恍然,臉上的神情開始變得更加複雜了起來:“你還沒忘掉她嗎?”
“也不是沒忘,就是覺得,這好像已經變成了一種執念了,很多事情,你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會意難平。”洛佩茲搖了搖頭,和老闆碰了碰杯子,一飲而盡。
面館老闆聽了之後,沒說什麽,隻是低頭又開了一瓶啤酒,給洛佩茲倒上。
無言碰杯,一飲而盡。
放下杯子,洛佩茲扭頭在四周看了看:“你這邊真的挺好的,市井裏的煙火氣息挺濃的,心情好了,身體也就好了吧。”
對身體挺好的——這句話似乎意有所指。
“野心太大,對身體自然不太好。”這老闆說道,“你總是想着要把整個黑暗世界給掀翻,并且把這當成了人生目标……好吧,這确實是太累了,想想都累。”
“其實這沒什麽累的。”洛佩茲搖了搖頭:“畢竟,我現在也看開了,想要在黑暗世界制造一場大麻煩,其實并沒有太大的意義,況且,當那黑暗世界的那幾個年輕人都已經成長起來的時候,留給我們這些老家夥的機會也就越來越少了。”
“就跟這些學生們一樣,一代新人換舊人,我們這幫老家夥,總歸要被淘汰的。如果你覺得累了,就幹脆來我這邊休養一下好了。”這老闆笑呵呵地:“你來給我打打下手,每天洗菜切菜的,說不定這心境就能好起來了,而且,我給你發薪水。”
他顯然也看出來了,洛佩茲此時的老态,大概是因爲心境所造成的影響。
“我還缺你這點薪水嗎?”洛佩茲搖了搖頭,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歎了一聲:“身不由己啊。”
“難不成,還真有人可以控制得住你?”這老闆說道。
洛佩茲的眼光開始變得深邃了起來:“現在,能控制住我的,隻有時間和生命。”
時間和生命。
“偏偏這兩樣,是你沒法抗衡的。”面館老闆說道。
洛佩茲看着他:“可是,從你的身上,我看到了另外一種答案——無論是生命,還是時間,這兩樣東西在對待你的時候,都挺寬
容的。”
這個老闆笑眯眯地喝了一口酒:“那是因爲,我本來就是個以寬容之心對待生活的人。”
“以寬容之心對待生活?”洛佩茲沉默了一會兒,主動地換了個話題:“不說這些了,難得見一面,說的話題那麽沉重。”
“這些沉重還不都是你帶來的。”這面館老闆笑了笑:“我說你啊,也是一隻腳快要邁進骨灰盒裏的人了,怎麽就不能多看開一點,多放棄一點?”
“我都來到你這面館吃面了,還叫看不開?”洛佩茲在說這話的時候,似乎有着一幕幕往事從他的眼前閃過。
随後,他笑了笑,又主動把剩下的半碗面端了過來,細嚼慢咽地吃完了。
“你最近見到那丫頭了?”面館老闆說道。
“沒見成。”洛佩茲搖了搖頭:“本來我想把那丫頭給帶走的。”
“以你的行事風格,接下來是不是就該設定某些套路,讓那丫頭被亞特蘭蒂斯發現?”面館老闆搖了搖頭:“不然的話,你們培養她的目的是什麽?不就是爲了掀翻黃金家族嗎?”
“培養那丫頭的最本質意義,就是爲了延續維拉的恨意,僅此而已。”洛佩茲攤了攤手,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緊接着便沉默了兩分鍾。
在這兩分鍾裏,餐館老闆一直看着洛佩茲:“我看出來了,你不堅定了,你改變主意了。”
“維拉都死了,那些恨意也可以消解了。”洛佩茲說道。
“你對維拉這種态度,會讓我一直有一種錯覺。”面館老闆笑呵呵的:“感覺維拉更像是你兒子,不像是柯蒂斯的兒子。”
洛佩茲擡眼看了面館老闆一眼:“你最好别亂說,我可從來沒有給柯蒂斯戴過綠帽子。”
老闆聳了聳肩,說道:“不管你說的是真還是假,都無從考證。”
随後,這老闆從圍裙的口袋裏面掏出了一盒煙,放在桌上:“很多年沒抽了吧?來一根?”
洛佩茲搖了搖頭,他隻是從煙盒裏抽出了一根煙,聞了聞,但卻始終沒有點燃。
這老闆點燃之後,抽了一口,随後說道:“你準備怎麽對待那丫頭?留着,還是殺了?”
洛佩茲無聲看着他,沉默十幾秒,才說道:“讓她作爲一個正常人來度過這一生,怎麽樣?”
面館老闆的笑容開始變得燦爛了起來,眼睛都快要被臉上的胖肉給擠扁了:“那我這麽多年,豈不是白守着了?”
“口是心非。”洛佩茲笑道。
而面館老闆的燦爛笑容最終轉化爲欣慰的神色:“你信不信,你剛才如果說要把那丫頭給殺了,我肯定把這張桌子給掀了,再用啤酒瓶把你腦袋給開了瓢。”
“你啊你,你這是守着那丫頭守出了感情吧。”洛佩茲搖了搖頭,說道。
面館老闆眯着眼睛抽了一口煙:“我算是看着這丫頭長大的,所以,我不想把她變成工具,哪怕這丫頭能夠讓擁有傳承之血的人變得一無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