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登營的胸牆前面還有兩隊夜不收,剩下二十二人,這些全軍選出的精銳膽氣十足,與對面越來越多的哨騎對峙。
海狗子把紅色繡衫拿來,陳新擡起手,讓海狗子幫他綁在肩上,海狗子接着把他的衛足、頓項和卡簧鞓帶再次檢查了一遍,然後對陳新道:“大人,我先幫你把鐵臂手戴上,我馬上自己也要穿了。”
陳新點點頭,海狗子将鐵臂手給陳新戴好,陳新手伸出來後略微活動了一下,調整了位置,這套山文甲三十多斤,制作十分精良,甲葉有點類似奔馳車的标識形狀。密密麻麻的連接在一起,比普通鐵鱗甲更輕便,也具有更好的防護力。身體部分除了甲葉外,胸口還有一個圓形的護心鏡,腹部一個銅質豹頭樣護腹,兩肩有護膊,腳面有衛足,手上有鐵臂手,完全一個閃亮的鐵人。
陳新摸摸鞓帶上挂着的改良戚家刀,暗暗祈禱自己不要使用它,正想着,海狗子就把一把匕首插到了鞓帶的插鞘位,陳新眼睛白了一下,要是他都用到匕首,也就完了。
“狗子,那東西準備好沒有?”
“好了,就藏在馬車下,一百斤火藥。我把藥線都裝好了的。”
陳新自己系着兜鍪(山文甲頭盔)的系帶,一邊低聲對他道:“萬一真是敗了,别讓鞑子把我抓走,要是我動不了,你就幫我把火藥引爆,老子死也不做鞑子的奴才,就是連帶你也活不成了。”
海狗子傻笑着道:“陳大哥,反正我跟你一起。”
陳新有些感動的看看海狗子,已經是個大人了,還是那樣傻傻的,既不怕什麽,也不追求什麽,不過這樣挺快樂,陳新原本一直逼着海狗子學寫字,現在他突然覺得就讓他當一輩子快快樂樂的親兵,或許對他更好。
陳新自己的遺書已經留在天津,沒有他在,威海那點東西遲早是各位大人的口中之物,沒準還要搭上劉民有一條命。所以如果他戰敗身死,他希望劉民有按他原來想的那樣去台灣,或者帶着那些人去某個小島,自由自在的過完一生。
海狗子給陳新穿好後,下台子去自己戴鐵臂手去了,陳新開始緩緩打量自己的陣地。
他的營地左右兩側,第一和第三千總部各自向兩側展開了一個局,兩側的正面都很狹窄,而且他們從兩翼還要遭到城牆上的夾擊,雖然陳新估計城牆上很無力,但建奴未必敢冒險。
所以一切的重點在正面。胸牆高度經過特别的設計,胸牆外五十步到六十步外地面潑水結冰,這一段最利于弓箭的距離上,隻要地面打滑,建奴借不到腳力,弓箭威力就會大減。
胸牆前面是二十門虎蹲炮,炮手自己用門闆搭建了一個低矮的防箭盾,兩名炮手就蹲在後面,各主炮手已經備好點火叉棍,另外一人準備好了火種和整裝彈藥,它們将在四十步到八十步距離提供火力補充。
胸牆後是四排火器隊,後面是四排縱陣排列的殺手隊,近兩百步寬的正面第一線上展開了十三個局,每部後面還有一個局的預備隊。兩個斑鸠铳分遣隊在正面胸牆後的左右邊角各列了一個十排十列的小方陣,他們将使用斑鸠铳的遠射程提供斜射火力支援,并壓制對方兩翼的機動。…。
中軍衛隊和騎兵爲總預備隊。全軍是一個厚實而密集的陣型,陳新料定建奴沒有火炮,所以也不怕密集一些。
黃思德的訓導官已經到了正面防線之後,觀察士兵情緒,周世發帶着鎮撫軍士在各處巡視,指揮台兩側的馬車上是中軍旗幟,号鼓在指揮台下,劉破軍所帶的參謀在陳新身邊,聶洪帶着三個中軍士兵,每人拿了一塊長牌,随時準備給陳新擋箭。
這時車身傳來輕輕的震動,遠處漸漸響起由遠而近的悶雷般的聲音,一道黑線開始在地平線上出現。
陳新收回思緒,深深吸一口氣,對身邊的劉破軍道:“開始應旗。”
“步隊第一千總部,中軍藍旗,開始應旗。”
台上的藍旗豎起,往第一千總部點去,遠處的第一千總部千總盧傳宗和親兵旗手站起,第一部藍旗豎立,往它自己的方向一點,中軍的紅旗和黑心白邊旗又開始與第二和第三千總部應旗。
三部千總旗應旗後,開始向把總旗應旗,六個把總旗升起,然後開始向百總旗應旗,這次升起了十八個百總旗,,十八個百總旗開始與旗隊長應旗,旗隊長紛紛起立,取下身後的背旗揮舞,陣列上頓時一片旗幟飄揚,如同飛舞着無數的蝴蝶。
城樓上的民衆看得傻傻發呆,他們第一次看到正規軍的軍容,原來是如此模樣。
三個千總旗對中軍旗回旗後,劉破軍對陳新道:“大人,應旗完畢。”
陳新對劉破軍道:“全軍起立!”
