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城之前,張東對唐宏昌最後吩咐道:“一會是遼兵先動手,你在城頭管好你的人,不要和遼兵見血。”
唐宏昌顯得十分沉靜,他對張東問道:“要緊的時候,需不需要我的人幫忙破城?”
“上去随機應變,若是八家勢大的話,你就不要出聲,要緊的時候,你就帶人跑掉,找幾個人叫幾嗓子逃命的話便成。”
唐宏昌沒有多說,點點頭上城而去,張東見他冷靜,在心中對這個唐宏昌不由高看一眼。
在城頭往外看去,城外那些密集的商鋪房舍之間行人寥寥,顯然都對十裏外的登州兵心懷懼意。張東冷冷一笑,宋聞賢故意弄出這樣的形勢,屆時再強行破城,給這裏的商人以最強的震懾,通過這種方式表明登州鎮對所有邊口商人的态度,那就是不能通奴。
幾裏外煙塵滾滾,隆隆蹄聲自遠而近,一面吳字大旗很快出現在城郊,往西門而去,唐宏昌估摸着大概有兩千人上下,東門方向也有上千人,卻是一面尤字大旗。不用說就是吳襄和尤世威了。
南邊來的一支軍隊全是騎兵,人數約七百上下,全身都是火紅的短款軍裝,配上大翻領和兩排銅扣,顯得十分精悍。
唐宏昌轉頭看看張東,用眼神詢問是否是登州軍,張東微微點頭。唐宏昌心中笃定,感覺自己選對了陣營,聽說除了這裏的軍隊,後面還有一支六千上下的登州大軍,如果再算上登州和遼南的,那就是一支可怕的力量。唐宏昌與朝廷官員不同,他作爲一個與商社合作多年的商人,很明白四海商社的力量,現在親眼見證這支強軍,心中原來的一點搖擺馬上消失。
城外龍騎兵分成許多隊,直撲南城郊外的那八家的商鋪,唐宏昌得意的一笑,這支龍騎兵裏面有他派的心腹帶路,對張家口非常熟悉,絕不會漏掉任何一家。
兩個騎馬的登州鎮撫兵飛馳到城門下,對着城樓大聲道:“奉龍騎兵鍾千總之令,張家口堡中共八戶商家勾結建奴,出賣我大軍軍機換取建奴銀錢,緻官軍損兵折将,證據确鑿,今日我大軍隻逮拿範永鬥、王登庫、靳良玉、王大宇、梁嘉賓、田生蘭、翟堂、黃雲發,與其他人無關,隻抓八家通奴之人,餘者秋毫無犯。
”
城頭的範家一人探頭罵道,“你,你們奉哪裏的令,你們登州兵關甯兵分明是要來張家口搶掠,可敢找宣府的焦都爺來對證。”
兩個鎮撫兵并不理會他,對着城頭其他人道:“其他人都聽好了,錦衣衛已在來張家口途中,八家私通建奴者必死無疑。凡敢與我大軍爲敵者即刻斬殺,給你們一刻鍾撤離城頭,在城頭頑抗者,不論軍民皆以通奴論處。我登州軍連建奴三貝勒都能殺,不怕死的都試試。”
鎮撫兵吼完就策馬跑回,城頭頓時嗡嗡的議論起來,其他商行的護衛都有些退縮,這下面可是官兵,不比得他們平時對付馬賊和土匪,打了就是對抗官府,更别說還是最強的登州兵和關甯軍。眼見這些軍隊根本就不是來說理的,很多護衛心頭都在打退堂鼓。
不一會城樓處又傳來一陣驚叫,兩門銅炮在後面百步外卸下,由炮兵推動着往南門而來,後面是幾排整齊的紅色隊列,一邊走一邊喊着響亮的口号,雄壯的氣勢立即颠覆了他們對官軍的認知。
八大商家之一的黃雲發也在城頭,他對着守門的把總苦苦哀求,讓他們不能開門,其他商人則各自湊在一起緊急商量,唐宏昌身邊也圍了幾個相熟的商家,互相交互看法。
此時一個聲音大聲道,“大家聽老夫一句,這些客軍想來搶咱們張家口,要不就是要勒索咱們的财貨。咱們的銀子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都是血汗錢啦,咱們正該合力守城,等待焦都爺到了城外,這幫丘八自然不敢再造次,如今萬萬不可開門。。。”
張東轉眼看去,一個衣着富貴的商人正在對周圍的人喊叫,神情十分激動。
