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昌昊搖頭,一臉苦笑,他頗能理解宋聞賢,他的角色其實與宋聞賢差不多,是許心素駐南京辦事處主任,各種各樣官吏都是要打交道的,自然也包括太監。
張大會接道:“這個小宦官不太簡單,曹化淳每有大事皆是派他來接洽,從未出過事,此人看着輕浮,實際做事十分小心。”
左昌昊和宋聞賢對這個小宦官沒有什麽好印象,也沒興趣繼續聊他,左昌昊眨眨眼睛,對宋聞賢道:“在下方才想起一事,萬一鄭芝龍真來覺華島,以他的能耐,沒準能混出個名堂來。”
宋聞賢和張大會同時笑起來,“左兄不知關甯軍的水有多渾,陳大人也是不敢去的,崇祯元年甯遠兵變逼死畢自肅,去年有個叫茅元儀的,便是覺華島營伍副将,被亂兵以刀逼頸,最後還得靠周文郁去說情才放還,這還是承平之時,戰時更不用說,祖大壽在京師腳下都敢潰奔出關,還屁事沒有,自此之後關甯更見跋扈,左兄你想想,鄭芝龍何德何能來鎮住這幫丘八,他要真敢離了福建老窩來覺華島,不用左兄你動手,那些丘八就能要了他命,就算他忍氣吞聲,也不過是混日子,那不是更好收拾了。他不敢來的。”
左昌昊少有來北邊,聽了關甯軍的情形,驚訝得微微張嘴,他倒是知道關甯軍跋扈,但軍隊能跋扈到如此程度,在南方确實聞所未聞。
張大會嘿嘿道:“左先生你便知道陳大人爲何不願去遼鎮了。”
左昌昊歎道:“陳大人許大人乃非常人,每每出人意料。他的心思在下自然猜不到,得了,大事辦妥。咱還還有小事要辦,有幾位福建來京爲官的舊識,在下還得去拜訪。晚間回來與二位痛飲。”
宋聞賢和張大會連忙站起相送,張大會派了一個人給他作向導,左昌昊便領着三個保镖出門而去。
宋聞賢坐下後拍拍額頭,舒服的躺在椅背上,“這事看着辦完了,咱們還得跟着看看後面的情形,福建與京師相距遙遠,消息一時傳不到,大會你得記着這事。”
張大會答應了,從桌上拿起一塊糖糕吃了起來。兩人随意閑聊,談些京師的趣事,直到門外響起驚閨聲。
張大會細細聽着,接着便是擔郎叫賣的聲音,尾音頗爲奇特。他站到園中,一個婆子徑自去開了門,大聲問了擔郎有沒有沉香,一會放進來一個擔郎。
關上門後,擔郎并不賣東西,而是取下帽子。張大會迎過去,兩人低語一陣後,擔郎便離開了。
張大會回來道:“宋先生,彈劾梁廷棟那個水佳胤,今日有異動。”
“有何異動?”
“似乎是有了梁廷棟納賄的真憑實據,這事咱們管不管?”
宋聞賢從椅子上坐直身體,臉上神情不斷變幻,如此風口浪尖的時候,若是水佳胤有了真憑實據,言官們必定會用口水淹死梁廷棟,就算皇帝想留,怕也留不住。
“消息哪裏來的?”
“最近一直監視着水佳胤的宅子,今日有一個周延儒的管家進去過,我剛有一個喜鵲安插進去做了丫鬟,水佳胤送走那人後得意忘形,她聽到了零散言語,似乎是一封梁廷棟和安國棟的往來書信。”
宋聞賢慢慢撫着胡須,現在内閣中雙方勢均力敵,明争暗鬥日漸激烈,梁廷棟原先頗有些搖擺,現在已經和溫體仁走得更近,周延儒既然動手對付他,說明已經撕破臉皮。内閣的錢象坤原本是溫體仁的門生,卻不願參合此事,于六月以病乞休,溫體仁現在稍處下風。若是能保着這個内閣之外的強援,對溫體仁大有裨益,按照陳新堅定支持溫體仁的原則,他們可以幫一幫這位焦頭爛額的本兵大人。
他細細思考半響後毅然道:“管,咱們每年送梁廷棟數千銀子,要是他垮了,誰知道會是誰的人上來,咱們又得重新去打通關節,眼下又正在身彌島大捷核功升遷之時,還是他留着好,你親自去辦,一定要拿到那封信……威海衛城西南的荷花池中,兩艘遊舫在空闊處輕輕劃開水面,遊舫周圍遍開荷花,如同置身一片花湖。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娘子,爲夫有學問否。”
“下一句呢?”
