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行走的道路大多是鄉間小道,偶爾還是會進入田地中,這些翻種過的土地行走不易,對長矛兵就更艱難,爲了扶穩那支一丈四尺的長矛,關大弟手上已經磨起了一個泡,他此時十分羨慕那些火铳兵,他們用攜行具背着火铳,顯得十分輕松。
通過危險地段後,口中的銜枚已經取下,這樣能讓士兵的呼吸更順暢,陳新相信登州鎮的紀律,所以操典中沒有強制要求夜間行軍必須銜枚,而是由主管根據情況決定,在相對安全的路段就可以走得更輕松。
再次休息一次後,登州軍轉向北面,從一個山口進入了太行山南麓的山地,先往北走過一段後,轉入了一條山溝,然後大體維持着這個方向前進,道路變得難行,不斷有人被石塊土堆絆倒,關大弟打起精神,目不轉睛的盯着前面那人下腳的位置,然後自己就踩那個位置,這樣就不用huā精神去選踏腳處。
大軍在山地中停停走走,沿途都有開路的特勤隊和哨騎指路,山溝中有一條東南向的小路,十分狹窄,兩旁是灌木和草叢,其中各種蟲鳴協奏,偶爾還有一些看不清的動物跑動。
走到現在已經過了八十裏,加上心情有些緊張,對體力的消耗更大,所有人都感覺到十分疲憊,隊列中滿是粗重的呼吸。
狹窄的山間道路上,登州鎮的隊列再不能維持六列并行,逐漸變爲了三列,隊形顯得有些混亂,關大弟從小在山上長大,他不畏懼山路,但這樣夜間走也是不多的,剛才轉入山地之前,關大弟已經隐約看到遠處流寇的燈火,心情〖興〗奮中帶着少許的焦慮。
關大弟走着走着發現,似乎光線強了一些,他擡頭看看,一輪下弦月已高懸在夜空。
“要不了多久就要天亮了。”關大弟在心裏嘀咕道“啥時候才能到呢。”
。。。。。。
關大弟也不知又走了多久,他隻是緊緊跟在前面那人的背後,直到前面傳令停步。命令一人接一人往後傳,關大弟識字不行,口頭轉命令還是沒有問題,他一字不漏的穿給了後面的人,接力棒一般傳遞後,大隊終于逐漸停下,雜亂的腳步聲消失了。
旗隊長在旁邊做一個下壓的手勢,士兵們紛紛坐下,又把長矛放在地上。關大弟喉頭發幹,但沒有準許的時候,他還不能自己喝水。此時鍾老四從前方過來,正好在關大弟旁邊碰到周少兒,關大弟聽到周少兒在問爲何停下。
鍾老四蹲下低聲道:“特勤隊穿過林子去查看位置去了,他們要确定紫金梁大營的位置,參謀要給各部定位,然後咱們才按表旗位進入潛伏地,特勤隊的人還沒回來。”
周少兒看看月亮位置道:“還有大概一個時辰就要天亮了,特勤隊怎麽搞的,也不知道先派人過來。”
“有人先過來,但預定地點沒有人。黑燈瞎火的這麽大一片山,或許走迷了路,又或許路上錯過了。”
鍾老四語氣中也有些焦慮,他說完就回了千總旗的位置。周少兒便傳令休整,關大弟自己打開椰瓢開始喝水,他倒啥都不管,反正他就一條命,不是領導幹部也不用爲其他人負責,隻管聽命令殺人就行。
衆人在山風和蟲鳴中蹲在山溝中等待,直等了半刻鍾,才又有命令傳來,這次是旗隊長親自過來,邊走邊道:“全體銜枚,說話者立斬。轉入林中行軍時往斜後扛長槍,不要碰到頭頂的樹枝。”
