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東家絲毫不見平日的兇相,臉上刀疤似乎也舒展了一些,他舒服的眯着眼說道:“宛娘你的手法越見出色了。”
“這些微末之技再好也不算什麽,老爺行于萬頃波濤之上,刀光劍影之中掙下這個家底,若是連這些都做不好,又如何對得起老爺的辛苦。”
“出海有啥辛苦的,老子整天呆在鋪子裏才辛苦。”
那宛娘看着三十好幾歲,額頭已有些皺紋,但雙手仍是如少女般光潔白嫩,她坐在趙東家背後,一邊按摩一邊悠悠說道:“我隻盼着老爺你哪一天可以不用再出海,不用每日爲你擔驚受怕,再等香兒嫁了人,給我們養個小外孫,我也就知足了。”
“屁話,不出海又幹啥,不出海能有這院子,能養這麽多丫鬟婆子?老子天生就是走海的人,雖說多半都是那些狗官賺了,但總比每天在店鋪賣點東西來勁。”
宛娘歎口氣:“每次你都是這般說,我也不指望其他了,就盼着香兒早些成家,給我們抱個外孫。”
“怎麽早得了,你要找的是上門女婿,這他娘不要祖宗的事,就是市井之徒,又有幾個能願意。你還非要個讀書人,這下可好,一找找三年也沒找到。”
宛娘低着頭眼圈微微發紅,等了一會輕輕道:“要是證義還在,又怎麽會這麽難,要不然還是把我姐的小兒子過繼過來,跟了趙姓,咱們就有個盼頭,香兒轉眼實歲都十七了,老拖着也是虧了咱們閨女。”
趙東家不耐道:“你去辦就是,跟你那勢利姐姐說好了過繼的事,就趕快給香兒找媒婆說個婆家,别光知道說,說,都說三年了還沒弄好。”
宛娘心中頗爲委屈,原本趙東家有一妻兩妾,前面兩個死了,趙東家本來還要再娶,一次出海下身受了傷,後來就再也沒提。她其實還是願意爲女兒招個上門女婿,這趙東家三天兩頭都要出門,招上門女婿就能把女兒留在家中,總還有個說話的。所以一直對過繼的事沒太上心,她姐姐倒很熱切要過繼一個兒子給自己,但也隻是看自家有錢而已。
但合适的上門女婿真不好找,轉眼這香兒就要十七,不敢再拖,她才又提起過繼的事。聽趙東家同意了,開始計劃起香兒的婚事,當下對趙東家道:“老爺你下次什麽時候出海?乘還沒走,先找媒婆來商議一下。”
“日子我定不了,還等一批貨,到齊就走。這三姑六婆的事我才不管,你先辦着就是,我回來再看。”
宛娘隻得道:“那好,這次鋪子裏面帶誰去?”
“還是老蔡,船上各家貨都有,不可亂了,沒個财副可不行,隻有他放心點,我們走後,鋪子上的事情你要多看着,那新來的賬房還不知底,每日都要把銀錢點清。”
“知道了,不過每日防着也是麻煩,既是不知底,老爺可以試他一試。”
“嗯,那也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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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床!”
天不亮,陳新又開始踢門,三個跟班昨天宴請時幫忙,累得夠嗆,早上還是躲不過,睡眼朦胧的起來,到院子裏面站好了,等着練習列隊。
盧驢子和二屯也早早起來,這幾天他們都是這樣,開始看着新奇,後來覺得隊列訓練實在無聊,隻當笑話來看,練體能時倒還覺得有用,盧驢子也跟着一起做,除了俯卧撐和仰卧起坐外,又在鐵匠鋪打了兩對啞鈴,增加了一項。
“今日海狗子發令,整隊。”
“是,長官,向右對齊。”
長官陳新拿着根篾條,滿意的看着三人的隊伍,他這個長官連個伍長都算不上,以前是個半吊子軍迷,對冷兵器時代的軍隊一知半解,現在隻得把大學軍訓那點東西先用上,這種隊列訓練雖不能提高個人能力,對形成紀律性和服從性卻最爲有效。
“立正,請長官指示。”
三個人站得筆直,等着陳新開始隊列訓練。
“稍息,下面開始體能訓練。”
海狗子大聲答應:“是,開始體,體能訓練。”
張大會立馬傻了眼,前幾天他乘劉民有心軟,偷了不少懶,今天陳新把體能放前面,可是逃不掉了。陳新昨晚聽劉民有說了之後,果斷讓劉民有早上休息,自己守他們先練體能。
先做俯卧撐,陳新要求做十組,每組二十,張大會兩兄弟拼了老命,做了五組一百個,到第六組已經十分吃力。
“一,二。。。十一。。。”
張大會滿頭大汗,雙臂酸漲麻木,上身雖是撐起來了,但下半身貼在地上,怎麽也動不了,汗水順着臉頰流到眼睛裏面也騰不出手來搽。
“啪”一聲,篾條打在裸露的背上。張大會痛得一激靈,下半身立即就擡了起來,他現在對這篾條比對刀子還怕。
“十二”
“啪”
張大會就這樣挨着打,做滿二十個,剛做完,就撲在地上動彈不得,張二會比他隻稍好一點。
陳新看他們實在不行了,下令換做仰卧起坐。
等幾人又開始練,陳新對盧驢子道:“傳宗,爲兄有一事拜托。”
盧驢子忙道:“陳大哥請說,火裏水裏絕不皺一下眉頭。”
“那倒沒有,隻是請你按我剛才的辦法,監督他們訓練,俯卧撐做不起了,就換做仰卧起坐,累了再換俯卧撐或啞鈴,一個半時辰内,每樣做滿十組,每一個動作都要做到位,最後是隊列訓練,就按往天的辦法,不到位就用篾條打。”
盧驢子聽了,有點爲難:“陳大哥,這些小兄弟這樣練法是不是太辛苦,要不就讓我教他們點棍法,就是代大哥教我們那種。”
“可以,不過要把我說的幾樣練完才行。”
“可是那樣不把他們累壞了麽。。。”
“傳宗記不記得那日你們與唐漕口打鬥?”
