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彌島文登營營地,一群軍官圍坐在中軍帳篷,第一千總部的軍法官正在彙報,陳新一邊認真聽,一邊浏覽各司戰果統計,上面已經有軍法官、訓導官和把總以上主官簽字,陳新作爲在場的最高指揮軍官,也需要在戰報上簽字确認,他其實也是做個樣子,匆匆簽過之後,遞給了負責統計戰果的軍法官。
此戰铠甲很多,對于提高文登營防護十分管用,但銀兩繳獲不多,據那些俘虜交代,他們一路急行,很少有時間搶掠,原本打算是回程時在宣川和鐵山附近搶掠二到三日,就财力而言,陳新肯定是虧的,這三千兩銀子還不夠今年給呂直送禮。
不過陳新并不在乎這點,這次作戰震懾了建奴,一在灤州二在身彌島,後金兩次被殲滅分兵,以後皇太極要再攻皮島或者攻打朝鮮。必定會三思而後行,隻要文登營出現在附近,他也不敢分兵。
于此同時也震懾了東江鎮和朝鮮,這中間的潛在價值遠不是繳獲的銀兩可以比拟。尤其是對朝鮮這個特殊的第三方,這次戰鬥的勝利會刺激那些親明派,進而左右朝鮮的政策。
按照陳新的預想,能占據身彌島當然是最好的,通過這個島對東江鎮和朝鮮持續施加影響,但是後續的後勤保障是個大難題,超過了此時文登營的能力,而且肯定也不會被朝廷接受。畢竟是東江鎮的防區。
陳新皺眉想了一下,對盧傳宗問道:“南邊山地的殘餘建奴掃蕩完沒有?”
盧傳宗站起答道:“戰後的兩日又擒殺九十餘建奴,今日清掃的戰鬥組還未返回,南邊山地縱橫。山高林密,要全數掃滅尚需時日。”
陳新輕輕敲着桌子,從數量看,真夷也就剩一百到兩百人,南邊那麽大一片山地。要抓完真是不容易,對面宣川沿岸的建奴仍然沒有撤走,應當是等着搜羅那些逃回岸上的潰兵。
陳新轉向張東,“還有沒有重要的将領沒有抓獲?”
張東看了一下整理的名冊。起立道:“沒抓到的有一個正紅旗甲喇額真,數名牛錄額真。另外據包衣交代,還有一個叫石廷柱的。官職爲漢官三等副将,是佟養性的副手,此人在廣甯之戰投降建奴,戰前确定在島上,但目前還沒有發現他被俘或戰死,而由此人爲引,發現建奴新出現一支營伍,名烏真超哈,爲夷語‘重兵’之意,全部抽調漢人組成,裝備各式火炮和火槍,統領就是佟養性,似乎去年冬季時後金已制成一門大炮,重數千斤,由皇太極取名‘天佑助威大将軍’,便是這支漢民營伍操作,有一名包衣曾親眼看到過那門炮。”
烏真超哈,漢八旗前身,在皇太極的運籌之下終于出現了,這支部隊陳新是知道的,就是後來漢奸荟萃的地方,同時作爲皇太極制衡其他後金貴族的重要砝碼。
但對于石廷柱沒啥印象,陳新仔細回憶一下也不記得有這麽個人,應該不是什麽大人物,情報局整理的後金将官名單中,此人也并未列在重要位置,倒是後金出現了什麽天佑助威大将軍炮值得關注,後金繳獲的舊炮不少,這門炮既然是皇太極親自取名,定然與普通火炮不同。
當下囑咐張東留意後金這支部隊的動向,然後對其他人問道:“還有什麽事情?”
中軍的軍需參謀舉手道:“大人,朝鮮俘虜有四百人,每日需大量糧食,這些人是當做俘虜繼續看押,還是當做民衆遣散?”
