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金汗的織金龍旗在窩棚區外面的官道上行進,沿途的滿漢蒙各族人等都跪在路邊,頭低低的爬下。皇太極沒有過多的儀仗,他高踞馬上,淡淡的看着周圍的情形。今年對他來說是個好年頭,入口之戰因爲他的堅持,得以順利進行,各旗收入豐厚”除了大量的金銀和布帛之外,他還從關内擄掠了數萬百姓,這些人堅持走到遼東的,都是壯男壯女,極大彌補了後金的人力缺口。
這次勝利使得他的權威大大增加,阿敏則因爲四城之戰的拙劣表現,被皇太極以議政大會的名義革去爵号,而且圈禁起來,已經完全失勢,鑲藍旗由聽話的濟爾哈朗接任。而代善和莽古爾泰在喀喇沁時候臨時反對入口,本意是想削弱皇太極的威望,現在卻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兩人的影響力減弱了很多,原來那種跋扈甚至挑釁的行爲已經收斂。
唯一讓他不如意的,便是固安城下和四城之戰的失敗,後金軍及仆從軍戰損人數達到兩千三百多,加上路途上疾病等死去的,損失兩千六百餘人,其中的真滿洲戰兵一千二百多人,其他都是蒙古左右翼和外藩蒙古,根據敗兵反饋的消息,四城之戰中打得最起勁的明軍就是那支文登營,表明這支明軍的固安之勝并非一時幸運,讓他對這支部隊留上了心,并迅速命令李永芳向文登營增加細作打探。
相對于損失,他更不滿意的是,部分外藩蒙古在四城之戰中損失慘重,這些牧民被打破了膽,回到部落後大肆宣揚明軍的火炮之威,直把紅夷炮吹成雷神之威,這直接影響了他建立穩固宗主權的戰略目标。加上兩次進攻遼西的失敗,使得他對紅夷炮有一種極爲渴求的心态,急于獲得這種利器,以制衡明軍。
他思考之間,隊列已經走入窩棚區中的一道高牆,連進了兩道大門後,在一個空曠的壩子中停了下來,那裏已經跪滿了人,旁邊赫然便是一門紅夷炮。
一旁的嶽托要上來幫他拉馬,皇太極不待他過來,自己娴熟的下來。
“奴才叩見大汗!”跪着的工匠齊聲喊道。
皇太極微微點頭,濟爾哈朗大聲道:“丁啓明起來說話。”
跪在前排的一個男子忙磕個頭,然後站了起來,低眉順眼帶着媚笑,眼睛的看着地上。他便是丁啓明,原來是兵部侍郎劉之綸的标兵副将,在去年的入口之戰中,他跟随劉之綸出兵,受命攻打羅文裕,兵敗被俘,因爲不是主動來投,皇太極給他降了一級,五月封他爲遊擊。
劉之綸與金聲等人是至交,金聲雖然不信西洋教,但與京師的西洋傳教士交往很多,對天主教“明物察倫”的思想很感興趣,當時的西洋傳教士多用西洋武器作爲交接朝廷的敲門磚,在〖日〗本如此,在〖中〗國也是如此,所以金聲交流之後,于紅夷炮有所了解,劉之綸的木炮便曾得到他的指點,丁啓明作爲标将,一直跟在劉之綸身邊,所以對紅夷炮有些了解。
雖然他可能連半灌水都沒有,但對于極度缺乏人才的皇太極而言,他就是個專家,所以讓他主理鑄造紅夷炮一事。
皇太極淡淡對丁啓明道:“丁遊擊,制炮之事進行如何。”
丁啓明小心翼翼的回道:“回大汗,小人根據所見京營火炮,爲這門鎮國龍尾大将軍(注1)加上了炮架,已經試驗過,可以用牛拖着行進,以後的炮架皆可按此制作。”
濟爾哈朗皺眉道:“讓你說制炮之事,炮架有何要緊。”
皇太極微微一笑,對濟爾哈朗搖搖手“且聽丁遊擊說完。
”
雖然是冰雪連天,丁啓明額頭卻冒出汗珠,他跟随後金兵回到遼東,被擄掠的漢民屍骨盈路,一路上後金軍的殘暴讓他極爲心悸,即便他現在是個遊擊,一個普通的滿洲兵也敢對他呼呼喝喝。
他搽搽額頭的汗水,對皇太極道:“大汗,外面天冷,進屋内。。。”
“就在此處說。”皇太極打斷他,又對地上的漢人工匠道:“各位都起來,天寒地凍,不要凍傷了我臣民。”
雖然他發了話,但地上的漢人工匠卻無一人敢動,都互相驚疑的張望着其他人,皇太極見狀又說了一遍,語氣仍然很和藹,那些工匠這才期期艾艾的站起來,這一起來更不自在,根本不敢站直了,恨不得把身子縮成一團。
皇太極看他們都噤若寒蟬,幹脆自己發問,他走到那門火炮前,指着炮問道:“這門炮便是鎮國龍尾将軍炮?”