“這人是王登庫。”唐宏昌在身邊低聲道,“八家中僅次于範永鬥。”
張東微微點頭冷冷道,“若是我有什麽不測,你就裝作不認識我。”
唐宏昌一愣,張東已經對幾個手下一揮手,幾人裝作去聽王登庫說話,一起擠進那邊的人群裏面。唐宏昌看看周圍,找到自己的護院頭子,低聲跟他交代一番,那頭子很快吧唐宏昌手下的護衛都招到一處待命。
王登庫的聲音繼續在響着,“大家不要害怕,他們那兩門炮小得緊,他們又沒有登城梯,咱們隻需守住城門,焦都爺轉眼便到,大夥多爲家中想想,把這些丘八放進來,誰能得了好,不然就。。。”
剛說到這裏,嘭一聲轟鳴,人群中冒起一股白煙,王登庫聲音變爲一聲慘叫,唐宏昌從人縫中一看,隻見王登庫仰天倒下,人群中一片大亂,緊接着又是兩聲爆響,城頭上刀劍出鞘的聲音響成一片,守城兵和民勇護衛紛紛拔刀,互相防備着,叫喊聲此起彼伏。
“開城門,老子隻是護衛,不是來打官軍的,你不開門,這些丘八一發狠,把老子再搭進去。”張東的聲音在城樓方向響起,唐宏昌踮腳一看,隻見張東已經把一把短倭刀架在守城把總的脖子上。
王登庫的護衛紛紛圍上來,舉着刀劍要斬殺張東,張東把刀鋒在把總脖子上一頂,“讓你手下把這些人隔開,不然老子現在就殺你。”
那把總的頭都被頂得高高擡起,連忙招呼自己的手下圍在外邊,擋住那些護衛。城樓上吵吵嚷嚷亂成一團。
此時東門方向一聲炮響,城樓上頓時安靜下來,人人都在朝東門方向張望,這炮聲出來,說明遼兵可能真的動手了。
唐宏昌眼珠轉轉,突然大喝一聲,“老子不幹了,登州兵連莽古爾泰都能殺,咱們擋不住。況且老子沒勾結建奴,憑啥給你們幾家賣命,走了!”
他喊完馬上就帶着一衆護衛下城,周圍其他商家的看有人帶頭,紛紛往城下走,這些人都是人精,眼見城外登州軍的架勢,都知道讨不了好,就眼下來說,别說焦都爺,就是皇上也救不了這邊口的孤城,還不如賭一把相信登州兵。
城頭的民勇和護衛頓時散去大半,張東朝着外邊王登庫的護衛問道:“王登庫死了,你們願給他陪葬的,就留在城頭。”
那些護衛互相看看,又看看張東旁邊兩個人手中的短槍,終于有人離開,也往城梯走去。
張東對把總笑笑道:“人都走了,你現在開不開門?”
“開,馬上開。”
。。。
南門在時限之前打開,短軍裝的登州兵源源湧入張家口。
東門和西門在遼軍用炮轟門之後,也陸續被打開,穿紅色胖襖的關甯軍各自入城,三方一改四城之戰的混亂,按劃定區域各自查封八家商鋪。
登州龍騎兵負責整個南城,共有三家走私商人,吳襄遼鎮甯遠兵馬負責西北,也是三家,尤世威的山海關兵馬負責東北,隻有兩家。
登州的鎮撫兵在四條主要街道巡邏,防止各鎮兵馬發生沖突,遼軍對這支登州兵頗爲畏懼,沒有發生越界搶掠行爲,但順手打劫一下附近商鋪的情形也是有的。城中慢慢有一些喊殺聲,甚至還有紅夷炮的吼叫。
八家的商鋪、倉庫、大宅都是清理的目标,其中的賬房、掌櫃、長工都需要逮拿,張東迅速就在城中糾集了一夥外地護衛組成的人馬,這些人是唯恐天下不亂,對地頭很熟悉又不是本地人,發财之後随時可以跑路。
登州兵的第一個目标是田生蘭大宅,周少兒的第一連配一門野戰炮負責此處,四磅炮毫不費力的把大門打個稀爛,第一連蜂擁而入,田家的護衛已作鳥獸散,有些無頭蒼蠅一般的仆人丫鬟四處尖叫亂跑。
田家大宅的外院十分寬廣,房舍雕梁畫棟,多用紅黃兩種越制的顔色,其中院落重重,周少兒這樣的戰兵不像特勤隊學習過院落結構,進來就往裏面沖,周少兒也在裏面轉得暈頭轉向,路上遇到有人就捆起來往外院送,由張東的人審問。
到了大宅北面,一個被打翻的仆人以爲要殺他,對周少兒大聲求饒道:“将爺饒命,小人知道田家的銀窖,小人領各位将爺去。”
