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張口大嚼蒸餅,唐玮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吃飯氛圍,他擡頭看了圍成一圈的隊友,粗壯的蘇粗腿、流民出身的江老五、鳌山衛的壯漢老鄉彭雲飛、賊兮兮的黃善、吃飯也一闆一眼的袁谷子、永遠叫喊要當騎兵的王湛清、以及自己最好的兄弟謝飛。
他們很多人是第一次上戰場,蘇粗腿、王湛清、江老五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自顧自的大吃,彭雲飛若有所思,咬兩口又停一下,黃善不停的點頭,似乎在給自己打氣,袁谷子則兩眼發紅,大概是沒睡好,唐玮總覺得袁谷子心中的仇恨太多,或許與他孤兒出身有關,其他少年兵小隊也有在登州的孤兒屯堡裏面長大的,大概都與袁谷子類似,近衛第二營主要是少年兵,唐玮這個小隊是臨時抓來補編制混進來的,所以唐玮這樣不狂熱的反倒是少數。
衆人默默吃完飯,不久後營部的集結号響起,士兵紛紛起身按小隊列陣,小隊列隊完畢,袁谷子走過來,按照登州的作戰條例,挨個檢查士兵的裝備和幹糧,每檢查完一個便在對方的胸口拍一掌,到了唐玮這裏,唐玮立即把火槍舉在胸前,袁谷子首先接過火槍,測試了扳機、火石夾和擊錘強度,随後扣動了幾次,火門中能看到擊錘與鋼鐮碰撞出的一片火星,袁谷子滿意的将火铳交還唐玮,又抽出唐玮腰間的刺刀和匕首,檢查後插回原處,又查了唐玮的子彈盒、備用彈藥袋、鞓帶卡頭、行纏、備用火石、幹糧數和水壺水量。
一切無誤之後,袁谷子對唐玮拍了一掌後道:“胖子,得個一等勳章娶你那啥小妹。”
“是!”唐玮大聲道。
周圍的隊友一陣低笑,唐玮爲女人參軍的事情早就被謝飛的大嘴傳得人盡皆知,唐玮開始解釋幾句,後來幹脆就認了。
袁谷子檢查完之後回到隊首,将頭盔戴在頭上,與士兵的不同,隊長的頭盔上有一面三角紅色小旗,作爲與士兵的區别,便于士兵在混戰中識别,隊長在隊首戴盔,便表示全隊戰備完畢,等待旗隊彙合。
登州的燧發槍部隊是一小隊三伍,一旗隊三小隊,旗隊與小隊間沒有鼓号,旗隊長跑過來看了一圈後直接下令集合,然後帶隊到了連長所在的帳篷位置,此時天仍未亮,在燈籠光的照耀下,唐玮所在的第二總第一連圍成一個圈,連長、副連長和旗隊長站在外圈巡視,中間是連訓導官。
這個連訓導官和其他訓導官一樣有着一副大嗓門,這人的作風不像趙宣,倒更像營官鍾老四,聽說以前是個牙行,經常爆點粗口出來,不知最後怎麽成了一個訓導官,不過唐玮挺喜歡這人。
“跟每次打仗一樣,咱們登州鎮都要搞個簡報,簡報之後是動員,平日都是老子講,今天是代陳大人給大夥講,爲啥這麽說。。。”訓導官抖抖手上的一張紙,“老子這裏有一封陳大人給所有士兵的信,先念給大家聽聽。”
連隊中一陣驚奇的啧啧聲,陳大人在普通士兵眼中,是戰神一樣的存在,又有種父輩的感覺,他此時給所有士兵寫信,不知是個啥意思。
“緻登州鎮全體參戰士兵書。。。” 那訓導官也不管下面的騷動,直接念道,“登州鎮士兵們,我們都來自不同的地方,有登萊、山東、遼東,亦有河南、北直隸、山西等等,很多人在登萊已經有家室子女,很多還有年邁的父母需要供養,人人皆有自己的好日子要過,爲何我們仍要來這苦寒的遼東與建奴決一死戰?”
