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陣列看旗号,是張獻忠判斷對方戰力的方法,對面的官兵雖然遭到埋伏,但沒有任何慌亂,他們的旗号比起自己這邊多得多,也顯得十分整齊。
“旺兒,帶老營兩百去督陣,誰退就地斬首。”張獻忠對身邊一個十七八的年輕人說道“步軍不要跟那些饑民混在一起,讓他們沖前頭,退後者步兵殺之,步兵退後者老營殺之,老營退後者你殺之。必須給咱老子把河邊那一陣沖破,河對面那哒的就不用管了。”
那人雖看着十分年輕,但在戰場看不到絲毫緊張,大聲吼叫着答應一聲,領着身後幾個馬兵沖下南坡,那裏有數百名列隊的馬兵,流寇的人馬組織混亂,來源各不相同,一般五十人成一隊,再上有哨、營等,實際人數差别很大,都由投靠時候的頭領帶着,有多少算多少。如果這些頭領要走,也是帶着兵一起走,聚合不定,所以流寇的頭領往往都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
這個旺兒叫做孫可望,在陝西就跟着張獻忠,是八大王的義子,所以又改叫張可望,年紀雖小,打仗殺人一點不含糊,性格少年老成,很得張獻忠的歡心,經常幫着張獻忠令老營馬兵突陣。他在陣前指點一番,很快有兩百騎随他出陣。來到步兵的陣線後面。
兩萬多流民和步軍鋪滿洹水南岸。其中夾雜着一些大小不一的旗幟,都是流寇中的領隊官,這些人一般是老寇,賊首通過他們控制龐大的流民。這麽大的陣仗對陳新還是第一次,不過對八大王他們是司空見慣。人群組成的浪潮往前緩緩移動,他們沒有陣列,但是勝在人多,自然就有了一個陣勢。
“擂鼓!”張獻忠在戰場上十分從容,流民們打仗就靠着一股血氣,張獻忠對此一清二楚。他原本是往潞安府府城去的,那邊周圍平坦,他準備去看看周圍有沒有其他大股的營頭,聯手一起攻一下潞安府,走到半道聽說曹文诏到了黎城,他不敢再去潞安府,馬上掉頭回了平順,從平順翻過隆慮山到了林縣,這一趟急行軍下來,脅裹的流民散落掉隊兩三千人。
對這些流民,八大王是從來不可惜的。他對這些流民自有一套管理辦法,訣竅就是不能給他們吃飽了,餓着打仗才有狠勁。隻需要他們沖過去消耗明軍的火槍弓箭,掩護步軍沖到跟前就行了。
對于面前這股不知所謂的登州兵,他沒有啥印象,掃地王和丫頭子給他介紹的時候,說是有點來頭,丫頭子一邊說這股官軍厲害,又一邊說不是八大王的對手。他這些年打過有來頭的明軍多了,反正都是九邊精銳,那山東還不在九邊之列,雖說打鞑子厲害,但八大王也沒見過鞑子,所以他也對比不出什麽結果來。
周圍其他流寇的大股也同時響起大鼓,大地毯往一裏半之外明軍軍陣移動過去,流寇中的管隊和老賊齊聲大呼“殺了狗官兵有糧吃,得兵人頭一顆得糧一升,得兩顆升步軍,奪馬者成小隊。。。”
流賊們亢奮的嚎叫聲驚天動地,他們兩眼血紅,隻要斬殺官兵,他們能在繳獲中獲得給家人活命的糧食,戰鬥就是他們獲得生存機會的通道。長期生活在生死邊緣的這群人,早已沒有了任何〖道〗德觀念,他們需要的隻是生存,身邊每天都在發生着殺戮吃人,讓他們既漠視别人的生死,也漠視自己的生命,尤其在集體的亢奮瘋狂中,他們一時感覺不到懼怕,似乎人人都覺得自己是戰神下凡,殺官兵就是争自己的命。
明軍的陣勢則顯得十分安靜,第二千總部長矛如林,陣列森嚴,大陣中間是兩門四磅炮,兩翼是各兩門八磅炮,兩翼側後則是騎兵,左翼一個局,右翼兩個局,耿仲明的百名家丁加強到了左翼,第一總的重武器旗隊則加強到了右翼。
第三總正在第二總背後百步結陣,他們的速度遠遠超過張獻忠的預計,六排縱隊過河之後用一個轉向便部署到位,嚴格的隊列訓練達成了高效的布陣速度。
鍾老四的位置在二連和三連之間,他的第二總列出一個略帶弧形的陣形,以更好的掩護兩翼,此時望着那些瘋狂的流民也有些心驚。祝代春策馬跑過來,大聲對鍾老四道:“頂住第一波,癫狂過了他們就知道怕了,前陣全部交你指揮,包括騎兵和第三總。”
鍾老四點點頭,祝代春派出塘馬通知各直屬營伍,自己則領着親兵策馬跑回渡口方向,向第三總的千總傳達了命令,然後開始接手渡河的第一總。
“跟老子拼命,老子就是一路拼過來的。”鍾老四罵完,對塘馬道:“讓第三總兩司的分遣隊到前陣兩翼集合,斜向列兩排陣線。”
他旁邊的作戰參謀低聲問道:“副營官,你不是每天在想分遣隊當散兵麽,今日試不試一下?”
