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文登營地鼓聲連綿,列隊整齊的戰兵陸續出營,在離城牆一裏外列陣。
北面營牆外坐了黑壓壓的一群人,總數有五百人上下,他們分成十個小的人堆坐在地上,每一堆有五十人,正在狼吞虎咽的啃着手中的蒸餅,聽到後面的動靜,紛紛東張西望的打量那些咕噜噜推過的四磅炮。
這些都是昨天動員出來登城的旅順軍戶,其中有部分曾經參加過遼東破襲,算是有戰鬥經驗的,他們都是遼東漢民,與建奴仇恨深重,以前沒飯吃沒衣穿的時候,也要跟着毛文龍去破襲,順帶打打秋風。
在他們眼中,這夥登州來的明軍身強力壯裝備精良,行動整齊劃一,行軍也十分強悍,與他們原來見過所有明軍都不同。雖然他們說不出是個啥感覺,但終歸知道他們是少有的強軍,而且他們行動中十分自信,似乎根本沒把和建奴交戰當回事。所以這些苦哈哈想着或許真能打赢金州的建奴,于是他們爲了吃的,一咬牙報名當了輔兵,由一些抽調的文登兵帶着做雜活,行軍路上也氣勢如虹,直到後金騎兵到來。
昨天交戰時,他們一直在南坡的最後面,山那邊的動靜他們都聽見了,特别是後金兵開始吹響海螺和喇叭之後,他們心底多年形成的對後金兵恐懼湧上來,很多人想拔腿逃命,但有幾十名文登兵守着,用刀槍威逼着那些想逃命的人,維持着這些人脆弱的神經。
隻過了一會,就有人過來通知他們去打掃戰場,便有了鍾老四他們看到的那一幕。
文登兵的戰力讓這些人敬佩萬分,昨天到城下後,來了些訓導官說了登城的懸賞,還有以後優先征召的誘惑,這些東江兵紛紛報名參加登城戰,共有五百人,其中強壯就穿铠甲排在前面,他們拿到武器和铠甲,頓覺自己十分威武。
等到趙宣講完,鍾老四走到兩堆人面前,這一百人将在他掩護的地段攻城,由他給這些人做簡報。眼前一群東江兵穿着昨天剛從後金兵屍體上拔下的衣服,有些搶了袍子,有些搶了内衣,花花綠綠各色各樣都有,很像丐幫大會。他們坐在地上好奇的盯着鍾老四,對這種戰前的簡報很感好奇。
看到他們烏黑的面孔和條索狀的頭發,鍾老四忽然想起五年前自己也是這個樣子,直到他在通州河邊爲了吃一碗稀飯而投了陳新,生活才得以改變。這批士兵是靠着血勇作戰,他們的身體瘦弱,戰技平平,會很容易被殺死。鍾老四心中不太認同此時送他們上戰場,不過他自己目前都還在降級試用階段,是沒有辦法去給上官建議的。
“你們要幹的事情。”鍾老四大聲道,“就是登雲梯上城牆,登城時我們的炮兵和火槍兵會在城下支援你們,城下有六個戰兵旗隊,隻要你們在城牆上占據一小段,後面的戰兵就會沖上來。然後你們就跟随那些戰兵攻擊城樓,然後要打開城門,不要瞎跑亂跑,一定要記住攻擊城門。。。”
一刻鍾後,三個千總部的十門四磅跑同時開始咆哮,三斤的鐵彈對城牆沒有什麽殺傷力,打上去不過一個淺坑,但氣勢立即就上來了,換裝散彈後城牆上便看不到後金兵的身影。
數十輛盾車吱吱呀呀的往南門緩緩而來,推動它們的是兩百多名後金包衣。
這些盾車沒有統一制式,那些文登兵讓他們制作的時候就告訴這些包衣,誰制作的盾車誰就自己去推,所以包衣們加班加點也不敢有一點馬虎,并且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想出無數加固的辦法,以便讓自己多一點活命的機會,最有創意的竟然在上面鋪了一層土。但讓他們沒想到的是,最堅固的被安排在前排,稍差的被安排在後排,爲火槍兵做掩護,危險性反而大減。有時沒搞清楚目的,太過認真也不是好事。
前排二十輛盾車後面就是擔着挑子的東江兵,裏面裝滿了泥土,第二排盾車後是從第四千總部抽調的幾百名火槍兵,他們将掩護填壕的東江兵。