略微騷動的士兵們都安靜下來,認真聽訓導官讀陳新的書信,唐玮也擡起頭,隻見那訓導官臉色發紅,似乎有些激動,其他連的位置也傳來一些洪亮的聲音,登州鎮所有軍隊都在宣讀這封信。
那訓導官揮着手吼道:“因爲我們家園的籬笆外,一直有一隻餓狼在觊觎我們的家産子女!十餘年前,就在你們眼下所站的土地上,南四衛漢人屍橫遍野,被奴酋奴兒哈赤所領後金兵馬斬殺一空,由此這片土地荒蕪多年,奴兒哈赤稱呼我們的這些同胞爲漢狗,認爲他們沒有吃糧的資格,自建州部爲亂遼東以來,遼東遍地腥膻,遼民被殺者超過三百萬,漢家衣冠不存,登州鎮中有不少遼東子弟,便曾親身經曆了這一切。”
周圍靜悄悄的,陳新這幾句話,似乎把他們和腳下的土地聯系了起來。
“早些年時,北直隸有人說建奴爲禍隻在遼東,亦與他無關,崇祯二年建奴入寇北直隸,所過之處沃野街市盡成鬼域,此時山西宣大有人說,北直隸亦與他無關,崇祯六年建奴入宣大,大同宣府萬民流離,成建奴之包衣阿哈,建奴鐵蹄之下,多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唐玮轉頭看了一下周圍,同隊的士兵都聽得聚精會神,袁谷子兩眼發紅。
那訓導官提高音調大聲道:“登萊有今日之繁盛,乃崇祯元年以來無數登州将士爲之奮戰之結果。而我們今日站在這裏,唯一的理由,就是殺死籬笆外的那支餓狼,不讓遼東的慘事再發生在登萊,不發生在你們的家鄉,以至任何一個地方。由此,今日之戰沒有和局,隻有生死兩途,任何退縮的人,将受到軍律最嚴酷的處決,本官亦在此立誓,絕不後退一步。”
我們今日爲之戰鬥的,不僅是登州鎮的勝利和榮譽,亦是你們的家人和後代,趕走家門前的豺狼,讓我們的父母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安享晚年,讓子孫能在這片土地上永遠享受幸福自由的時光,這一切都仰仗于今**們的戰鬥,需要你們用手中的武器爲他們争取。”
唐玮腦海中突然浮現出老父的背影和村口的老娘,不由微微握了一下拳頭。
“建奴爲禍遼東二十載,人神共憤,此戰天下矚目,在此決定華夏命運的光榮之戰中,本官很榮耀能與你們一起并肩戰鬥,多年以後,這仍将是本官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望登州全體将士共勉之。登州鎮總兵官陳新。”
訓導官念完之後,連隊中靜悄悄的,突然袁谷子站起來聲嘶力竭的吼道:“保衛登萊,光複遼東!”
“光複遼東!”安靜的士兵紛紛站起,唐玮也站起跟着袁谷子大喊,登州其他營地中,同樣響起了各種各樣狂熱的口号,整個軍營都沸騰起來。
。。。
震天的口号響起,陳新在中軍大帳中準備自己的行裝,自己将兜鋻穩穩的戴在頭上,自從海狗子離開後,他便自己做這些事情。
雖然陳新告訴劉破軍說,不能在戰場上好好休息的将軍不是好将軍,實際上他自己昨晚一夜沒有睡着,精神在一種莫名的興奮中,此時仍是如此。
面對着銅鏡,光滑的鏡面反射出一個微微有些失真的中年面容,陳新自失的笑了笑,然後擡手對好兜鋻的位置,再把腰刀挂上鞓帶,整理間摸到了鞓帶上的匕首插鞘,他已經很久不帶匕首了,此時突然想起了海狗子在固安城外第一戰的時候給自己配匕首的情景,海狗子傻笑的面孔便如在眼前。
門外響起劉破軍的聲音,“大人,各先遣隊已出發,中軍部及各營準備完畢,請大人示下。”
陳新将桌上的一把匕首拿起,輕輕插到鞓帶上的插鞘中,低聲說道:“再帶你一次。”
插好匕首後,陳新走到門口一把掀開門簾,劉破軍和副官出現在眼前,陳新輕輕道:“出營。”
。。。
天色微明,号鼓聲此起彼伏,一道道紅色的溪流從各個營地中流出,成千上萬的士兵按各自标旗結成密集的行軍隊形,他們會直接從野地前往陣線,前方已經有各營鎮撫兵用樹枝在雪地中劃出行進線路,并間隔插上了各營的三角小标旗。
擔任前鋒的騎兵已在兩裏之外,他們将現行到達戰場,防止後金遊騎騷擾行進中的大軍,雖然登州行軍陣形可以快速轉化爲防禦陣形,方陣編制和鴛鴦陣編制的隊伍本身使用大量長兵,這類堅定的重步兵是騎兵無法撼動的,燧發槍的輕步兵可以采用千總部爲單位的空心方陣,同樣可以有效防禦騎兵進攻,燧發槍兵兼具機動性和進攻能力,這是步兵得以複興的重要原因之一。但這樣的騷擾會影響全軍士氣,影響陣形的完整,所以在有騎兵的情況下,騎兵的掩護仍是必要的。
唐玮行進在自己的隊列中,旁邊不遠就是本司的士官長關大弟,他正在營門處組織出營,防止在這個狹窄處出現擁堵。
集結很快完成,近衛第二營按作戰部署在第二線,前方的四個營一線排開,猶如紅色的海洋一般,密集的兵刃遮蔽了他們頭頂的天空。
唐玮所在的是第二千總部,按照連長發布的簡報,他們需要排出連正面的縱陣開赴戰場,連隊正面成三行排列,後面四個連亦同樣如此,唐玮所在旗隊的三個小隊按番号部署前後,他的第一小隊便全部在本排的第一行,好在前面還有一個第一排,讓唐玮不至于太過緊張。
列隊完畢後,便等待本營列陣完成,然後由本連連旗指引,按鼓點開進,這些是練習過無數次的,唐玮在動員的激動過後,仍有些緊張,對面畢竟是縱橫遼東二十年兇名昭著的建奴大軍,手上不斷的出汗。
突然幾個女聲在耳邊響起,其中便有他最魂牽夢萦的那個,唐玮連忙轉頭去看,隻見關小妹和兩個女子一起沿着隊列走來,一邊走一邊對身邊的士兵鼓勵着,有些士兵還在跟她們表決心顯示勇武。
唐玮萬萬沒想到還能在戰前見到關小妹,這個動員方式是陳新臨時想起來的,所以留下了幾個宣傳隊,讓裏面的女子在出戰前鼓動士兵,進一步激發這些士兵的男人榮譽感,也能舒緩士兵的緊張。
那個身影很快走到了附近,唐玮還在發呆,身邊的謝飛用手肘抵了一下唐玮,“死胖子你不是有話跟關小妹說麽,你再不說,萬一死了就說不成了。”
唐玮呆一呆後醒悟過來,對着關小妹喊道:“關小妹!”
