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秉忠細細打量這個耿精才的臉色,發現他神色間也有些焦慮,此時東城喊殺聲大起,鳥铳和三眼铳發射的聲響連綿不絕,接着又響起弗朗機快速的鳴響,顯然已經處于激戰之中。
王秉忠開口道:“耿兄弟不用繞彎子,有話直說。”
耿精才轉眼看看周圍吳秉忠的家丁,故作鎮定道:“這些人是否都是你心腹?”
東門城牆轟一聲巨響,外邊的光線一亮,很快又黯淡下去,大家都聽出是紅夷炮,屋中各人都不自覺的将眼神往東邊轉動,隻有張東和李濤仍然死死監視着耿精才,這個時候他們絕不能讓叛軍有劫持王秉忠的機會。
王秉忠心頭緊張,但仍然裝作沉穩的道:“都是我心腹,有屁就放,東門是不是你們中營的人幹的?。”
耿精才擠出點笑,“我家大人讓我來給王千總送一場富貴。”
“說來聽聽。”
“都是東江出來的弟兄,咱們在遼東出生入死,袁崇煥殺了毛帥,雖然伏誅但至今沒有一個說法,便是後面來了孫大人,看看他又幹了些啥事,黃龍和劉興治在皮島搞得天怒人怨,咱東江的人心都散了,現在李九成馬上就要入城,我家大人想請王千總一同起事,共享富貴。”
他說話之間,東門又有數門紅夷炮發射,發射的火光透過大門在牆上閃耀。
王秉忠盯着耿精才沒有說話,耿精才在他注視下輕輕舔了舔嘴唇,雙方其實同樣心中發虛,王秉忠擔心的是耿仲明已經知道自己投靠陳新,現在隻是來穩住北門的軍隊,入城後便要收拾自己,二耿精才則是擔心北門的軍隊站在孫元化一方,一旦東門久攻不克,北門軍隊從後面來一下的話,耿仲明就隻有敗亡一途。
王秉忠終于開口道:“那老子有啥好處?”
耿精才趕緊說道:“李大人和孔大人都盤算好了,隻要打下登州,就搶光城裏的金銀布帛,有了銀子糧食,再召集咱們東江各島的老兄弟過來,把登州變成咱遼人的地方,到時再招安,咱們登州就是聽封不聽調,大夥有個好前景。李大人打算給王千總一個副将,仍管原伍,田地至少三千畝。。。”
他說到此處,南邊連續兩聲紅夷炮響,炮焰将天空映出一片紅色,耿精才停頓片刻抿下一口口水,“草橋以北到畫河往南拐彎,都歸你的人搶。”
王秉忠的眼中開始有些變化,張東站在門口位置,面對着王秉忠的正面,他能清晰的感覺到王秉忠似乎有些動心,張東沒想到李九成能開出這麽大的價碼來争取王秉忠,登州從明初就是通向遼東的重地,明朝收複遼東的時候便由登州供應大軍糧草,後來也是海上重要商路,自從遼東陷落以來,海上走私猖獗,加上登州和東江兩鎮的存在,大量的銀兩和糧食彙聚于此,城中因此發财的缙紳無數,就分給王秉忠的地盤搶個百萬兩出來是極容易的,當然比起一萬兩更讓人心動。
而他現在不能開口勸說王秉忠,也不能殺掉耿精才,張東既要叛軍破城,又需要時間拖住他們不向北門動手,一旦殺掉耿精才,耿仲明可能會對北門起疑,進而提前攻擊北門,這也是他同意王秉忠見叛軍使者的原因,而且也商量好假意答應耿仲明,沒想到耿仲明下了大本錢,情況變得複雜,對于王秉忠來說,前面答應投靠陳新是因爲李九成并無什麽前途,現在卻大有希望割據一方,利益當然不止一萬兩銀子,張東此時不由有些後悔讓他見耿精才。
但他更不能讓王秉忠叛變,那樣不但計劃完蛋,他們這些在這裏的人員也難逃一死,他把手緩緩放到了腿側,他的兩個腿側各插有一把短铳,但第一個動作必須是掀開裙甲,所以他的手輕輕抓住了裙甲邊緣。
耿精才眼見王秉忠神色,加勁道:“水城沒有府城爲憑,必定是守不住的,咱們隻要進城,收拾起城裏的東江老兄弟和遼人,再一舉攻克水城,便有了生路,各島的兄弟就能過來,再不濟咱們也能去島上,想想當年劉興治祖大壽,朝廷不能奈何咱們,到時還是能招撫。”
王秉忠低頭靜靜想起來,廳中王秉忠的十一個家丁都是知情的,他們見王秉忠遲疑,估計是王秉忠可能改變主意,把身子微微轉向外側,用眼角看住特勤隊的人,手也放到了刀柄上,張東用手拉拉領子發出暗号,角落中的幾個特勤隊員也有細微的動作,雙方在耿精才不知情的情況下預備好了火并。
耿精才對此茫然不知,隻是期盼的盯着王秉忠,希望自己能說動他一起作亂,耿仲明告訴他一旦王秉忠同意,就讓王秉忠所部攻打東北面的火藥庫,然後夾擊蓬萊縣署,但畢竟是勸人造反,這裏是王秉忠的地盤,萬一王秉忠不答應,耿精才必定沒有活路,所以他的打算是拉兩個人墊背,最好拉上王秉忠本人,這樣北門會陷入混亂,也算報效耿仲明了。