七十步外就是披甲的東江兵,他們分成五十人一隊,每隊用雲梯三座,這種簡陋的雲梯沒有掩護接近的裝備,隻在頂上有鐵制的挂鈎,能挂在城垛上,防止被守兵輕易推倒。中間部分還有一個支架,能支撐更多人同時上梯,他們等着城壕填滿就會開始攻擊。最後一排是六個戰兵殺手旗隊,由代征剛親自指揮,隻要有機會,他們就會馬上登上城牆支援。
前排盾車吱吱呀呀,很快來到城壕邊,後排盾車停在十步外,後面閃出密集的火铳兵,把槍口對準了牆頭。
金州原本有寬大的城壕,深一丈七尺,闊六丈五尺,但後金占領後周圍人煙絕迹,駐紮的後金兵數量不多,兩三百名包衣還要喂馬種地,無力維護城壕,多年坍塌和雨水沖擊下,城壕變得隻有原來一般寬,而且其中多處阻塞,城壕中的水也隻有數尺。
金州共有四門,城内布局與大多明代城市一樣是十字街,兩條大街分别貫穿南北和東西四門,文登營主攻的便是南門,此門名承恩門,與很多城池的城門同名。
填壕的東江兵一聲呐喊,從前排盾車後閃出,争先恐後的将土石倒在城壕中,然後便往後去挑第二批,那兩百多名包衣也開始往回跑,同樣要參加填壕的工作。
城頭聽到動靜,一些身影冒出來,拉開架勢準備開弓,城下上百支火铳同時開火,密集的槍聲震耳欲聾,城頭的城碟被打得碎石亂飛,幾個弓手被打中,掙紮着消失在城頭上,後金兵驚慌的叫聲響起,發射完的火槍兵馬上退後,盾車後又換上一批新的铳手。
“各自盯着正對的城碟,别人的不要你管,看着那些敢冒頭的,每次一個伍齊射,别他**都放了。”鍾老四在盾車間來回走動,乘着火炮停歇的機會提醒着那些隊長。
預備營一個千總部一千人,隻有四百名長矛手,六百火铳手分成三輪,交替掩護那些填壕的士兵,後金兵不敢冒頭,在城碟靠後位置抛射,精度大大減小。
一個時辰多後,城壕被填出了足夠的寬度,後陣的東江兵大聲嚎叫,擡着雲梯蜂擁而來。
陳新在百步外平靜的觀察着城牆,眼前滿是槍炮射擊後的白煙,視線有些模糊,但已經有好一會沒看到城頭有人影。
東江兵已經沖過城壕,七手八腳的将雲梯挂鈎挂在了城碟上,城上居然安安靜靜的,陳新手心出汗,他不知後金兵有什麽後手,這些東江兵很有股拼命的勁頭,訓練後都會成堅定的士兵,陳新也不願他們死在攻城戰中。
第一批東江兵開始登上雲梯,陳新心頭不自覺的緊張,盡管他已經打了不少仗,但每每到臨戰時,情緒依然會有波動。
第一個東江兵接近城頭,城下的士兵發出潮水般的助威聲,隻見他在碟口稍稍一停,便揮着順刀跳入城碟。
趙宣在陳新不遠處對一名軍法官大聲吼道,“那是我動員的那個旅順兵,他叫劉柳,他還穿着我給他的襖子,他們全村隻剩了他一個,做夢都想着殺鞑子,你要記着他是第一個登城的,不要記錯了!”
第二個第三個士兵都跳上了城牆,城下歡聲如雷,城頭卻沒有任何打鬥聲,陳新不知建奴玩的什麽把戲,正在口幹舌燥之際,一名塘馬高速跑來,大聲彙報道:“騎兵營千總朱國斌報告大人,北面永安門大開,有上百建奴騎馬逃走,還有一些徒步逃走的,騎兵營和哨騎正在追擊。”
陳新心頭一松,這些後金兵昨日被擊潰後,應當已經膽寒,或許是将領擔心受罰,依然守了一陣,現在看文登營果真攻城,終于忍不住逃了。
他連忙派中軍自己的塘馬去給前陣送信,看着那些正在攀爬的身影,喃喃道:“運氣不錯,訓練過後,你們就沒那麽容易死了。”
“劉破軍!”陳新大聲喊道。
“到,請大人吩咐。”更加謹小慎微的劉破軍湊過來。
“你領我的衛隊和剩下的中軍輕騎,沿紅嘴堡哨探,至歸服堡折返,時間不得超過三天,遇小股敵軍可以攻擊,遇大敵便撤回。”
劉破軍驚訝的擡頭,他目前還在戴罪狀态,在軍中威望一落千丈,陳新就又給他安排了領兵的任務。旋即他便明白陳新安排的用心,眼下也隻有中軍這些朝夕相處的同僚還能安心聽他指揮,也是給他機會恢複聲望。
劉破軍低頭激動的道:“屬下謝過大人信任。”
“在那些旅順的軍戶裏面挑幾個會騎馬的向導,他們會起作用,這次用遊騎破襲敵境,你要記住不要纏鬥,不管中不中,都是一擊即退,來去如風才是遊騎的宗旨,行動前多聽聽那些老兵的意見。”
“屬下明白了!”
