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未亮,登州鎮的早間軍議就開始了,陳新靜靜聽着劉破軍的講述,經過一段時間的平靜對峙後,皇太極顯然不能忍受這樣的消耗,旅順與大淩河不同,長期圍困并無效果,時間越久對皇太極越不利,到冬季到來後,他們的柴火和糧食都會吃緊,按照軍令司的推演,皇太極最好的選擇是全力攻擊,給登州鎮足夠殺傷後撤退,以此保持士氣。
“同樣的在正藍旗陣線,有鑲黃旗旗号出現,兩翼的人馬變爲混雜,應當是建奴按他們的慣例,從每牛錄抽丁,交由貝子以上率領。”
朱國斌低聲道:“大人,建奴恐怕會有一輪強攻,是否要把第一營第一總投入戰線?”
陳新擺擺手“維持戰線縱深部署,第一總和龍騎兵都部署在第二土牆,新到的近衛第二司投入第一線,加強預備隊。第一線的目的是要消耗敵大量兵力,從目前的形勢看,皇太極頓兵城下,各旗已體現出不同的戰鬥意志,其内部不穩,這輪攻擊若沒有大的戰果,他們可能會撤軍,破襲隊今日就乘沙船出發,旅順各部抽調哨探,密切監視後金軍動向,水師二号福船繼續運送軍資,鳥船以下船隻于港内集結待命。”
然後他對劉破軍點點頭,劉破軍繼續道:“後金的火藥儲備數量并不多,在大淩河之戰他們共動用六十架騾車,火藥數一萬斤,炮子八千五百枚,這次來旅順道路艱難,根據跑來的包衣反饋,推斷大緻在六七千斤,其消耗不能持久,他們的蟻附之法在我火槍火炮陣之前毫無成效,待火藥消耗完畢,皇太極隻有撤退一途,由此軍令司推斷,他們會速戰速決,一旦火藥消耗完,就會考慮撤退。從他們的調動看,最近兩日之内,後金可能會有一次大的攻勢,各部預備好足夠的火雷、灰瓶等武備,打碎後金兵這一波進攻。”
陳新緩緩站起,看着面前的将官沉聲道:“皇太極全師想來取我旅順,我們放棄金州歡迎他們到來,如今就得讓他留下點深刻記憶,旅順不是那麽好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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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後金兵的散兵騷擾了整夜,戰線上不斷傳來告警聲,在天亮前半個時辰才安靜下來。
八月二十日清晨,後金土牆後人頭湧動,成千上萬的後金兵吃過早飯陸續進入中間的壕溝,因爲西官山的存在,他們沒有辦法達成突然性,索性就擺出了強攻的姿态。西官山的六磅炮和山下的飛彪铳斷斷續續的射擊着,在龐大的後金人群中引起陣陣的騷動。
陳新早早來到旅順北牆,遠鏡中的攔馬溝區域早已溝渠縱橫,地面上堆積着彎曲的土壘,其間能看到無數的梯子和長矛晃動。
登州土牆後各部正在就位,作爲防禦的一方,登州兵能在旅順城池中輪番休整,相對安全的環境讓休息效果更好,加上獨特的訓導官體制,物質與精神的雙重鼓勵,讓他們維持着很高的士氣。
辰時初刻,皇太極的大旗出現在中路偏東的位置,這是他第一次到離戰線這麽近的地方。陳新對劉破軍道:“你猜皇太極是躲在他們那坑道裏面,還是敢上土牆觀望?”