“當然記得。”
“那青手是否厲害。”
“是厲害,但那青手拿了刀子,若是他不用刀,我們也不怕他。”
“用我這個法子練出來,還是那天那些人,再多兩個青手拿刀也不怕他。”
盧傳宗将信将疑:“這法子能打過那青手?”
“對,還不需要你代大哥這樣天生神力的人。”
“那,我就試試,幫陳兄看着他們。”
“不,不是看着他們,你是救他們的命。”
“啊!?陳兄這。。。”…。
陳新要忽悠盧驢子認真監督,一臉嚴肅的道:“若是将來他們碰着青手那樣的人,他們的結果就看你是如何監督他們訓練,若是你嚴格,他們就能活,若是你不嚴格,他們就非死即殘。所以他們的命就在你手上。”
盧傳宗一聽,也緊張起來,他對陳新的話還是信服,隻得放下那點同情:“大哥既然如此說了,傳宗知道如何做。”說罷又對着三個跟班拱拱手,“三位小兄弟,陳大哥的話你們也聽到了,有得罪處,隻有請三位見諒了。”
陳新滿意的點點頭,把篾條交給盧傳宗,看着他指揮訓練,直到三人都挨過盧傳宗打,才放下心來,出門叫上盧友,一同去俵物店上班。
照例等到蔡家父子開了門,挂好店幌,陳新和蔡申舉一同到庫房擦拭倭刀倭扇,蔡申舉一邊做着,一邊對陳新抱怨。
“陳哥,你空了也教我做帳行不?”
“當然可以,但我還跟你老爹學的,你幹嘛每天守着寶山空手回?”
“我又不會寫字,他教一點就要罵我,說我以前上私塾不認真。沒法跟他學。”
陳新呵呵一笑,這跟着老爹學就是如此,隻好答應了,但看這蔡申舉猴兒一般性格,能學幾個字很難說。
“也不一定要學賬房,你看我這賬房不是也要幹雜活。”
“幹雜活也好過出海,我爹說讓我準備一下,可能要跟東家出海。我娘擔心得不得了。”
陳新不動聲色,笑着道:“出海還不好,給你娘找個倭國媳婦回來。”
“我才不想去倭國,海上就靠一條船,萬一翻了壞了,我又不會水。想起來就怕。”
“你爹有沒有說什麽時候去?有時間我還可以教你遊水。”
“倒是沒說,隻說快了。你可别跟别人說,我爹叮囑過的,我也就跟陳哥你能說幾句話。。。”
兩人正說着,就聽老蔡在院中拉着破鑼嗓子喊陳新。
陳新開窗對老蔡道:“先生叫我?”
“是,快到鋪中來,東家找你辦事。”
陳新連忙出了門,到了鋪中,趙東家昂然站在中間,看他來了,招招手讓陳新到了面前,拿出一包東西。
“把這包碎銀拿到立業坊的傾銷店(注:将碎銀換爲銀錠的店鋪,又作傾銀店)兌換了,我午後要用。老蔡你忙完先來二進,有事。”
他說罷也不說是多少銀子,背着手回了二進。
陳新心中微微有點詫異,平常稍多點銀兩都是由老蔡處理,今日這麽多銀子,卻讓他去辦,不知這東家找老蔡有何急事。
詫異歸詫異,事情還是要做,陳新當着幾人的面用戥稱稱過,對蔡掌櫃道:“先生,總共是二十一兩六錢六分,分後面大緻四厘。”
老蔡點點頭,吩咐他:“那點沒關系,早去早回,去了就說是東元店的,他們不敢動手腳。”
“是,謝先生指點。”
當下收好碎銀,一路尋到立業坊的傾銷店,門口一塊大大的布幌寫着“傾銀”二字,進了門,一名店夥迎過來。
“公子傾銀還是兌錢?”