“不試,他們連弓箭都沒有。”鍾老四搖搖頭“讓炮兵停止射擊,别把他們吓跑了,裝填散彈待命,對了,老子沒有指揮重武器旗隊的旗幟,你過去那邊,告訴那個旗隊長,等到流寇入七十步聽号音一起齊射。”
參謀楞了一下“副營官大人,那火箭要百步威力最大,炮兵有自己的射擊條例,多遠距離幾發實心彈。。。”
“條例沒說不能停,那些火箭嘛,讓他對着中間斜向打就夠百步了。”鍾老四滿不在乎的揮揮手,他就是要把所有火力集中在同一時間,把流寇的亢奮打下去,殺多少人還在其次。
第三總四個分遣隊開始移動的時候,流寇進入了一裏,六門火炮同時開始射擊,鐵彈劃過低平的彈道,在南岸幹燥的土地上跳動,将沿途碰到的所有生物打成粉碎,把人肉組成的地毯撕開一條條血肉組成的通道。
流寇呈一個弧形湧來,陣線十分寬廣,炮彈帶來的殺傷與兩萬的數量相比,遠遠不能阻止流民的前進。
“殺官兵!!”“殺官兵!!”
震天的喊殺聲響起,瘋狂的流民們揮舞着簡陋的兵器和農具,兩眼血紅的沖向官兵,他們沒有旗号的指揮,面對着官兵的炮擊,隔着一裏便開始全力的沖鋒,似乎全身有用不完的勁,他們不知道面對的是比曹文诏更加可怕的軍隊。
六門火炮不緊不慢的射擊,到兩百步距離的時候停止下來,整個登州鎮陣列一片安靜,隻有各色旗幟飛舞的呼呼聲,天地間充斥着無數流寇的呐喊,火炮發射後的硝煙随風吹散,在陣前剩下淡淡的印迹。
前排副千總的令旗揮動,一聲短促的軍号,前排的分遣隊将槍放平,方陣兵的常用指揮鼓号隻有銅号和步鼓,銅笛在行軍和接敵時使用,隻是調解士兵的神經,沒有指揮的功能。簡化指揮體系,也是陳新建軍流水線的一部分,銅号的泛音能有多重用途,用不同的節奏和組合,就能發布不同的命令。這個短音和原來的擺開喇叭節奏相同,火槍兵要做好射擊準備。
狂奔的人潮有點減緩,他們太早開始沖鋒,剛開始仗着一股血氣,現在已經有點體力下降,河對岸的陳新看得心中發笑,流寇的戰力還是太過低下,裝備就更差,很多人連衣服都沒有。此時的第一總已經渡河完畢,祝代春親自掌握這個老兵組成的千總部,作爲前陣的預備隊。
河岸上沒有更多的空間部署人馬,近衛營的那個千總部和耿仲明的五百營兵隻得留在北岸。登州鎮的部署就是這樣了,三千多人對陣流寇兩萬多。
不過連呂直都沒認爲流寇會赢,他此前研究過九邊對建奴的戰績,再對比一下登州鎮和流寇,他得出了登州鎮第一,流寇墊底的順序。
他在光溜溜的下巴摸了一下,對陳新微笑道:“陳大人,咱家也想去看看那流寇頭子,咱們這便先過河吧。”
陳新躬身道:“兵兇戰危,還請大人留在北岸總制。”
呂直搖頭大笑,搶先策馬下水,陳新隻得跟在後面過河,剛登上河岸,前面一聲模仿天鵝音的号聲響起。
登州軍陣線的寂靜瞬間被猛烈的射擊聲打破,中間點綴着火炮的怒吼,前排合計五百多支燧發槍射擊,六門火炮噴出七百枚散彈,奔湧的流寇人潮如同突然撞上一面隐形的牆壁,濺起無數的血huā,三百多流寇同時翻倒,呐喊轉眼就成了哀嚎。
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如同驚雷一般,耀眼的火焰密集得數不清,頓時将流寇的瘋狂擊得粉碎,山頭上的張獻忠都被驚得差點從馬上掉下來,如此猛烈的火力展示他從來沒有想象過。
“入你媽媽個毛,老子今天要虧了。”
張獻忠下意識的罵了一句,還不等他做出反應,明軍左翼火光連閃,明軍重武器旗隊十五輛架火戰車一起釋放,木質的架火戰車框架上火huā四濺,無數火焰帶着尖利的鳴叫,射向流寇中間偏左位置,白色尾迹密密層層劃過,将整個戰場左翼被白煙覆蓋。
火箭射擊越來越密集,鳴叫聲連成一片,有很多火箭同時出膛,四千五百支火箭如同突如其來的流星雨,在戰場上劃過道道抛物線墜向流寇的人叢。火箭在百步的殺傷力比近距離更強,那些沒有防護的流寇在火箭的打擊下成片的摔倒,張獻忠在山頭能看到那個區域的流寇人影以目視可辨的速度迅速稀落,然後便淹沒在一片白煙之中。
