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熟悉的背影在正屋的飯桌上忙活着什麽,關大弟張着嘴傻笑着,走到正屋門口輕輕喊道:“娘,俺,俺回來了。”
背影停了一下,連忙轉過來看着關大弟,片刻後露出相同的傻笑,“大弟回來啦,回來就好啦。”關大娘走過來上下打量着這個長子,兩隻手不停搓着,一時也不知說什麽。
“大弟你吃飯沒?俺給你做白面蒸餅去。”
關大弟連忙搖頭道:“俺在前面剛吃過,有幾個學生拿了烙餅給俺。”
他娘看見關大弟左手的拐杖,臉上抽搐了一下,眼睛紅了流下兩滴淚,她用袖子把臉一擦,嘴巴咧着說道:“大弟呀,娘聽說都是斷了手腳的回來,俺不敢去看,俺怕看着有你。你,就是這腳斷了吧,不打緊,回來了就好。”
“娘,俺不是。。。”
關大娘也不聽他說完,上來扶着關大弟過了門檻,找凳子給他坐了,然後自己也找凳子坐在對面,她看着關大弟道:“大弟你倒是壯實了,瘸了不怕,娘日後給你妹招個上門女婿,讓他專門在家幹活,累不着你。”
“娘,不用,小妹興許不願的。”
關大娘不由分說打斷道:“女子家,哪由得她不願,俺聽鄰居說了,這娃和閨女的婚事都得娘來定。”
“小妹現在在哪裏呢?”
關大娘一呆,“俺哪裏知道,這死閨女走了也沒個口信回來,銀子也不帶些回來。”她抹了淚水,突然換上一副笑臉,“大弟,你可知道你弟弟出息了。前些日子在文登搞了那啥機,臨走回了一趟家,給了俺三十兩銀子,聽說是工坊裏面獎他的,前幾日帶信回來,說在招遠弄出一個什麽機,又得了幾十兩銀子,下月要回文登,月饷都四兩一月了。屯長那邊知道信,來跟俺提親呢,那邊的閨女是屯長的表妹,反正是很好的。不過啊,周家娘子勸俺再等等,他說小弟連劉先生都能見着,其他大人多半也見得着,沒準哪天就有哪個大人看上他,把官家小姐嫁給她呢。俺關家哪,就指着小弟了。”
關大娘說道高興處,捂着嘴大笑起來,關大弟正在摸懷裏的五兩銀子,聽了尴尬的笑笑,又把手收了回來,他現在剛剛才提爲一級士官,月饷二兩,扣了退養金就剩一兩五,以前更是隻有一兩,比弟弟差遠了,連那個一級勳章,也隻得了二十兩銀子。以前的關帝廟一條命才換到十畝地和幾十兩銀子,現在關小弟弄了兩個機,就已經好幾十兩了。
他轉頭看到飯桌上擺着些棉布,還有一把剪刀,似乎他娘正在裁着什麽,關大娘見他在看,停下大笑,對關大弟說道:“哎,你說這打仗就是,都是好好的娃,說沒就沒了,咱們總甲死得可不少,家家都在送禮,咱家小弟出息了,有頭有面的,也不能落下了。”
關大弟點頭道:“咱們是第一排,大半站在前面,咱們這個總甲死得最多了,複州一共有十一個。”
“可不是,你說其他總甲咋不多死些,盡可着咱們總甲死呢,是不是你們那啥長官偏心眼?”
關大弟連忙捂着他**的嘴巴,“娘你可說不得這話,讓人家聽了可不得恨你,都一個屯的,你讓誰去死呢。再說那都是鞑子殺的,關長官啥事,俺長官可好着呢。”
關大娘一把打開,“你捂俺幹啥,俺還不知道咋地,就在家說幾句誰聽得到。”轉身又去了桌子邊,拿起剪刀剪着棉布。
關大弟看得奇怪,“娘,你這是幹啥呢?”
“俺們總甲不是死了那許多後生,俺得去随個禮,哎,可惜了。”
關大弟聽了他娘的話,同意的點點頭,明代祭奠送些布匹是一種常例。那麽多屯戶鄉鄰死了,很多都是年輕人,确實讓人可惜。
關大娘接着就道:“可惜了俺的布料,要送十多家呢,俺就是把一匹拆開,剪開送兩家,人家看不出來的。”
關大弟:“。。。。。。”
第二日一早,關大弟吃過早飯就穿好軍裝,把一級白刃突擊勳章挂在胸前,然後柱着拐杖出門,慢慢往老周家走去,一些十來歲的少年拿着餅子正在出門,準備去屯堡學校識字,看到關大弟都大聲打招呼,圍過來觀看他的白刃突擊勳章,不時發出一陣陣贊歎。
等到他們看夠了,關大弟才繼續趕路,一路跟熟人閑談,剛走到老周家門口,就看到周家的二蛋趕着幾隻羊出來了,他穿着麻衣,背上卻是一個背簍。
“二蛋,你咋不在家守靈呢?”