“你即刻去準備,昨日繳獲的馬你多帶幾匹運豆子,平時多走路,保持馬力,給那些建奴瞧瞧厲害。”
劉破軍用力行禮,轉身離開了。
“王碼夫,派塘馬去西岸看船隊到了沒有,到了得話,讓所有開浪船以上的船隻卸下糧草,下完後所有船隻沿西岸北上,到複州海岸去轉轉,至複州西北插排石返回,停泊娘娘宮等待命令。”
。。。。。。
大淩河城内,一片灰敗殘破的景象,祖大壽面容枯瘦,城中糧食已盡,二月中旬以來兵将開始以人肉充饑,先吃餓死的平民,然後是吃餓暈的,再然後便是四處搜捕躲藏的商民。
城中既無柴火,也無果蔬,大量的人得了壞血症,原來總共四萬多軍民的大淩河城,如今隻剩下了不足一萬五千人,遼鎮的大批精銳就被幾道壕溝困死在城中,目前剩下的一萬五千人中,還能登城作戰的不足五千人,其中的家丁和戰兵隻有三千不到。曾經兵強馬壯的祖家軍,如今連出城作戰的能力都沒有了。
遠處後金的土城依然屹立,從圍城至今,祖大壽一直期盼的援軍從來沒有出現,連傳信的都沒有出現過。城外一成不變的景象讓祖大壽眉頭深皺,原本以爲後金兵會忍不住冬季的運輸艱難而撤走,結果他們居然真的圍了一個冬天。
“義父,黃台及又來信了。”祖可法的聲音響起,祖大壽看看這個義子,原本高大威猛的壯漢,現在竟然走路都有些不穩,眼窩深深的陷了下去。懷中鼓鼓囊囊,露出半截人的手臂。
祖可法見祖大壽看着自己懷中,低頭看人手露了出來,随手把它塞回去。
“說的什麽?”
“還是那些話,所有将官按原級升一級。。。”
“他建奴的官職能和大明一樣,皇太極給的不過是個名頭,鞑子的權都在旗主手中,就封你一個元帥都是無用。”
祖可法低聲道:“但再圍下去,過的些日子便連人肉都沒得吃了,昨日已開始吃營中的瘦弱兵丁。黃台吉看樣子不把咱們耗死是不會走的,營中已無人聽令,再來得幾日。。。”
祖大壽也知道是實情,黃台吉下了這麽大的本錢,卻沒有拿得出手的戰果,如果最後時刻無功而返,對他的威望無疑是緻命的打擊。如果再沒有援兵,祖大壽也隻能走投降一條路了,即便他心中萬般不願意。
“何可綱現在怎麽說?”
“仍是說不可降建奴,昨日遇到有個把總提起,被他一刀砍了。”
祖大壽眼神陰沉,他叫祖可法湊過來,低聲道:“你預備些家丁,讓他們吃飽,明日午時本官請何可綱。。。”
城外突然号炮連響,身邊一個家丁大聲道:“大人快看,鞑子的汗旗出營了。”
祖大壽立即停住,走到城碟邊,隻見兩裏外後金的織金汗旗正在出營,各營鼓号連綿,大部分的固山旗和旗主旗都在移動,人喊馬嘶的動靜遠近可聞。
祖可法興奮道:“他們是往南去的,大半兵都調走了,定是孫大人派大軍救咱們來了,咱們有救了。”
祖大壽連連點頭,心情也十分激動,祖可法叫完後,轉頭問道:“義父,你方說讓我預備些家丁,做啥還沒說。”
“嗯,沒啥,先等一等。”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