“中軍掌号鳴孛羅。”
一聲低沉的孛羅号聲響起,轟一聲,兩千多步兵齊刷刷的起立,如同原本的陣列突然長高一截。
“虎!”全軍齊聲高呼一聲,城牆上的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齊喊吓了一跳,隔得近的幾名後金兵的坐騎也受了驚吓,頭一扭往後面跑去。
“全軍備戰,檢查裝備。”
旗号一層層傳達後,各隊都開始檢查自己的裝備,火器隊的火槍兵早已裝填好彈藥,此時把火繩一圈圈繞到手上,隊長挨着給他們點燃後夾到龍頭上。
第一排火槍手全部踏前一步,站在胸牆之後。
火槍兵們占了最好的視角,第一千總部的副千總石平利在第一排,負責指揮本部正面所有火器隊,他感受着腳下傳來的震動,站得筆直看着前方,對面的後金軍隊如黑色的潮水漫過大地,上萬隻馬蹄踩踏地面的聲響如天邊逼近的滾滾雷聲,人馬噴出的白氣彙成一片,雖然隻有數千人,确實有千軍萬馬動人心魄的感覺。
中軍兩名東江來的參謀陸續确認兩個蒙古固山旗幟和一個正藍旗甲喇旗幟,還有一些蒙古部落兵,滿洲本部軍中中間夾雜着一些包衣。估算總人數在三千以上,但戰力最強的後金本部兵隻有兩千左右,其中女真真夷三四百。
後金軍終于在兩百步外停下,開始從容的整隊。雙方都互相打量着,掂量着對方的斤兩。
劉破軍看着對方幾千人馬,對陳新笑道:“建奴可别不敢來攻啊。”
陳新嘿嘿一笑:“那就想個法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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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納格冷冷看着對面的軍陣,心中頗有些猶豫,他參加了奴兒哈赤幾乎所有的大戰,經驗十分豐富,對面的軍陣軍容嚴整,絕非易與。…。
原本哨馬回報固安城池殘破,可以攻克,他便帶領大軍前來,準備攻克後向主子邀功,結果行進中哨馬多次遭遇對方攔截,雖然哨馬間交鋒不多,但對方表現出了旺盛的攻擊欲望,隻要一有機會,這些人就想來咬上一口,完全不像其他明軍對後金軍的望風而逃,結果他不得不派出兩百多人的哨騎,才逼退了對方。
現在近距觀察對方,仍是步兵爲主,在一道矮矮的牆壁後面,前排一片紅色,看不到他們的武器,後排隐約可以看到鐵甲近戰兵種。
這支明軍給他一種怪異的感覺,似乎見過,但又說不出在哪裏見過。他雖然是總兵官,但是他很怕出現大的傷亡,因爲他有自知之明,這次所統帥的蒙古兩翼實際上并不是單獨編制,都是從滿洲八旗中抽調的蒙古牛錄,這四十個蒙古牛錄分爲八個甲喇,分屬滿洲八旗,所以他也并不是真的旗主,連個固山也算不上,皇太極上台後提高蒙古待遇,想要分離蒙古牛錄,但目前還不能完全辦到,便想了個折中的法子,就是出征時讓他們單獨成一軍。
烏納格對身邊一個女真人道:“甲喇額真大人,你看對面軍陣如何?”烏納格雖然名義比這個甲喇官職高,但人家是女真人,烏納格還是懂的,他每次決定大事之前都要征求這個監督的甲喇額真的意見。
那正藍旗的甲喇額真細細打量一番,說道:“似乎不太好攻,那道牆甚爲可惡,你細細看,火槍可以打放,我斷定他們前排必是火槍無疑。射箭卻舉不到那麽高,除非前後手都擡高才能射出,可是那樣放出就無力了,若是沖到牆邊,我們的弓箭便無用。若是隔遠射,多半都要被那矮牆擋住。而且牆上似乎潑過水,一時怕是也推不倒。”
兩人都是身經百戰之輩,同時發現了那道矮牆的用途,雖然他們都是野蠻人,但是他們生活中隻有戰鬥一件事情,多少年下來,培養出的戰場觀察力是很不錯的,所以軍事天才也經常會出現在野蠻人中,文明社會中聰明人的精力往往被其他文化所分散,所以在冷兵器時代對陣野蠻人常常落敗,這也是原因之一。