“傾銀,我是東元店來的,煩請先用天平稱過。”陳新把布包拿出攤開在櫃台上,櫃台坐的掌櫃一聽是東元的,過來看了看份量,擺出些法馬用天平稱了,給陳新看,是二十一兩六錢六分七厘,比陳新自己稱的還多出一些。…。
稱過重,掌櫃問陳新:“公子如何傾?”
陳新不太懂,想想道:“你一般如何做的?”
“公子可以做兩個十兩足色銀錠,一兩六錢做成水絲小錠。五分六厘交了火錢,公子還可以落得一分辛苦錢。”掌櫃恭敬的說。
突然他又湊到陳新耳邊壓低聲音道:“東元店的銀我們不敢摻假,但用點手法,每錠省出兩三錢銀總是有的,成色不變,重量不少,任誰也看不出來。隻要公子同意,你我兩家平分。”
這掌櫃約在四十歲,皮膚黝黑,一副粗犷模樣,他的态度可說很和藹,但總讓人覺得什麽地方别扭。
陳新心中微動,随即笑道:“哦?你可知我是東元店少東家,我自己的錢怎會與你平分?”
那掌櫃眼中露出些嘲笑之色,脫口道:“公子說笑,你明明是。。。”,突然發覺失言,停了停才把話圓回來:“你明明不可能是,那東元少東家我是見過的,哪裏是你了。”
陳新面帶微笑,指指那店夥:“确實是玩笑,我也如他般是東元的店夥,但東家待我有知遇之恩,我豈能負他,兄台也是好意,但我隻有心領了。便按剛才你所說,兩個十兩足色,一個一兩六錢水絲,火錢不少你,半點不得摻假,剩下的一分一厘碎銀便請全數退與我,好讓我還給東家。”
掌櫃和店夥楞了楞,似乎沒想到陳新會這樣,又看他神态堅決,沒有辦法,隻好按陳新說的,細細稱了,分出兩個銀錠重量,掌櫃又過來收了火錢,剩餘一點碎銀都退給陳新。
陳新一直仔細看店夥操作,眼睛一眨不眨,看他一絲不差把碎銀放入熔器做成銀錠,比看賊還認真。那店夥被他看得渾身發毛。
終于兩個大銀錠和一個水絲都做好,陳新納入懷中收好,兩人同時松口氣,店夥是因爲不用再被人監視,陳新則是因爲辦完了這事,他曾聽老蔡說過傾銷店的手段,一不注意就會被他們摻入鉛銅之物,這行業中還有人專門研究過僞造真銀紋路,讓行家都分辨不出,所以他隻有用笨辦法,一路監視那店夥。
當下收好銀錠,一路回到俵物店,還沒到午飯時間,東家雖沒說銀子給誰,但經手的是銀錢,當然必須交到東家手上,與其他人打過招呼後,穿過店鋪,直接敲了二進的門。
開門的是晚間守鋪的老汪,老汪是個油鹽不進的類型,啥事都隻聽趙東家的,以陳新的能說會道,也碰了幾次灰。他聽了陳新要求面見東家,也不說話,冷冷的嘭一下又關了門,陳新隻得傻等在門外。好半響,門又開了,趙東家走出來。
陳新把銀錠和布包中的一分碎銀雙手遞給趙東家,一邊恭敬道:“東家給我的碎銀共是二十一兩六錢六分七厘,傾了足色十兩兩錠,一兩六錢水絲一錠,用火錢五分六厘,剩餘一分一厘,都在這裏了。”
趙東家接了,用手掂一掂,也不看成色,口中嗯了一聲又轉身回去了。
等他回到二進,側門進來一人,赫然是那傾銷店的掌櫃,他到趙東家面前,神色淡淡的,似乎與趙東家十分熟悉,趙東家把布包遞給他,他打開看了,對趙東家點點頭,表示分毫不差。
“趙大哥,你那賬房是個死心眼,好處不要不說,剩一點碎銀都要給你還來,這樣的賬房哪去找,現在總能放心了。”…。
“也可能是大奸若忠。”
“那就不是小弟能試出來的了。你這裏的老蔡每次來,也是要多少貪墨點,你從來不說他奸,總不成這個不貪的反倒是奸了。”
趙東家聽了,醜臉上露出點笑,自失的歎道:“真要是大奸,也不會來我們這小廟。看來也該是個老實人了。”
“他老不老實另說,但大哥不可說如此喪氣話,我們靠海吃飯,人雖不多,也沒怕過誰來,大哥現在家業大了,氣魄倒小了。”
“說得好,憨勇你這幾日安排好你店中,再通知一下疤子、黑炮,最多半月,恐怕我們又要出海了。”
那叫憨勇的傾銀店掌櫃一臉高興的道:“是,早等着大哥招呼呢,平日做這買賣憋氣得緊,扭盡手段,也不過騙幾個零散錢,做幾年也不如出海一趟,我這就去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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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新回到店鋪,一人在櫃台後坐了,補記好上午賣出的帳,周圍無人時,他臉上突然露出一絲笑,低聲自語一句:“老蔡都沒見過的少東家,你一個外人如何倒能見到,可知道我面試過多少人,考察過多少人,這用爛的招數還好意思拿來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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