關小妹轉頭看來,見到唐玮後連忙走過來,“胖子你上陣小心些。”
唐玮大聲道:“俺真的爲你當兵的,俺這輩子就想娶你。”
周圍一陣哄笑,關小妹臉一紅停下腳步,唐玮繼續大聲道:“俺怕打死了就沒工夫說了,俺今天不怕死,但是俺笨了點,可能拿不到一等勳章了,但你要是願意嫁給俺,俺一輩子隻娶你一個,俺幫你贍養你母親親,俺會做生意賺錢,也能種地,你幹啥俺就幹啥,俺守着你一輩子,這麽多人都聽到,俺不是亂說的。”
周圍的士兵都轉頭去看關小妹,關大弟正好也在附近,同樣停步看着,關小妹呆呆的站在原地沒有說話,唐玮有些急切的看着關小妹,
一聲行軍号響起,近衛第二營的營旗前傾,三個千總部的千總旗随即回應,一級級到了連,連旗很快前傾,銅笛聲兩節後,鼓點一陣急響,連長和旗隊長的口令傳來,劉柳過來對唐玮喝道:“行軍号響,不得轉頭!”
關小妹還是沒有反應,唐玮不甘心的轉頭,此時鼓點一變,改編自擲彈兵進行曲的登州鎮步兵進行曲響起,全連踩着鼓點前進,整齊的腳步聲轟轟作響。
唐玮咬着嘴唇,旁邊的謝飛低聲歎氣。
關小妹看着紅色的隊列離開,突然跑起來,追到隊列後卻被兩個鎮撫兵阻攔住,鎮撫兵要求所有非戰鬥人員回營,關小妹對着唐玮的背影大喊道:“唐胖子,不要你的勳章,老娘答應嫁給你了!”
唐玮的嘴一下就張開了,正要回頭時,劉柳就在他身邊喝道:“戰場開進不得回頭。”
關小妹的聲音在背後大喊道:“唐胖子,好好打仗,活着回來!”
兩滴眼淚在唐玮的臉上流過,謝飛在身邊低聲道:“胖子努力!”
第一小隊的人都目不斜視的低聲道:“胖子努力!”
此時已經走遠,劉柳說了一句“狗日運氣好,胖子努力。”
唐玮點點頭,一邊笑一邊抹掉臉上的淚水,擦幹後挺起胸膛,全身似乎都有用不完的勁頭,隊伍行進的速度很快,戰場越來越近。
榆林鋪外邊的原野上,黑壓壓的後金大軍正從北方而來,雙方的騎兵已經開始小規模交戰,幾個小村内外傳來一陣陣的火槍射擊和瓷雷爆炸聲。
右前方一陣呼嘯,唐玮轉眼看去,一道道火箭的尾迹從徐山山頂升起,往北邊飛去。
前方的連訓導官正在組織行進,他和着鼓點和銅笛節奏起了一個頭,唐玮跟着全連齊聲唱起步兵進行曲,紅色的海潮向着北方滾滾而行。
“自古男兒争此疆,
無非金革逞一強。
我借天罰雷火怒,
鲸馳麾動烈雨狂。
十萬虎贲同心勇,
鳴镝所向無敢當。
摧雲拔海山傾裂,
地堕天崩日掩光。
忠幟如招綸音遠,
虜血千觞敬炎黃。
何日披荊恢故土,
立馬黃龍飲壺漿。”
。。。。。。
注:步兵進行曲歌詞由副版主夕陽兄提供。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