烏納格聽了點頭道:“如果不能破這個軍陣,固安是攻不下來的。”
甲喇額真也道:“那是自然,若從其他三面攻,他們直接進城上城牆便是,咱們還沒到他們就先到了,若是一定要打下此城,還是先破軍陣爲好。”這兩人都沒想到固安的知縣會不許援軍進城,以他們的知識程度,當然不會理解那固安知縣的獨特理論。
烏納格再細細看了看軍陣,有些退縮,他認識前排的虎蹲炮,這炮在合格炮手使用下是個令人恐懼的東西,無論幾層牛皮的盾牌也擋不住,死狀相當凄慘。
他試探着說道:“老汗當年曾囑咐我等不要妄自攻擊堅固城池,攻之不克,反堕我威名,前幾日大汗在京師城下也說過,若攻堅處,軍士被傷雖勝無益(注1)。這支明軍多爲步軍,引之到平野之地圍困更佳,甲喇大人以爲如何?”
那甲喇心裏也有些贊同,但看着後面的固安縣城,心中又有點舍不得,畢竟建奴入關以來未逢一敗,精氣神都非常高,連關甯和宣大精騎都不是他們一合之将,何況這莫名其妙的一支步兵。…。
烏納格看他猶豫,在一邊沒有說話,反正自己是把問題扔給他了,打不打都由這個甲喇來做決定。萬一真死傷了人,也有人分擔。
甲喇也有點怕損失太大,他們懸師入寇,最怕傷員太多,那會成爲行軍的重大負擔,正要答應退兵,對面的中軍旗位置的一輛馬車上突然倒挂起一個人來,那馬車慢悠悠的從中軍位置往前排開來,甲喇額真的眼神很好,一眼就看到那人的頭下面吊着一根細細的辮子。
甲喇額真的臉色一下變得很難看,不用說這就是一個被抓住的女真人,周圍的後金軍隊也一陣騷動,他們自老汗之時起就是幾百人追着明軍幾千人打,從未有明軍敢如此挑釁。
馬車到了前排的矮牆缺口終于停下,幾個強壯的明軍将那俘虜解下,按跪在地上,一個滿臉橫肉的明軍拿着大刀比在那俘虜的頸子上,獰笑着看向這邊。後金兵全都看的清清楚楚,隊列中響起嗡嗡的聲音,要不是後金軍律森嚴,怕是早已罵起來。
那明軍比劃了一陣,猛地一刀揮起,刀光閃過一顆人頭落地,那個建奴終于被消費完了,持刀的明軍得意洋洋的一把提起辮子,高舉着人頭在矮牆外大搖大擺走了起來,明軍陣列中響起一陣“殺鞑子!”的歡呼聲。
甲喇額真咬牙切齒看着,終于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烏納格總兵官,要是大汗知道我們就此走了,咱們兩人是受啥處罰。”
烏納格死死看着對面那個得意的明軍,對身後親兵狠狠道:“讓科爾沁的希讷明安戴青、伊兒都齊、鳥克善三位台吉來中軍接令,左右翼甲兵下馬披甲,火器兵準備火器。”(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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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滿文老檔》天聰三年十月檔,“汗率諸貝勒及少數随從,往視進攻之處,雲、入處堅隊。若我軍士被傷雖然勝何益?總之,此乃潰散之兵,對於我等又何足爲患?遂引軍還。”其實建奴最怕攻堅。
注2:建奴并非全冷兵器,他們軍中一直有部分火器,天命六年老奴要求“不能佩弓之人,悉令執三孔炮及铳槍”。皇太極攻德勝門宣大軍時,十分狡猾,“令我炮手近前發炮火。俟敵官炮畢,蒙古兵及紅旗軍由西面進擊,黃旗軍,由側面沖入。”,用自己的火器引誘明軍開槍,然後乘他們裝填時發動沖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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