那個二蛋才十歲,望着關大弟咧嘴笑道:“俺娘讓俺跟着去收秋娘,别讓人悄悄把俺家的麥子裝走了。”
“你一個人收麥子怎麽行。”
“俺家請了流民來,一分銀子一畝,屯堡幫着收五畝。”二蛋擡着頭,眨巴着眼睛對關大弟說着。
關大弟摸摸他腦袋,“你改去屯堡學校讀書,有人教識字多好,你看俺小弟,讀書厲害比種地的銀子多好多。”
二蛋抓着腦袋,“俺識字算數都不成,那老師罵俺,現在爹也死了,地裏沒人幹活,俺娘就說不讓俺去識字了,就老老實實種地。”
“還是得讀書啊,能識字多好,當兵都多拿兵饷,你關大哥就是識字不行,不然早當軍官了。”
“真的?”二蛋摸摸關大弟的勳章,“帶着虎頭的,教官說是高級勳章才有,俺以後也要戴這麽一個。俺爹死了,他得了勳章沒有?”
“勳章肯定有的,你爹是好樣的,殺了好多鞑子,俺親眼看到的。兵務司的長官說是陣亡将士都是英雄,勳章都要發到家裏的。”關大弟摸出三兩銀子,塞到二蛋手上,“回去給你母親去,請流民給你家收麥子,你去讀書去。”
“哦,謝謝關大哥。”二蛋接了銀子就要回屋,關大弟忙叫住他,把剩下的二兩也給了二蛋,“讓你哥也去讀書。”
二蛋高高興興接了,跑回了屋子。關大弟擡起頭,面前的巷子裏面有不少家在半喪事,門前挂着招魂幡,那些運回的骨灰都安葬在駕山的一個陵墓裏面,英烈祠也建在那處的山腳,關大弟打算再去那裏看看,想着道門口的車馬行去租個驢車,一摸懷中居然沒有銀子了,而且這裏沒有兵務司,他沒有饷票,想取也取不出來。
“早知道該多領點銀子。”
。。。。。。
“銀子當然要,人也要。”
“你們正藍旗來幾百個人,也想跟咱鑲黃旗分一樣多?”
“這是大汗說的,人口八旗平分,難道你敢不守大汗的嚴令。”
大同城外二十裏,張忠旗跟在自家牛錄額真的背後,聽着幾個主子無聊的吵鬧,官道上無數百姓互相扶持着艱難前行,周圍是騎馬的後金兵,不時用馬鞭和木杆抽打那些大明百姓。
張忠旗面無表情的看着那些人,他現在是正式開戶的正藍旗旗丁,家中已有兩個包衣,不過去年打大淩河的時候餓死了一個,這次正藍旗隻抽調了部分甲兵協防複州,另有幾百人跟着一個梅勒額真去打察哈爾,張忠旗沒有啥戰鬥力,牛錄額真一直記着他的救命之恩,便帶在身邊一起去了蒙古。這次抓了不少蒙古人和漢人,他希望能再分到一個,他自己還是更喜歡漢人包衣,那些蒙古人隻會放牧,根本不會種地。
他們破開邊牆後,就在大同和陽和附近搶掠,此時已近尾聲,後金兵抓了數萬的漢民百姓,财物所得也不少,算是補貼了一下回遼東的路費,林丹汗确實窮了點,遠不如打明國劃算。
連張忠旗都分到了一匹騾子,他在騾子背上放了鍛匹和棉布,自己背上背着個小包,裏面有不少的銀子,他原來就是遼東漢人,見過好多百姓躲兵災,他們喜歡把财物藏在什麽地方,張忠旗是猜得八九不離十的,牛錄額真也就願意帶着他一起。
張忠旗已經有旗丁的覺悟,他有些看不起這些百姓,也看不起那些所謂的大官,那位沈巡撫居然真的同意給糧草和銀子,還跑去和大汗一起祭天盟誓,一起簽訂了和約,而絲毫沒提讓後金歸還百姓。如此做派,自然讓張忠旗看不起。
他們是很想多搶一段時間,不過此次後金兵人困馬乏,完全是靠名聲訛詐那個沈巡撫,讓他給足了糧草銀兩。這些東西到手後,大汗連連傳令要求盡快離開,他們正準備原路出邊牆。
幾個牛錄額真吵吵鬧鬧,張忠旗聽得無聊,他跟着牛錄額真久了,知道凡事都要争,總能多得一些,要是啥事都不争,連平均數都拿不到。
正好旁邊一個年紀大的漢民倒地,張忠旗抽出順刀走了過去,這也是後金兵驅逐漢民的方法,走不動的就地斬殺,強制完成淘汰工作。
他對着那老者就要砍殺,旁邊其他漢民連忙躲閃,一個身影突然撲到在那老者身上,看樣子是個年輕女子,女人還是要留着的,張忠旗揪住她頭發就要拖到一邊,那女子擡起頭,滿面的淚痕,對他咿咿呀呀的喊着,眼中充滿哀求。
張忠旗呆了一下,“你是個啞巴?”
那女子張着嘴微微點頭,張忠旗喃喃道:“是個啞巴。”
另外一個老包衣走過來,要砍殺這女子,張忠旗一聲怒吼,“滾開!”
那老包衣吓一跳,灰頭土臉的走了,張忠旗指着地上的老者問道:“他是你爹?”
那女子又連連點頭,在周圍百姓驚訝的眼光中,張忠旗收刀扶起那個老者,把騾子背上的布匹扔在地上,扶着那個啞女的爹上了馬。
張忠旗又回來拉起發呆的啞女,“你跟着我,我給你餅子吃,以後就在我家裏,那裏也是你家。”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