關大弟摸出自己的銜枚,輕輕咬在口中,這是一支三寸長的竹片,周圍已經被打磨光滑,與戚家軍一樣,上面寫了他的營伍和姓名,凡在戰後遺失者,一律都要遭受處罰,夜間待命時沒有銜在口中的,被鎮撫兵發現也會處罰,目的是不準他們随便說話。
前隊的長矛紛紛立起,關大弟也把長矛插在攜行具中,用肩膀承擔重量,然後雙手握緊,防止它亂晃,大隊又繼續前進,再一次停下後,旗隊長命令原地左轉。
關大弟估計是到了自己的位置了,前面是一座山丘的北坡,上面有大片的樹林,關大弟有些擔心如何通過時,已經來到樹林邊上,林中的樹木不算密集,士兵們從樹木之間進入樹林,他們的長矛開始礙事,不斷的挂到上面橫着的枝桠,發出噼啪的聲響。
關大弟把長矛從攜行具取下,斜斜向後扛在肩上,以降低它的高度,一路躲閃着那些樹幹往山頂爬去。
。。。。。。
修武北方的太行山南麓,靜谧的月夜之下,林中隻有各種昆蟲的叫聲,如水的月光穿過層層枝葉落在地上,照出滿地的枯枝落葉,讓這片樹林變得如同幻境。
樹林内坐滿成排的登州士兵,在流寇毫無察覺之中,他們已經悄悄進入到攻擊範圍之内。百裏行軍終于在天明前完成,登州鎮隐藏在山林中,已經沿着漫長的山麓南坡展開,兩個方陣千總部排出六排的長長隊列,正面對着山外流寇大營北部,他們隻需要走出樹林,就是戰鬥隊形。
士兵正在進行最後的短暫休整。這些慣于吃苦耐勞的士兵大多出身農家或山民,入伍前後充足的營養和訓練,讓他們的體力十分強悍,此時在緊張情緒的刺激,他們的體力仍維持在較充沛的程度。
關大弟坐在地上,口中咬着自己的銜枚,透過前方參差的樹枝樹幹,他能看到遠處流寇營地殘留的火光,奇怪的是他心中沒有太多緊張,反而希望戰鬥快些到來,這種時候當然也沒有了絲毫睡意。
潛伏到位後,旗隊長就傳令全部休整待命,雖然剛剛經過百裏奔襲,但幾次休息後,他覺得還有體力可以作戰。這得益于他強悍的體質和平日的訓練,但林間的蚊蟲讓他很痛苦,手上臉上被咬起一串串的包,連流民也不願呆在山林邊過夜,離得最近的也在一裏以外。光是蚊蟲多也罷了,偏偏還不準他們打,潛伏時誰發出聲音是可能被斬首的。
他的側前方十步之外,是四排分遣隊士兵,他們将突前進攻,隻要沒有遭遇強力的反擊,他們都不能退回大陣。
整個方陣千總部的戰術,就是連隊正面推進,分遣隊穿插突擊,以最快速度擊潰流寇的建制,引起他們的崩潰。
旗隊長從隊列前弓着身子走過,跟小隊長低聲說了什麽,又擡頭看了看天色。關大弟也仰臉看看月亮的位置,離天亮不久了,估計出擊的時間快要到來。
果然隻過了片刻後,兩名傳令兵沿着陣線開始傳令,旗隊長站起來低聲道:“收銜枚,動作放輕。”
隊列中一片悉悉索索的聲音,關大弟終于把嘴巴裏面那可惡的銜枚取掉,然後小心的收好,這東西讓他流了不少口水。
“整理!”
關大弟趕快拿出椰瓢,咕嘟嘟的灌了一大口水,口腔中一陣舒服。然後把槍刃上包着的棉布拆開,又将兩腿間的明盔拆掉行纏戴到頭上,以方便在暗夜中識别敵我。
等到所有人都戴好明盔,小隊長一個向上的手勢低聲道:“起立!”