劉破軍想想笑道:“怕是敢上土牆,咱們也有幾個人投降過去,其中有兩個就是在飛彪铳那段防線,他們應當知道飛彪铳需要半埋土中,射程也就那麽點,皇太極跑到靠東的地方,應該是打不到的。”
陳新歎口氣道:“我倒是希望一炮炸死他,後金多半會分崩離析,對付起來也就容易很多。如今各旗雖是有些不協調,但從今天看來,皇太極的威望足夠,否則他不能發動如此龐大的進攻,咱們此時就不要去想後金内部如何,也不要管誰是皇太極親信誰不是親信,一切按戰場需要來打。”
“屬下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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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善跟在張忠旗的背後,行走在深深的壕溝中,前後都是同樣的包衣,他們有些背着土袋,有些扛短梯子。黃善額頭上全是密密的汗珠,這一群包衣有五十多人,都來自他同一個牛錄,後面則跟着三十多個蒙古兵,然後是五十多個甲兵和餘丁,其中有十個來自鑲黃旗。
今日是一輪最大的攻勢,所有土牆方向的人馬都要出擊,鑲黃旗的人更像督戰隊,按照今日牛錄額真說的話,沒有鳴金之前,所有退回的人都要斬首,撥什庫指定了人員後,在每個人後頸用紅色劃了一個圓圈的鮮紅标記,凡是作戰結束前出現在後陣的,巴牙喇就地斬首。
包衣一貫的排在第一輪,發下的火雷他們已經用過兩次,都是點燃後扔出去,從最近的壕溝的話,大概三成能夠扔到登州的土牆後。
一陣陣的喇叭聲吹響,後面的甲兵大聲呵斥,張忠旗喊叫一聲,前面的包衣便開始行走,隊列中有人低聲的哭着,仿佛去上刑場。
壕溝轉入了直路,這段直路很短,盡頭處有一個高一點的土壘,能擋住登州兵的視線,黃善跟在張忠旗的身後,一路不停的往頭頂兩側張望,生怕突然落下一個瓷雷,那種刺猬一般的火雷威力強勁,雖然有時候也會在地上砸壞而不響,但隻要是響了的,就會爆出十多塊瓷片,挨一個就沒救了,尤其對于包衣來說,他們是沒有下火線養傷的資格的。
再次橫向轉彎後,進入斜向前進的壕溝,黃善曾經在這裏挖掘,知道離登州鎮隻有二十來步了,當時爲了挖這條壕溝,死在這裏的包衣有二十多個壕溝兩側還殘留着瓷片和。
前面的一個包衣突然哇一聲叫,跪在地上大哭起來,壕溝中頓時亂紛紛的,張忠旗推開前面兩個包衣,用順刀刀鞘拼命劈打那個包衣,一邊罵道:“狗東西發癫了怎地,不想死就起來!”
此時外面一聲炮響,一發炮彈從頭頂上呼嘯而過,黃善害怕的左顧右盼,他兩腿發軟,身子靠在壕溝壁上喘氣,他到旅順之後看過無數死傷,很多包衣斷手斷腳,拖回去之後也無人醫治,在極度的痛苦中死去,也有很多人戰死死法各不相同,卻都是非常凄慘,黃善在夜間很少能入睡,他擔心随時會從哪裏丢來一發火雷,把自己炸死。
壕溝中一片嘈雜,幾名包衣在勸說那個大哭的包衣,讓他趕快起來,黃善扶着牆也準備過去,身子突然被人用力一推,兩名提着雲梯刀的鑲黃旗的餘丁從他身邊擠過,來到那哭喊的包衣面前,不由分說的将那包衣按在地上,張忠旗還待勸說兩句,一名餘丁揮刀就往張忠旗斬來,壕溝中狹窄,眼看躲避不過,黃善不知哪來的力氣,在後面抓住張忠旗的衣服一帶,張忠旗身子往後跌倒,堪堪躲過雲梯刀的刀鋒。
“我是旗丁,我是擡了旗的。”張忠旗趕緊叫喊着,把身上的棉甲給那餘丁看,包衣是沒有這些裝備的,那餘丁冷冷看了他一下,然後轉身對着按在地上的那名包衣連連捅去,就像殺豬斬羊一般,那餘丁凄厲的嚎叫着,在一次次的捅刺中聲音慢慢低沉。
随着那餘丁刀子的揮動,小小的血珠灑落在張忠旗和黃善臉上,兩人都吓得臉色蒼白,張忠旗甚至吓得忘記了起來。
直到那包衣再沒有呼吸後,兩名餘丁才停止下來。“你。”那名揮刀的餘丁用刀指着張忠旗“你們倆把他屍體弄到溝上面去,别擋了道。”