“等到能采藕,人頭過蓮花。”
“什麽人頭那麽高?”
“堆起來的敵軍人頭!”陳新啪一聲打死一個手臂上的蚊子,随手丢到了船舷外面的水裏。
小腹微微鼓起的趙香坐在他對面,聽了噗嗤一笑,“小人家,今日難得出門秋日遊,怎地還要說些煞風景的事。”
“君不聞‘秋日遊,杏花吹滿頭’。可見人頭絲毫不煞風景,看看這些詩句,不是别人的頭,便是自己人頭。”
趙香搖頭笑笑看着陳新道:“那是春日遊,爲何你都隻記得一兩句,還錯那麽多。”
陳新随口答道:“因爲隻考那幾句最著名的麽。”
趙香奇怪的問道:“考秀才還要考這些詩句?”
陳新一臉自豪,“當然要考,否則爲夫如何記得如此之多。”
“那我再考你一個,紅杏枝頭春意鬧,下一句是什麽?”
“急急忙忙出牆來!”
旁邊的兩個婢女都掩嘴笑起來,趙香拿起身邊香囊就扔過來,陳新伸手接了才笑道:“今日專門請娘子出門散心。娘子不可動氣,氣壞了肚裏的孩子就不妙了。”
趙香嘴微微嘟起來,“娘說懷了孩子就該再家保胎,你偏要讓人出來,還編瞎話說是去拜觀音。”
“不出來走動怎行,家裏空氣不流通,外面空氣好。負氧離子充裕,有利于身心健康。”
陳新嘴裏時常會在不經意間崩出些聽不懂的詞語,趙香已經習慣了。通常問了之後也聽不懂,因爲陳新本身不太懂,大多一知半解。所以趙香現在也懶得問,隻理解聽得懂的那部分就好。
船隻緩緩靠到岸邊,體型如同大圓球頂個小圓球的楊雲濃一臉媚笑的等在那裏,他熱得滿頭大汗,臉上亮晶晶的,如同被曬出一層油來,不過他此時顧不得去搽,看到陳新下船,連忙伸出胖乎乎的手過去扶着。
“楊指揮怎地守在此處,先前不是說了。你先到望翠樓中歇着便是,何必如此辛苦。”
楊雲濃點頭哈腰的跟在陳新身邊,“不辛苦,不辛苦,這。陳大人才是辛苦,前兩月遠赴身彌島,再戰揚我大明軍威,小人得知消息,就隻恨自己武藝不精,不能随大人殺敵。生平之憾,實乃生平之憾!”
陳新微微一笑,先轉身伸手接了趙香下船,楊雲濃看到陳新如此做派,略微驚訝,随即又換上媚笑,躬身見過趙香。
趙香對楊雲濃的外形頗覺好笑,隻得抿着嘴還了個萬福,總算忍住了沒笑出來。
幾人一同進了望翠樓,陽光被擋住後,楊雲濃這胖子總算沒有那麽難受,趙香徑自去了一個包間休息,楊雲濃伺候着陳新坐好,殷勤的親自泡茶。
陳新也沒有拒絕,等楊雲濃忙活完了,招呼他坐下,然後說道:“楊指揮不必如此客氣,今年威海衛考績不錯,都是楊指揮的功勞。”
楊雲濃有苦難言,威海的軍戶大半都去投了文登營的屯堡,陳新軍威赫赫,他也不敢去追回來,結果軍田大多都沒有人種,逼得各位軍官不得不減少剝削,大幅降低田租,即便如此,還是人丁寥寥,連春季班軍都差點沒有湊齊。
此時正好有這個機會,他趕緊對陳新道:“大人,這,小人有些話,怕說了大人生氣,但威海衛軍戶都,都。。。”
“都逃荒去了嘛,這北地啊,都是如此,不過考績還是不能打折扣的,因爲登州也沒有減我的數。”
楊雲濃聽得臉都皺成了一團,陳新拿起茶抿了一口,指指對面的椅子,示意楊雲濃坐下,“不過楊指揮當年對本官多有關照,威海亦在本官管轄之下,總不能看着你們爲難,咱們間也不用那些虛話,以前軍衛各官,都靠着私田隐田,現今無人耕種,日子怕是就難了些,正好我有些其他生意,可以給你做些,不過田地全部要交出來。”
楊雲濃坐了一個角,聽了遲疑道:“是私田還是公中的軍田?”