關大弟的小隊全部站起,接着周圍的其他隊伍也起立,林中人影閃動,一水的鎖子甲發出輕微的碰撞聲。片刻後,樹林中變得靜悄悄的,所有士兵安靜的肅立,等待進攻的命令。
一聲奇特的鳥鳴。
“出發!”分遣隊隊長舉起旗槍,四個連前面的分遣隊穿過邊緣的樹林開始前進,樹林中一片沙沙的腳步聲。關大弟壓下〖興〗奮的心情,看着他們的身影在林木中穿行。
又一聲鳥鳴“出發!”旗隊長壓着嗓子下令,然後領頭往前走去,關大弟邁開步子,跟着旗隊長的步速前進,手中長長的長槍往後斜着,不斷被上面橫着的枝桠挂到,發出啪啪的脆響,一些枯枝落下砸在士兵的明盔上,造成小小的混亂,關大弟此時不由特别羨慕那些分遣隊,他們的刺刀燧發槍顯得那麽精悍。
行進的方陣隊列被林中的樹木打亂成無數破碎小隊,就如同水流一般不斷彙集又不斷被分割,好在他們離邊緣不遠,樹木很快變得稀疏,前面是大概百步的灌木和草叢。
兩千多方陣編制的登州兵按連排成六排,緩緩出現在樹林外,月光照在他們的明盔上,給樹林邊緣鑲上一條銀白色的漫長鏈條。兩個方陣千總部在第一線展開他們所有的八個連,前面是四百名分遣隊,兩翼外側是第一千總部的兩個司一千餘人,他們全部編組爲靈活的二十四人戰鬥組。
前排方陣之後,跟着兩百多人的刺刀燧發槍兵,這些士兵分别是第五營營屬分遣隊和近衛第三總的兩個分遣隊,陳新留下近衛營一個司守衛營地,但是抽調了最靈活的分遣隊,這些人由祝代春控制,作爲預備隊,最後便是陳新和他的衛隊。
邊緣區的樹枝基本被流寇砍光了,變成了坡下的篝火,沒有了樹枝樹葉的煩擾,關大弟的長槍變得輕松,外面的光線也更好,月光映照着前面分遣隊密集的頭盔,發出銀白色的光華。那些光點開始晃動,帶着鎖子甲抖動的嘩嘩聲,分遣隊開始加速。
關大弟跟在旗隊長後面,腳下踩着右邊戰友的影子,在齊膝的長草中前進,偷空把眼光看向自己連長周少兒的連隊旗,月光下的連旗有點模糊,但看得出連旗步幅也在加快,副連長此時越到前排,邊走把他的旗槍往前傾斜,同時轉頭看向兩邊,對着關大弟這邊伸出左臂壓了兩下。
關大弟知道他在調節陣形,示意這邊稍緩,腳下稍稍變慢,直到副連長收回左手,然後便維持着步速,在連旗的引導下他們越來越快,逐漸變爲了快步行進,士兵們低低的喘氣,隊列中依然沒有任何說話,隻有越來越密集的腳步聲和鐵器碰撞的聲音。
一種動靜之間的奇異感覺充斥在大地上,關大弟心跳加速,雙手抓住槍杆,讓它不至于晃動太厲害。他前面的分遣隊已經慢跑到了五十步以外。此時腳下一松,草叢變得稀落,關大弟終于又回到了平原區,他一邊跑一邊向着兩翼外側張望,隐約能看到一些亮點突到了兩翼的前方,他們的前進十分快速。
一裏多以外殘餘着一些篝火,一直蔓延到六七裏之外,數萬的流寇正在安睡,此時也是值夜的人最疲倦的時候,連很多伏路軍都沉沉睡去,整個營地依然一片安靜,茫然不知他們準備暗算的官軍已經到了身邊。
月光下閃耀着銀色的明軍大陣形成一個巨大的弧形,如同一道蜿蜒的海潮潮頭,漫過太行山南麓盡頭的灌木和草叢區,無聲的湧向山林外毫無察覺的流寇營地。(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