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剛,傳宗,爲什麽他們不穿衣服,這秋寒來了,停下來如何受得了。”陳新在船頭看着岸上的人影,對旁邊兩人問道。
代正剛和盧驢子都是纖夫出身,自然知道了:“陳哥,若是穿着衣服,兩三天就磨得稀爛,都沒有人穿衣服的。剛開始拉纖的時候肩膀磨得出血,就自己找塊破布墊着。”說着盧驢子把自己的棉衣拉開,肩膀上還隐約可見一些傷痕。
前方有一段水流稍急,八名纖夫喊起了号子,洪亮的聲音回蕩在河面上,陳新看着露出些笑,如此艱難的環境中,生命仍然如此的堅韌。
“那冬季再冷些,他們還不穿衣服?”
宋聞賢也在船頭處,撫着胡須道:“北運河冬季結冰,到時都沒有漕船來的。”
盧驢子也贊同道:“确實如此,我們去冬就在天津幫人走陸路運貨,開春解凍才拉得短短日子,就被那唐龜公逼走了。”接着他咬牙切齒道:“老子那時要是有這把刀,早把他砍了。”
代正剛勸道:“别整天砍砍的,那唐龜公雖不是東西,但還不至于殺人。”
“怎地不至于,他還叫人來想砍我手。。。。。。”
盧驢子大聲和代正剛争執起來,他出海回來後,也不是那麽聽代正剛的話了,雖然他對代正剛還是頗爲尊敬,但意見不一的時候就要争了,現在隻有陳新說的話他從不質疑。
陳新不理會兩人争吵,目光落在兩岸,暮秋的北方一片蕭索,大地蒙着一種灰色的色調,田地中散落着一些農人,在忙着補種冬小麥。
陳新他們一行五日前從天津出發,坐過路的糧船北上,今日便要到通州,陳新帶了一大群人,代正剛、朱國斌、盧驢子、宋聞賢、海狗子和張大會,加上一個已經在京師的秦律方,總共有八個人,隊伍在慢慢壯大。
“宋先生,我們今日能趕到京師否?”
“今日恐怕不行,晚飯前才能到張家灣,從張家灣到京師六十裏,今日無論如何到不了。”
“北運河不是到通州麽。”
“隻有運糧船可以繼續去通州,我們這些乘客必須在張家灣下船。”
陳新點點頭:“如此我們今日就住張家灣。明日租幾個馬車,六十裏一日便到。”
代正剛已經和盧驢子争執完,聽到這裏說到:“陳哥,我們走路就是,你和宋先生坐馬車就好。”
陳新笑道:“代兄節儉,确是美德,不過出門辦事,該坐車時就坐車,辦事要緊。”
盧驢子也道:“陳哥說得在理,代大哥,咱也一起坐。”代正剛隻好答應下來,海狗子和張大會從未坐過馬車,聽到大家都坐車,擠眉弄眼的興奮起來。
到了下午,前方河道漸漸開闊,水流也減緩了,纖夫的身子也不用伏得那麽低,宋聞賢告訴陳新,張家灣要到了。陳新雖然是天津人,但對張家灣并不熟悉,清末京九鐵路建成後,大運河的地位便漸漸衰落,到陳新出世的時候,張家灣碼頭已經變成了片片農田。幾百年間,滄海桑田,河道也多有變遷,張家灣的河道就東移十公裏,即便是後世張家灣土生土長的人,來了也隻有抓瞎。…。
張家灣很快便遠遠出現在眼前,它在北運河與郭水(盧溝河的支流)交彙處,水流平緩,河道十分開闊,很利于停泊漕船,在元朝時因漕運官張瑄首先發來的船隊停泊于此,得名張家灣,是明代運河上重要的商貨和客運碼頭。
拉纖的纖夫眼見通州不遠,也高興起來,邊走邊唱歌,陳新聽到遠遠的傳來嘹亮的山歌俚調,細細一聽:“瞞人結識私情要放乖,弗要眉來眼去被人猜,面前相見同還禮,狹路上個相逢兩閃開”(注1)唱罷後,幾個纖夫一陣哄笑。
陳新聽得啞然失笑,這教人偷情注意事項的山歌,便是改革開放後也不是能到處傳唱的,這明代倒好,連些纖夫都能唱出來。“好!”陳新在船頭鼓起掌來,岸上的纖夫都看過來,有一個還略略做了個拱手禮的樣子。
盧驢子一聽陳新喜歡,不甘示弱,嬉皮笑臉的也唱起來:“貪花新做頭巾插朵花,姐兒看見就捉手來拿,拿花弗着吃郎摸子奶,郎貪白奶姐貪花。”這盧驢子就成了耍流氓了。
張大會和海狗子聽得大聲叫好,特别是張大會,到青樓一呆就是兩三個月,陳新剛讓他回來,還沒來得及問他的學習心得,此時他聽得心癢,也幹嚎起來:“姐兒生得好個白胸膛,情郎摸摸也無妨,石橋上走馬有得亻奢記認,水面砍刀無損傷。”荒腔走闆的公鵝嗓音在河面回蕩着,他的就比盧驢子更流氓一點,意思是反正摸摸奶女人也不損失什麽。
“好!好!”這次倒是宋聞賢最先叫出來,這人一副壞書生的模樣,特别有錢之後,每次到天津都是到青樓過夜,張大會都在群芳樓碰到他好幾次,在陳新的跟班中倒跟宋聞賢最熟。
盧驢子大聲道:“大會兄弟你在青樓摸過多少白胸膛。”
“三個,都沒給銀子的。”張大會一臉得色,豎起三個手指。
陳新在他頭上一拍:“摸歸摸,回去可别亂說,你劉大哥知道了非罵死你不可。”
張大會陪笑道:“我摸娘兒關劉大哥什麽事了。”