張忠旗趕緊爬起來,帶着黃善去收拾那包衣的屍體,那包衣雙眼圓睜,表情十分恐怖,全身衣服被鮮血浸透,黃善摸到他的手上也感覺滑膩膩的,胃中感覺一陣陣的惡心,幾乎要把早上的雜糧餅吐出來。
“作戰有功者,得地一分,擡旗當旗丁,能先登土城者,大汗親自封賞。”揮刀的餘丁在壕溝中用生硬的漢語吼道“今日是大金汗令,攻擊不力者一律處斬,你們想活命,就攻下那土牆,否則沒一人能活着。”
黃善此時剛剛和張忠旗把那包衣屍體推上後面的壕溝,一條腸子突然落下,貼在黃善的臉上,黃善趕緊用力一推屍體,讓那腸子離開面前,臉上那種熱乎乎的感覺讓他再忍不住,胃中劇烈的痙攣着,他不甘引起餘丁的注意,趕緊用袖子捂住嘴巴,壓住聲音将穢物嘔吐在衣袖中。
喉嚨中的聲音還是引起一個餘丁注意,張忠旗趕緊站在黃善面前擋着視線,對那鑲黃旗餘丁讨好的道:“主子說的是,奴才都跟他們說過了,他們都知道要替大汗立功,個個都想争個前程,今日定要攻破那土牆才退。”
那餘丁被這一打岔,就忘記了剛才的聲音,他也不跟張忠旗多說,揮揮手就讓他們前進,黃善趕緊從地上撿起火雷,低着頭從餘丁身邊通過,再轉過一個彎之後,才松了一口氣,他此時全身大汗淋漓,幾乎虛脫了一般。
“黃善,這還沒開仗,你就如模樣,一會打起來機靈些,家中還有地等着你去種。”
黃善聽完低低的哎了一聲,一副精神恍惚的樣子,張忠旗搖搖頭,這時正好轉到最後一個彎,張忠旗突然擋住黃善“等等,上次。。。”
話音未落,前方壕溝中一聲爆炸,轉角處白煙撲面而來,壕溝中一片慘叫,黃善在白煙中眼神呆滞,他大緻也知道是前面的人踩中了地雷跑,應該是有明軍在夜間悄悄潛伏進來埋設的,也不是第一次了。
兩個餘丁再次沖到前面,幾刀把慘呼的包衣殺死然後又命令張忠旗和黃善擡屍體,壕溝裏面血流遍地,幾個包衣被萬彈地雷炮炸得血肉模糊,黃善胃中沒有了東西,隻是不斷的嘔出酸水,然後張忠旗逼迫兩外兩個包衣走到前面。
這一段壕溝就是最接近旅順土牆的地方,爲了方便扔雷和出擊,裏面挖得比前面寬闊,能夠并排站下兩三人,地上還堆積了不少的土袋,都是他們前段時間放在這裏的,後續的包衣依次趕到,把短梯子架在靠南的壕溝壁上。
“黃善!”張忠旗一個耳光打在他臉上,黃善的眼神這才稍稍凝聚,張忠旗低聲對他道:“要是老子死了,你記得幫我收屍骨,燒了也行,總之要送回堡裏面去,好歹讓主子我看看我家娃。”
黃善呆了片刻後道:“奴才記住了,主子你不會死的,你是個好人,做了那許多好事。”
“那有啥用。”張忠旗苦笑一下“就希望是個小子。”
“嗚。。。”一聲低沉的海螺号吹響,接着就是全陣的号音和應。
“準備好!”兩名鑲黃旗的餘丁狠狠說着,黃善恢複了反應能力,趕緊把火雷拿出來,又用火折子點起一個火把。
一聲鼓響。
“扔火雷!”餘丁大聲吼叫着。
黃善馬上把拿根引線點燃,死命往壕溝外面扔出,周圍也有七八個包衣同時在扔火雷,片刻後猛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幾裏長的攔馬溝外白煙橫空,幾乎屏蔽了所有視野,黃善緊接着又扔了第二個火雷。
再次爆炸後,餘丁嚎叫着揮起刀“全部上去填土包,跑在最後者死敢投敵者全家處死。”他吼完就朝身邊一個包衣殺去,在那包衣凄慘的叫聲中,黃善等包衣慌忙爬上梯子,扛着沉重的土袋來到地面的攔馬溝。
第一道土牆前,上萬的包衣扛着土包沖入白煙,往前方十幾步外的敵方壕溝沖去,後方壕溝中升起密密麻麻的輕箭,無數弓手朝着登州鎮戰線抛射,猶如漫天的飛蝗,後金土牆上突然有幾處土牆推倒,露出後面巨大的紅夷炮,位置正對着登州鎮的野戰炮位。
紅夷炮的轟鳴中,後金軍最兇猛的攻擊開始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