那仆人領着他們到了一個不起眼的院子,幾個強壯的龍騎兵砸開大門,找到了地窖的入口,周少兒打着一根火把鑽進黑黑地窖中,頓時看呆了眼。
在火把光的映照下,地窖中滿是金銀的反光,還有寶石珠翠發出各色絢爛的色彩。
關大弟從梯子下來,同樣看呆了眼,周少兒吞了口口水道:“封住門口,找軍需官來登記。”
。。。。。。
天色黑下來之前,城中的搜捕還未完成,絡繹不絕的各家男丁、掌櫃、賬房、長工被押送到作爲據點的田家大宅,還有另外兩家的财貨也一并送來,在外院中堆積如山。
吳襄換了一身文士服,風度儒雅的來求見宋聞賢。
“宋先生别來無恙。
”
宋聞賢親熱的請吳襄坐左側座位,吳襄卻堅決不受,非要宋聞賢坐左側。說起官職來,宋聞賢隻是個贊畫參将,比他差得遠,吳襄可是實授總兵官,左軍都督府都督同知。但吳襄在宋聞賢面前一點不擺面子,兩人在京師就相識,後來宋聞賢多次往來關甯,彼此已經很熟悉。
吳襄坐下便對宋聞賢道:“宋先生大才,張家口奸商授首,陳總兵當居首功,然後便是宋先生了。”
宋聞賢讓屬下奉上茶,揮退屬下之後對吳襄笑道:“此次吳總兵和尤總兵爲國除奸,咱們兩家合作無間,亦是吳總兵一向居中調和的結果。”
吳襄謙虛幾句,然後壓低聲音道:“此次繳獲十二家之貨銀,在下給陳大人留下一份,已經在帳外放着,還請宋先生轉交陳大人,宋先生這裏,在下也有一份心意,卻是用京師的銀票,如此也方便些。”
“哎!”宋聞賢一揮手道,“吳大人不可如此,你我相交貴在知心,何必落了如此俗套。”
吳襄滿臉嚴肅的道:“宋先生如此說,就是見外了,這是在下心意,您也知道,在下就是個粗人,原本就是俗了些,但心意是真的,還望宋先生不要嫌棄下官粗陋。”
“這是哪裏話,哎,既然這樣,吳總兵下次萬萬不可如此。”宋聞賢一手收了銀票,也沒有看具體是多少就放入袖口中,吳襄很懂事,沒有給他四海錢莊的銀票,那樣的話容易被登州的人知道。
吳襄送禮完畢,這才開始說正事,他喝口茶之後對宋聞賢問道:“宋先生,張家口各家的人基本都抓了,要說這有錢,今日連在下也是大開眼界,聽說他們在各地還有分号,僅僅這裏便驚人得緊,可見這幫人确實賺了多少黑心銀子。”
宋聞賢微微一笑,其實遼鎮能同意打擊張家口,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吳襄也做邊口走私,張家口這次遭受重創,蒙古方面有很多采購就隻能仰仗遼西,至少喀喇沁的市場會全部被吳襄占據,而吳襄的貨物現在大多從四海商社購買,是個雙利的事情。
宋聞賢道:“張家口邊貿已久,向建奴走私各類物料,咱們抓的人中,便有建奴細作二十三人,其中有真夷七人,估摸着還有十餘人隐藏在各處,人證确鑿。”
吳襄眼珠轉轉,他也不知道宋聞賢這二十三人是不是真的,就算沒有的話,宋聞賢也能從俘虜裏面提溜出來二十多個,硬栽到這八家身上也是可以的。
“宋先生,在下在錦衣衛還有路子,審出八家走私必定是有的,那些禦史說不出什麽來,但在下總覺着,還缺了點什麽。”
宋聞賢輕輕拍着腿道:“确實缺了一點,朝中自然和張家口有些瓜葛,如今人在咱們手上,有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問出來了,也不妨記下來,要緊的人就抓回去,想來朝中有些人願意閉嘴。另外,咱們登州和關甯一西一南對付遼東,朝廷那點心思,也不用老夫跟吳大人說,這次偏偏是一起對付了這八家,走得太近是不好的,咱們便各自上折子,各說各的事情,最後嘛,再互相彈劾一下,也就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