陳新揮揮手,“私田按定制,該你們的你們自然留着,隐吞的卻是不行,現今世道不一樣,年年天旱少雨,你們種着也不出糧食,何苦占個名頭。”
楊雲濃知道陳新是鐵了心要收他們的田地,現在文登營挾着身彌島大勝的風頭,這幾個軍衛誰敢違抗他命令,原本幾個軍衛考績都歸着他管,而且楊雲濃對陳新比較了解,心還是很黑的,臉皮也很厚,自己搞不好搭上性命也有可能。
現在王元正又早就投靠了陳新,已經交出了他的田地給文登營,換得在文登營老營的一個商鋪,不但賺了大筆銀子,還有了陳新當靠山,現在根本就不在威海當值,楊雲濃也從來不敢管理他,聽說王元正還打算跟自己競争掌印指揮,所以楊雲濃感覺到了巨大的危機感。
他當機立斷道:“大人收去田地,實在是爲下官分憂,下官在此就答應大人,至于其他軍将的田地,下官一并讓他們交出,隻是軍田若是上交到文登營中,威海每年的糧稅怕是。。。”
“我收了你田,自然會幫你們納這筆稅,田地既然交出,以後文登營和威海衛便是一體,成山靖海皆是如此,楊大人你以後不必管屯田,但對外面,這些田地仍是威海衛的軍田。”陳新不在乎那點糧稅,隻要中間環節沒有貪墨,其實大明的稅一點不重,他需要三衛的軍田,安置越來越多的流民,對那些民戶和缙紳暫時動不了,但三衛在他管轄之下,他不能再繼續容忍眼前的資源浪費。
楊雲濃奉承道:“文登三衛一營定能在大人手下齊心協力,大人但有差遣,小人必定鞠躬盡瘁。”
陳新收了東西,馬上給了楊雲濃好處,“你可以在衛城開個煙店,銷售我文登營的卷煙,威海總共四家店,給你兩家,但所有的價都得按商社定的來賣。”
楊雲濃喜出望外,現在香煙在威海十分流行,偏偏文登營不賣,隻有少量流往威海,價格被炒到了三十文一包,自己開煙店,是個穩賺不賠的生意,但他還是有些事情要問,試探着說道:“小人謝過大人,隻是衛中尚有同知、佥事千戶、鎮撫,他們若是交了田地,該當如何安置。”
“何需安置,他們該留的田地留着,每家的佃戶不能超過三人,以後屯堡開了水渠,準許他們一體用水,便是解決了他們生計。”
“這。。。他們家中皆是一大家子,原先就指着些田地過日子。”
“軍衛田地原本就不多,怎能養活這許多人,如何安撫他們,便要請楊大人動動心思。”陳新轉頭看着楊雲濃,“本官那裏還有南貨生意,他們若願意做些事,可在衛城自己辦店鋪,沒有養不活自個的,以前文登營的老營你也去過,何來的銀錢可賺,如今你再看看,做什麽生意不賺錢,大夥老守着一點田地,人都跑光了,賺誰的銀子去,日後與文登營一體,人口增加,商業繁盛,豈不比現在一潭死水的好,改改他們的腦子,楊指揮,你便照我說的告訴他們,本官不想聽到有人鬧事,那些戰兵同樣也不願聽到。”
楊雲濃跪下道:“下官都明白了,世道不同了,那些人也該改改腦子,下官一定說服他們。”
“說服不了的,報名字本官,你用心做事,不會虧待你,今年的秋班軍,本官會去跟兵部和皇上申請,就不用派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