陳新不假思索道:“甄别一下,能造船的抓回威海,普通的嘛,讓皮島上面的朝鮮官員來一趟,可以讓他領回去。”其實皮島上的朝鮮官員已經跟張東接洽過,希望拜見陳新,但陳新晾了他兩天,現在差不多該見一見了。
說完後,劉破軍安排了今日的作戰序列,打發衆軍官離開,隻留下了盧傳宗和劉破軍。
陳新對兩人道:“放松清剿的力度,讓那些建奴逃一些回去。”
劉破軍眼睛轉轉,盧傳宗正要記下來,陳新搖手道:“不要記錄,此事你們兩人知道就是,不要告訴戰兵,你們安排的時候不要太露痕迹。”
盧傳宗略有些不解,陳新低聲道:“這次建奴來的人,八旗都有,讓他們逃些回去,能把文登營的威名散播到各旗,以後建奴看到咱們,心中先怕幾分,不至于像這次一樣那麽敢拼命。”
盧傳宗和劉破軍同時點點頭,建奴已經習慣了勝利,總認爲他們一沖鋒,明軍就該轉身潰逃,這次的建奴也是如此,結果雙方短兵相接,都沒有退路,打得血腥異常,但戰事發生在孤島,其他建奴并未看到,放些人上岸,他們一回軍中,消息必定會散播開來,算是另外一種戰果,放回那些朝鮮人,也是出于同樣考慮。
盧傳宗剛才聽人說到了朝鮮人的事情,舔舔舌頭道:“大人,這次朝鮮人任由後金出入,絲毫不做抵抗,咱們要不要懲戒一番,順便讓他們出些糧饷。”
陳新瞥他一眼笑道:“東江鎮便是如此幹的,咱們先别這麽幹。”陳新這段時間了解了一下朝鮮的政局。他們的大臣分爲親後金和親明兩派,親明的遠遠多過親後金的人,李倧本人也是如此,所以他們這次堅定拒絕了後金要求提供兵船的要求。此時朝鮮的文化和官制幾乎大明一模一樣,那種來自文化的認同感不是皇太極的王八之氣能輕易動搖的。
東江鎮對朝鮮一貫作風是威逼,陳新對于打劫沒有心理障礙,但這次決定不這樣做,展示了大棒之後,自然該表現一下文明之師的樣子,效果可能會比打劫一通更好,畢竟陳新現在無法在此長期駐軍。無法給朝鮮施加實質性的影響,互相先留一個好印象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好了。”陳新站起身來,“各幹各的差事。”
盧傳宗站起來賠笑道:“大人今日還要去?”
陳新想起呂直傲立船頭意氣風發的樣子,無奈的道:“有什麽辦法。當然隻能繼續随呂大人炮擊建奴……兩日後,身彌島浦,明軍照例又來到附近海面,對着岸上一通好打,然後移師往宣川浦。
此時身彌島浦營地中的後金軍正在拔營離開。宣川浦和蛇口浦的另外兩個大營先拔營起行,正在往身彌島浦的營地行軍,看樣子他們将在此彙合然後撤走,與來時的氣勢洶洶不同。此時他們的隊列頗有種灰頭土臉的感覺,那股頹喪之氣。在幾裏外也能看得出來。
身彌島浦的一片樹林茂盛的丘陵中,李濤探出他同樣灰頭土臉的面龐。在枝葉的縫隙間觀察着後金軍,他帶着三個手下一直潛伏在這裏,主要靠臨時布設的捕鳥器抓鳥吃,然後采摘一些可食用的野菜,他們也不敢生火,全都是生吃,直如野人一般。
潛伏期間他們有兩日去偵查了蛇口浦和宣川浦,繪制了周圍地形,如果大軍要上岸攻擊,可以供上官參考,但一直沒有等來大軍上岸。
身彌島上大戰之日,他們都能聽到隐隐登州水師炮擊的聲音,這裏的建奴十分驚慌,紛紛跑到海邊觀看,但隻有寥寥數艘船隻逃回。