張東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王秉忠身上,王秉忠的家人也在他手上,這也是王秉忠必須權衡的,王秉忠側過身子,皺着眉頭來回的走動起來。
東門的炮聲持續的響着,炮焰的閃光透過門窗将大廳照得忽明忽暗,大廳中奇異的沉默着,隻有王秉忠走動的輕微腳步聲,三方人都等着王秉忠的決定,暗中觀察着離自己最近的敵人位置,在心中計劃着如何動手,知情的人都心跳加速,全身都處于繃緊的狀态。
張東如同即将攻擊的獵豹,他多年打行生涯的經驗終于體現了價值,他敏銳的感覺到王秉忠在利用轉身走動的時機觀察周圍的情況,并向他的家丁打出了眼色。
,耿精才的口才一般,方才所說都是耿仲明教他的,現在一時也不知再說些什麽,他緊張得能聽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全神貫注看着王秉忠,沒有發現周圍的異樣,他身後的三個家丁卻終于發覺氣氛略有些不對,其中兩人轉頭看看周圍,眼中剛露出疑惑,王秉忠蓦地一把抽出腰刀,帶着廳中爐火的光華照張東迎頭砍來,并大喝一聲,“殺文登營!!”
屋中靜止的畫面被瞬間打破,所有人同時開始了動作,幾乎是同時抽出刀劍,出鞘的聲音不絕于耳。
張東大喊一聲“我們是李九成的人。”猛退一步,右手閃電般撩開外袍,抽出短铳的同時半開擊錘,對準還沒反應過來的耿精才扣動,左手同時一推門葉,将大門關緊。
其餘特勤隊員也迅疾踢到屋中的桌椅阻擋對方,手中同時抽出短铳,大廳内五六把短铳連續爆響,所有人被震得耳鼓轟鳴,屋中被槍焰照得一片明亮,六名特勤隊員和張東都對準各自最近的人射擊。
耿精才和四名王秉忠的家丁同時慘叫倒地,剩餘的家丁也被這突然爆發的近距離火槍射擊打懵,刺眼的槍焰和震耳欲聾聲音讓他們行動一停滞。
特勤隊從來沒在這裏洩露過有短铳,王秉忠萬萬沒料到他們有這樣的短槍,他在走動之時已經對李九成的條件動心,他計算了屋中的人手,自己這方有十二人,耿精才有四人,對方隻有七人,是可以拿下的,然後他便可以調動城牆上的人手攻擊甕城草廠裏的其餘文登營人馬,他們再厲害也隻有五十人。
此時對方短铳一出,形勢急轉直下,他急切之下迅疾砍向不久前還稱兄道弟的張東,張東手腕一抖,将短铳脫手砸向王秉忠,王秉忠下意識的一避讓,張東用這片刻時間脫開攻擊,右手從鞓帶抽出了短倭刀,左手又抽出左側短铳,又是一聲轟鳴,耿精才那三個家丁左邊一人應聲而倒。
這三人站在大廳中間,雖然他們拔刀很快,但顯然對周圍突然發生的内讧一頭霧水,王秉忠的“殺文登營”信息量太少,他們隻是普通家丁,沒想明白文登營和眼下的登州有什麽關系,剩下兩人此時仍茫然的抽刀四顧,他們被張東那一句“李九成的人”弄得暈頭轉向,一直沒有搞清楚到底是什麽情況,也不知到底該幫哪一邊。
張東第二支手铳再次砸向王秉忠,身形如同獵豹般的迅疾沖向兩個耿家家丁,此時特勤隊也打響了第二輪手铳,兩個耿家家丁注意力吸引到了另一面,張東猛沖過去倭刀從一名家丁的腰部刺入,推着那家丁貼在另一家丁身上,擋住了另一家丁揮動兵器的線路,張東也不抽出倭刀,把刀柄使勁一搖,那名中刀的家丁痛得大張着口佝偻下身子,張東緊接着身形一矮,迅速移動到剩下那家丁的身側,右手繞過那家丁頸項,扣住了喉結,那名家丁還沒有反應過來,磨練的滿是老繭的手指如鐵鉗般将他喉結捏得粉碎。
王秉忠看得心膽俱寒,拔腿就往門口跑去,但大門是向内開的,剛才又被張東掩住,他必須先停下來開門,就這短短的耽擱,一把厚背腰刀已經呼嘯而來,王秉忠一擋,輕薄的倭刀在對方加厚的腰刀攻擊下崩出一個缺口,王秉忠也被擊退兩步,失去了逃走的最後機會。
“留下他命!”張東的聲音輕輕響起。
正要追擊王秉忠的李濤停下腳步,守住了門口位置,王秉忠呆呆的轉頭看向張東的方向,正好看到最後一名家丁在兩名敵人攻擊下倒地,他右手被砍斷,腰部中刀,口中發出哀嚎,其中一個特勤隊員仍揮起腰刀猛地照頭砍下,哀嚎聲戛然而止。
張東此時才松開手上,那名被捏斷喉結的耿家家丁捂着脖子突出一口口血沫,在地上扭動着發出赫赫的聲音。
王秉忠絕望的吧腰刀舉在身前,雖然他也在遼東打過鞑子,但這樣近身的室内搏殺還是第一次,對方隻用了數息時間便将他手下斬殺一空,他萬萬沒有料到這幾人強悍如此。
門外響起奔跑的腳步聲,張東又從懷中摸出一支短铳,對準王秉忠微笑道:“别讓他們進來。”
“這裏面沒事,都留在外面。”
王秉忠弟弟的聲音響起,“大哥真沒事?爲啥有火铳聲?”