流民大陣的氣勢早被這天崩地裂的齊射化爲烏有,血勇變回了懦弱,從無訓練的流民如同無頭蒼蠅般四處亂竄,地上無數手上的流民翻滾哀嚎,恍如修羅地獄。
兩翼的火炮還在發射散彈,重武器旗隊的弗朗機射速更快,鍾老四并未發出分遣隊退後的旗号,副千總組織前排再次進行了一次齊射,這輪齊射徹底将流寇擊潰,流寇大陣從中間開始崩潰,然後迅速蔓延到兩翼。
流寇以比來時還快的速度逃跑,後面壓陣的步軍也不比流民好,他們其實也就是有兵器的流民而已,有些有過一兩次戰鬥經驗,不過與眼前的景象比較起來,那些經驗不值一提,他們也遭遇了火箭和火炮的打擊,所以毫不意外的也崩潰了。上萬人驚慌的叫聲依然驚天動地,人頭湧動之中,他們争搶着奪路而逃,地上擺滿棍棒、兵器和農具,無數人被撞翻踩死。面對這樣的崩潰,陣後的馬兵不再敢督戰,他們一路退向南邊,張獻忠等頭目的大旗也從山頭消失了。
“陳将軍,該追擊了吧。”呂直洋洋得意,他其實上岸才不過一會,小太監遞過來的一支煙還沒抽完呢,流寇就崩潰了。
“大人真乃孫武再世,這追擊的時機把握得天衣無縫。”陳新順手給了一個馬屁,他心情也不錯,他終于看到重武器旗隊的煙huā表演,男人對武器的愛好總是根深蒂固的,尤其是這武器還這麽有美感的時候。不過這次勝利隻是殺了一堆流民,流寇精銳絲毫無損,中間都是那些奔逃的流民,除非陳新能飛過去,不然就隻能看着馬兵逃竄。
呂直略微有些焦急道:“陳将軍你還是該親自指揮,咱家怕那些将官還是差了些。”
陳新笑着安慰道:“将官都是練出來的,他們也不差,大人您看。”
呂直順着陳新手指方向看去,前排的分遣隊已經開始追擊,第三總的大陣開始前進,兩翼的騎兵也發動了突擊。然後是後面的第一總,他們按局爲單位快速從兩翼推進,逼近流寇之後再展開爲橫陣,顯示了鴛鴦陣編制的靈活,鍾老四和祝代春的指揮都非常合理,反應也很迅速。
“哦?火槍兵都沖到前頭去了,陳将軍的人馬果然練得精。”呂直拿着陳新送的遠鏡四處張望,看到那些分遣隊撒丫子沖在最前面,不由感歎了一句,實際上他心裏已經開始想着怎麽寫捷報,好第一時間送到皇帝面前,當然還得等到最後看看抓沒抓到大魚。
陳新跑到王碼夫身邊,對他低聲吩咐道:“讓所有騎兵追着八大王,其他都不管,不過也不要冒進,以防埋伏。還有去告訴祝代春,追着那些步兵打,少抓俘虜,把他們往南邊趕,别讓他們回營拿東西,他們營地的東西老子都要了。”
“屬下明白,屬下也想去追殺流寇。”王碼夫小心的說道,他不知道陳新是否會同意。
誰知陳新很幹脆“不行,你傳令之後,便領剩下的三十個中軍偵騎,先趕去流寇營地,在呂監軍到之前藏好貴重的東西。”
王碼夫隻得領命離去,他一直在軍中,但最近跟着陳新當副官,沒有啥機會上陣,權力倒是越來越大,那些營官有時看他去傳令,眼神都有些乖乖的,他心知肚明,所以現在有機會還是希望能掙點軍功,誰知沒有成行。
望着面前兩萬人馬漫山遍野逃竄的壯觀場面,陳新不禁大感賞心悅目,這一戰之後,流寇總該知道登州鎮的名字了。
“陳将軍。”呂直突然又開口道“這許多人,一時也殺不完,這次定然要抓許多俘虜,不知陳将軍打算如何處置?”
“請大人指點。”
呂直微微歎氣道:“咱家想着,上天有好生之德,殺了有傷天和,咱們不如。。。都交給那盧象升。”
陳新知道呂直自己不敢殺,洪承疇想殺多少都行,因爲他是文官。陳新是個武官,加呂直一個太監,殺俘虜多了非被禦史口水淹了不可,又不想帶着他們耗費軍糧,想交給盧閻王處理。
陳新眼珠轉轉“大人,盧道台隔着尚遠,一時怕是到不了,倒是左副總兵就在附近,咱們可以把俘虜給他。”
“那也行。”呂直滿口同意,隻要俘虜不帶着就行,他在馬股上一鞭“陳将軍,咱們去流寇營地看看,别讓他們把東西搬走了。”
陳新呆看了呂直奔跑的背影一下,喃喃道“咦,還真是孫武再世,這個都沒忘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