後來陸續有一些建奴逃回,大多是抱着大木或是紮的小木筏,他們也很會選時間,都是天亮前下水,乘天黑渡海,一般這個時候小船沒出來,那麽寬的海域,明軍那點大船巡查不過來,天快亮時就到了岸邊,李濤記錄的人數大概有上百人,其中有少量的朝鮮人,李濤幾人看那些建奴的情形,便知道文登營定然已經将他們擊潰,否則何需如此狼狽。
最近幾日水師連續炮擊身彌島浦和宣川浦,雖然打得十分熱鬧,但後金軍離岸有兩三裏,炮擊戰果寥寥,連打到營地附近的炮彈都很少,從後金軍的反應看來,他們也習慣了明軍每日來打一通,第一日還慌亂躲避,今日已經是照常煮飯,全當聽了鞭炮。
龅牙在一邊低聲道:“狗日建奴要走了,咱們一個人頭都沒砍成,回去咋交差。”
李濤不耐煩的罵道:“你娘的整天砍人頭,中軍部給咱們的命令有要求人頭嗎。”
其實李濤也不想空手回去,他們已經完成任務,打人頭就當是掙外快,文登營的榮譽獎勵除了勳章外,還有功勞标識,不同的功勞各不相同,殺敵一人可以在常服上縫一個小小的紅色五星,滿五人就改爲一個中号的五星,要是他們一個都沒有,以後在戰兵面前确實沒有面子。
可恨這幾日建奴戒備森嚴,也不造船了,出來打柴和打獵的都是十人以上同行,李濤等人裝備齊全,對付十人沒有問題,但是卻沒有把握不驚動地方大營,到時一暴露,就無法再潛伏了,有兩三次都有建奴從他們潛伏的地方經過,但他們都沒敢動手。
龅牙還是不甘心的道:“這次建奴島上大敗沒跑,他們上島一千多人,回來才一百多,戰兵每人都分一個人頭了,咱們這特勤隊是幹啥吃的呢,早知道整天介趴草堆裏面吃死鳥,老子還不如當戰兵呢。”
旁邊另外一個隊員咧嘴笑道:“龅牙哥,咱們文登營隻有作戰獎勵。沒有人頭賞,你急個啥。”
“老子知道沒有人頭賞,要你個龜孫來跟老子說。”龅牙劈頭就罵過去,“老子是想殺人了。告訴你個傻子,老子以前在山西鎮殺的西虜沒有二十也有十五,統共也隻拿到二十多兩銀子,老子就愛去殺。。。”
“都他娘别說了。”李濤一口打斷,“咱們跟着建奴……福船上,陳新躬身接過呂直遞來的遠鏡,對着岸上瞭望,建奴的後衛騎兵正在從幾個山頭退下。這次的皮島之戰終于快結束了,自己也可以不必再陪着呂直來每天放鞭炮,呂直的第二封捷報剛才也寫好了,捷報中文登營登岸追殺。黃龍和張焘在鐵山截擊,建奴狼狽潰奔,黃龍還有幾十級的斬首。
黃龍這次一直鎮守皮島,倒不是他怕死不來,主要是皮島也确實需要大将鎮守。防止建奴偷襲,也可以穩定人心,據張東的情報,他的幾十個首級聽說是強行從尚可義等人手上買的。聽說有兩個将官不答應賣,其中一個叫耿仲裕。是耿忠明的弟弟,他不但不賣。還在島上四處大罵黃龍,鬧得沸沸揚揚。
從現在的奏疏看來,黃龍等人肯定也打點了呂直,黃龍要分點軍功,陳新雖然不是太願意看到,但這裏是東江鎮地盤,自己控制不了那許多。
兩封捷報都是呂直以監軍名義發的,其中絲毫未提及孫元化,這個運籌之功他能不能一口吃下去,也是說不準的事情,魏忠賢才挂掉兩三年,就算呂直沒有野心,文官們也不會眼看着冒出新的有權勢的太監。
雖然呂直是近臣,但孫元化有周延儒爲靠山,登萊所有軍功他應該都有份,而且首級點驗軍功核查都還得過他那一關,這一番争奪肯定會很激烈,陳新作爲身彌島大捷的主将,會起關鍵作用。