“老子收拾耿家的人。”
王秉忠喊完後,外面安靜下來,他轉頭打量一番屋内,幾名特勤隊員已經站在他四周,王秉忠面對着走到他面前的張東扔下倭刀,頹然道:“手腳利落點,送老子上路,隻求你别傷及我弟弟和家人。”
張東放下火铳失笑道:“王大人可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雖不義,我卻不能不仁,咱們的約定仍是有效,而且我還給你多加一個好處。”
王秉忠驚訝的擡起頭,眼中又帶上希望。
“等陳大人入城之後,老子也讓你搶北城,不過。。。”
“張大人盡管說。”
“你得按老子給的名單搶,到時必定有好處給你。”
王秉忠一下給張東跪倒,滿口答應道:“小人狼心狗肺,謝過張大人不殺之恩,那小人現在如何做?”
張東叫過李濤,兩人低聲商量幾句,張東轉頭對王秉忠道:“收攏你的人馬,在兩側城牆築土壘,派人駐守着,讓你手下在城門内百步附近街道堆積柴草潑灑火油,萬一叛軍攻來,點火阻擋他們。”
“是,是。”王秉忠跪着連連答應,“那耿仲明那裏如何辦?”
“你過一刻鍾後派人去東門尋耿仲明,就說你答應了,保證不去打他,但還要說你也不馬上起兵。”
王秉忠陪着笑,讨好的道:“張大人,小人覺得可以再加一句,就說咱們還要府庫裏面一半的東西,耿仲明這種小人便更相信了。”
張東聽到小人兒子不由啞然失笑,仿佛聽到一個黑色幽默,此時東門的火槍火炮聲更加激烈,密集得如同過年的鞭炮,登州軍裝備的大量火器在内鬥中盡數登場。
王秉忠繼續開動腦筋爲張東解憂,他低聲問道:“那要是耿仲明問起耿精才怎辦?”
“就說他們已經離開。”張東嘿嘿一笑,對李濤道:“找四個咱們的人進來,換上耿精才他們的衣服出去,出門的時候頭埋低點,記住要大搖大擺的走,而且告别的時候大聲些。”
他接着轉向王秉忠,“你就找幾個附近看到他們離開的人去找耿仲明談條件,若是耿仲明問起,他們自然便會說看到耿精才離開,這種真話才是最真的假話。至于王大人你自己。。。”張東摸摸下巴,“隻好委屈你留在這屋子裏指揮大局了。”
王秉忠知道這是必然的,剛才那一出之後,張東肯定不會信任自己,他現在隻求能活命,也不敢違逆張東的命令,張東最後盯着他笑道:“好好做,隻要大事做成,陳大人是不會虧待你的。我也勸你别打其他主意,你以爲李九成真能成事?他想得倒好,皇上豈能容忍他一個叛将割據登州,此人生性殘暴,待人苛刻兇惡,你跟着他沒啥好下場,還是跟着咱們文登營的好。”
王秉忠連磕三個響頭,“多謝陳大人,多謝張大人。”他擡頭後對張東讨好的道:“那陳大人現在哪裏?該快到了吧,耿精才遲遲不歸,耿仲明怕是生疑,要是晚了,咱怕守不住這裏,小人性命事小,誤了陳大人的謀劃事大啊。”
張東面色自若的道:“自然快到了,此事就不勞王大人挂懷,你幹好你自己的事情便是。”他說完提起王秉忠走到大廳的最裏頭,讓他在上首坐了,自己随便找了個座位坐下,屋中屍體都已經拖到靠牆處,隻剩下一地的血迹。
他這才暗暗舒了一口氣,雖有波折,但局勢仍在控制之中,随即想起剛才王秉忠的問題,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南方,陳大人到底走到了什麽地方,甯海州的大軍又動了沒有?如果他們不能及時趕到,自己能否活着離開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