丁啓明趕緊回道:“大汗,正是這門炮,我們所制紅夷炮形制,便按此炮而來,聽聞此炮乃是海中打撈而起,此乃上天體諒大汗心意,特降下樣炮于我大金。”
皇太極微微帶笑,卻沒有接話,後金軍在奴爾哈赤時期便繳獲了許多明軍大炮,特别在遼沈之戰和廣甯戰役,這幾座遼東大城中武備豐富,其中就包括明軍早期仿制的紅夷炮,分别是呂宋大銅炮和幾門四号紅夷小炮,但後金根本沒有足夠的人才和方法進行摸索,無法用這些次品參考制作重型火炮,眼前這門紅夷大炮确實是海中撈起,正好又是他最希望得到紅夷炮的時候,連他自己也認爲這是天意。
丁啓明馬屁得售,心情也放松一些,接着道:“六月時,奴才按大汗旨意,在各處貼榜招募制炮工匠,有兩人揭榜而來,各旗也沒有留難,小人與兩人一一詳談,這兩人皆曾制炮,已委以金火拜唐阿之責,分别制炮。”
“讓他們兩人過來。”
丁啓明慌慌張張的跑到那群工匠中,帶了兩人過來,兩人馬上又跪倒地上,皇太極也懶得再讓他們起來,溫言問道:“你二人都是何處人士。”
兩人吓得說不出話,丁啓明趕緊拿腳去踢其中一個憨厚模樣的中年人,那人才聲音抖着道:“禀大,大汗,奴才叫王天相,是永平人士,去,去年跟着豪格貝勒到的遼,遼,到的大金。”
“你用何法鑄炮。”
說到制作問題,王天相倒不結巴了“用失蠟法,先用泥巴按炮口大小做一個泥巴芯,然後再外面按炮壁厚度覆蠟,捏成形後外面再上一層泥殼,陰幹數月後用火烤,蠟便會流出,再焙一次之後填入熔融之鐵料,因天熱時蠟不易結,此法隻有天寒時用。”
皇太極聽得很認真,聽完後點頭道:“真乃妙法,來人,賞銀十兩。”
後面一個巴牙喇立即過來,給王天相發了十兩銀子,王天相張着嘴接了,丁啓明趕緊提醒道:“快謝過大汗。”王天相才磕頭謝恩。
接着另外一個叫金世祥的工匠,又介紹了泥模法,先是照炮體之外形旋成木芯,再将炮耳、箍、紋飾等模具按上,再往上面塗泥巴,晾幹後敲出木心,在往泥模中注入鐵制液體,這種方法不限天氣,但是晾幹泥模的時間要四個月以上,不能留下絲毫水分在泥模中。
皇太極又賞賜了他十兩,丁啓明二十兩,其他工匠也都分别得了二兩銀子,這些工匠全都感激涕零,表示一定不負領導期望,保質保量完成工作目标。
丁啓明謝恩之後對皇太極小心翼翼的道:“大汗,隻是,隻是有一事,奴才要,要。”
皇太極看着他和藹的道:“丁遊擊有話請講,在朕面前,無話不可說,但事情須得做好。
”
“是,大汗胸懷廣闊,奴才心中感佩,隻是這紅夷炮鑄造不易,形制、鐵料、泥模、火藥、鐵彈、藥量,在在都需小心,制模一次,光是晾幹便至少四月,過程中凡一點疏忽,便成廢炮,奴才在明國京師之時,聽那些紅夷說起,即便在西洋各國,此炮亦不易得,鑄造十炮,能得一二者,便可稱國手,我大金原先從未做過此炮,這兩人原先也是做弗朗機和大将軍等舊炮,就怕。。。”
皇太極輕輕哦了一聲,有些懷疑的看着丁啓明,他身邊的嶽托湊過來,在他耳邊低語道:“大汗,這倒是真的,奴才問過抓獲的幾名明軍炮手,他們亦曾說及紅夷炮制造之艱難,遠甚與舊炮。”
皇太極聽後點了點頭,對嶽托稱贊道:“你能留心此事,甚好。”皇太極心中對這個嶽托比較看重,嶽托是代善的長子,從小就聰明,當年代善偷偷摸摸搞了奴爾哈赤的小妾,努爾哈赤發現後暴跳如雷,雖然沒殺他,卻取消了代善繼位的資格,從那之後對代善就不太待見,但努爾哈赤還是很喜歡嶽托,曾将他接到自己身邊帶了數年。
到皇太極即位後,嶽托掌管鑲紅旗,代善掌管正紅旗,算是八旗中一股不小的勢力,但他卻不像他老爸代善那麽跋扈,很多時候反而聽皇太極的話,嶽托也十分精明,知道皇太極最近對火炮的事情重視,他就在旗中找當過炮手的明軍,很上心的幫忙參謀,努力果然沒有白費,又獲得了皇太極的好印象。
皇太極對丁啓明道:“既然實情如此,丁遊擊放心去做,但你等必須盡力,若萬般謹慎亦無法,朕亦不責罰于你,若能得一二炮,那各位便是國士,朕必用國士待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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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鎮國龍尾将軍炮,天聰四年由遼東沿海打撈而起,來曆不明,是後金獲得的第一門正規紅夷重炮。由黃一農先生從清初的《炮圖集》中考證而出。(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