呂直顯然也清楚這一點,他以爲陳新對溫體仁和周延儒之争不清楚,這幾日陳新一直陪着他看放鞭炮,閑談之時便暗示過幾次,陳新則是要看呂直的态度,如果他是鐵了心打算在登萊和孫元化分庭抗禮,陳新才會完全投靠過去。
此時建奴撤軍在即,皮島算是頂住了這一輪進攻,登州水營和文登營稍作休整就要撤離,呂直覺得差不多該和陳新明說了。
“賴陳将軍一戰,此乃東事以來第一大捷,皇上若是收到捷報,還不知會如何高興,萬歲二十出頭的年紀,便白了好多頭發,咱家一想起皇上爲遼東操的心,便每每夜不能寐。”
陳新知道呂直還有下文,随口接話道:“建奴遭受此次重創,幾年之内應該不敢興起打皮島的念頭,若非監軍大人來了登萊,末将實難想象能獲此大功,末将所說都是心裏話。”
呂直微微一笑,尖着聲音道:“要說啊,孫大人亦是操勞,隻是有些事啊,看顧不過來,聽說陳将軍上次派人到登州要鐵料和船隻,便空手而回,咱家也是後來才知,便覺得下面的人實在不像話了些,此次回登州,咱家也是要找孫大人争一争的,錢糧物料不給幹事的人,倒入了一些小人錢袋,那有何用,如此豈能解皇上之憂。”
陳新看他說得如此明白,恭敬道:“多謝監軍大人關照,末将感佩于心,日後唯大人馬首是瞻,此次文登營損傷如此之重,便是因上次未要到鐵料和船,士兵铠甲不齊,所運兵員又甚少所緻,末将想着,此時孫大人定然是不知情,但辦事的人,末将是要在塘報中彈劾的,定要請皇上徹查,以慰戰死将士之英靈。”
這第一顆炮彈有了,隻要有人來查,就不光是查鐵料船隻了,所有的軍鎮也都經不起查,特别是現在有溫體仁的情況下。
其實陳新對孫元化個人頗有好感,畢竟比一般的官員靠譜得多,但身在不同陣營,他也不得不如此。他估計他這顆炮彈跟着捷報一起上去的話,呂直、溫體仁能把孫元化弄得焦頭爛額,但真要讓孫元化下台也不容易,一是孫元化作爲登萊巡撫,這次軍功怎麽也要算一部分給他,二來周延儒并不好對付。
陳新給呂直炮彈,呂直自然會爲他争取物資錢糧,呂直原先到登萊勢單力薄,現在借着皮島大捷,威望和心腹都有了一些,後面就是要從巡撫手中奪得部分權力,轉爲實際的利益。
“那陳将軍把塘報寫好後,可抄一份與咱家,咱家從内監投遞給萬歲,免得中間耽擱了。”
“下官遵命。”陳新算是和呂直勾結在了一起,他擡頭看着遠處,建奴後衛的最後幾名騎兵轉過一個拐彎,消失在視野中。
崇祯四年的皮島之戰就此結束,後金損失慘重,遠遠超過原來曆史上的“麻線館之捷”,明軍不但殲滅近千名真夷,還活捉了真白旗固山額真喀克笃禮,是後金從未遭受過的大敗。随着部分後金殘餘和朝鮮人返回岸上,文登營的威名在後金軍中傳播,宣川等地更傳的沸沸揚揚,離譜一點的傳言說大明有了一支天兵,隻來了兩百人,斬殺建奴上萬人。
文登營收獲了威名,同時也開始被後金真正重視,這支部隊已經是第三次給後金兵重創,除了損失令人心痛之外,更可恨的是嚴重影響了皇太極的戰略目标,成爲後金必須拔除的眼中釘,新的較量必将更爲殘酷。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