幾人一陣輕笑,岸上的纖夫也叫了陣好,又起個頭正要唱,船艙裏面的船主出來了,對着岸上一陣亂罵,直罵得幾個纖夫狗血淋頭,隻好認真拉纖,不再敢亂唱。
“神氣什麽。”盧驢子等船主回了船艙,口中啐道,以前他拉纖時也被船主罵得夠嗆,看到類似情形,當然是站在纖夫一邊,其他幾人被掃了興,都覺無趣。
陳新不願多事,也不再招惹那些纖夫,問身邊宋聞賢
“宋先生,我從沒來過通州,不知大運河爲何會選在此處作爲起始。”
宋聞賢道:“通州四水會流,距京師不過四十餘裏,又有通惠河直達京師,作爲北運河的起始正是應該。”
“那爲何漕糧又不直接從通惠河運到京師呢。”
宋聞賢皺皺眉頭道:“似乎是通惠河水量不大,要層層修建船閘,每到一閘便要換一次船,所以隻有皇宮用的糧是通過通惠河運送,其他的都要走陸路。”
陳新恍然道:“原來如此。”
宋聞賢又補充道:“張家灣此處,每年南來北往的人都是從這裏上下船,但商品卻未必比河西務多,但張家灣漕糧倉庫就遠遠多于河西務了。”
兩人說話間,纖夫已經拉着船到了張家灣,張家灣的市鎮是在西岸,郭水也在西邊,郭水兩岸和運河西岸舟船相接,岸上店鋪林立,行人如蟻,總體上與天津和河西務的運河兩岸相差不多,但碼頭數量卻明顯多于後兩地。…。
北運河是從北向南流動,從通州往天津是順流,不需要纖夫的,拉纖的船都是天津過來的,一般從東岸走,要在張家灣下貨的,就先拉到上遊,然後調頭回來停靠,但幾人所乘的是個糧船,不去張家灣,隻好在東岸下船,還要坐渡船去西岸。
陳新下船環顧一番,東岸一片低矮的茅草窩棚,便與代正剛他們原來住的那種類似,棚戶區外面,一群小孩眼神呆滞的看着碼頭這邊,他們大多衣衫褴褛,甚至有赤膊的,個個骨瘦如柴,臉上一塊塊的黑色污漬,偶爾走出一個女人,也是搖搖晃晃,似乎随時可能倒下,與陳新在電視上看過的非洲難民營差不多,與西岸的繁華形成強烈的反差。
“陳哥,通州和張家灣的纖夫五六千人,都住這種地方。”代正剛看着這曾經熟悉的場景,對陳新道:“再過十來日,這些船都要南下,纖夫就沒了收入,家近的便要回去了,遠處的和無處可去的,便隻有留在此處,能有八成活過這個冬天就不錯了。”
陳新微微詫異的問道:“要死這麽多人?”
盧驢子嗯一聲:“運河一般要明年三月才開凍,封凍的幾個月都沒有收入,官府怕他們鬧事,冬天每日發一次粥,清得能照出人,女人和小孩還不能吃完,都要分一些給男人,不然明年男人拉不動纖,一家人更要餓死,每年冬天都死掉好多人的。”
“他們爲什麽無處可去?”
盧驢子道:“我上次拉通州的時候,碰到幾個,他們好多都是流民,要麽是河南、山東的,要麽就是遼東流落進關的,不做這事還能做啥,有些一家流落出來的,都指着男人家幹活,反正也是苦的。”
陳新看着自己剛才乘坐的那條船,纖夫已經繼續拉着前進,船主今天還要趕到通州,纖夫整齊的喊着号子,步調一緻的弓身行走,陳新臉上浮起職業的微笑。
宋聞賢看陳新樣子,問道:“陳兄可是看上了這些人?這些人裏面白蓮、聞香、羅祖可都是很多的。”
陳新點點頭道:“是看上了,不過一口吃不下,有邪教不要緊,如果我有一千人,招來一百人,最後就一個白蓮也沒有,但如果我隻有一百人,招來一千人,那就全都要變成白蓮了。”
宋聞賢點頭道:“是這個理。”
陳新有些話沒說,其實最重要的,隻要能給他們吃穿,什麽教也沒用,隻要進了軍營,把邪教頭子一踢,封閉化管理,洗腦幾個月,再加上有吃有穿,控制家屬,絕大部分不會再去想什麽教。所以一次确實不能吃太多,隻看這些纖夫喊着号子步調一緻的拉纖,他們就是最好的兵源。朝廷要是動點腦經,别讓他們毫無意義的死去,而是集合成軍,加以訓練,絕對是一支可戰之兵。
“國斌,你看這些人當兵如何?”陳新突然問身後沒說話的朱國斌。
朱國斌道:“百戶大人,按戚爺爺的選兵法,這些人大部分都能當好兵。”
陳新沉吟了一下,那自己到時帶走多少呢,陳新看着那群棚戶外衣衫褴褛的孩子,有多少能度過這個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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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三首俚歌均出自馮夢龍《山歌》,山歌中收錄歌曲很多涉黃,呵呵,可見晚明的風氣之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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