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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明是知道亦绾最愛蘭花的,她的那一方小小的庭院裏也所以回國的這兩年間,他一有空閑的時間就會來花房裏将蘭花一株一株地打理的妥妥帖帖。人生大部分的時光,他不是和自己的未婚妻宋绮珞在一起,而是守着他和亦绾的回憶,一點一點将思念和悔恨熬成一道道纏綿的傷口,很難受,卻無從拾起。地産商業界管理精英的他,對很多事都可以手到擒拿的他,卻在感情裏,給了兩個女人同樣的傷害。
沒有人知道他的宋绮珞的婚姻爲何遲遲沒有舉行,甚至連婚紗照或是一枚結婚戒指他都不曾爲她買過。雖然宋家一直沒有站出來說過,但是家明知道,是绮珞,是绮珞苦苦哀求他的父親給予家明充足考慮的時間。他和绮珞從小一起長大,他怎會不知道绮珞從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讓家明爲難。绮珞也曾想過,自那次在英國家明狠心丢下垂死掙紮的她,去完成亦绾有關螢火蟲的願望的時候,她就知道,也許家明真的不曾愛過她。可是,從小到大,她所有的念想,她所有的美好,要一個深愛着那個男人的女人承認他從來沒有愛過自己,這對女人來說,是有多殘忍。她不甘心,也舍不得放下,可是家明卻依舊辜負了她。
亦绾勸他要好好珍惜绮珞,可是兩個人的心都疼得如同戳在刀尖上,明明深愛,明明就在身邊,卻不能夠攜手走下去。人生的旅途中,他走了,他來了,可是他走了,他重新回來了,就像一列火車,可是能陪我們到終點的終究隻有自己而已。
亦绾身體稍微好一點的時候,還是向家明辭别了。那日,家明去了公司,别墅裏隻有兩個保姆在洗着濕漉漉的被單。那天陽光很好,她站在雕花窗前,廊檐下生長着一株美人蕉,一大片修剪的碧綠的草坪,汩汩湧動的噴泉旁有幾隻白鴿“呼呼”地撲打着灰色的翅膀,翻過了圍牆。圍牆上爬滿了碧綠的青藤,金銀花細長的梗在微風裏簌簌搖動着,幽幽的清香襲來,在晴暖的陽光裏,兩個穿着精緻仆裝的婦人在拼命地絞着剛剛才在木桶裏洗幹淨的床單,鵝黃色的被單下綴着密密匝匝的小水珠,兩棵槐樹間系着一根細麻晾衣繩,倏忽間,她們就擰好的床單疏疏落落地撒了上去,微風輕輕拂過蔥綠色的穗子流蘇,在微醺的暖陽裏,顯得格外地溫暖。
亦绾癡癡地看着,忽然就想起以前在瓜渡村的日子,她卯足了吃奶的勁幫着母親一起擰幹床單上的洗衣水,在青檸和西柚的幽幽芳香裏,在晾衣繩下手腳還站不穩的妹妹就會偷偷地用小瓷瓶子裝滿洗衣粉的水,然後手舞足蹈地吹着五彩缤紛的泡泡,泡泡蹭在人臉上,“撲嚓”一聲就碎了。
一刹那的花火,如脆弱的承諾一般一碰就破,亦绾隻是覺得難過,想念母親,想念着父親,想念着失蹤已久的妹妹,但更加思念的卻是她從小到大一直生活着的瓜渡村。她從家明書案上的一個紫檀木嵌羊脂玉的雕花筆筒裏擎出一支鋼筆,縱使心頭有無數話語想要說出,但是最終落在素色信箋上的卻是寥寥兩個秀氣精緻的字:珍重。
從前過往,一筆勾銷,她的指腹輕輕摩挲到自己微微凸起的小腹,一絲顫抖,一絲心酸,她終究無法坦然地面對肚子裏的這個孩子,也無法再拾起她和姚丞昊的那一段甜蜜感情的過往。很疼,疼到指尖微顫起來,就在那薄薄的一頁信箋上,她忽然手上一用力,隻聽得“嗤啦”一聲,尖細的筆尖穿透紙背,割在人心口上,就是一條血淋淋的印子。
亦绾最終還是将母親接回了瓜渡村臨近鎮上的一家療養院。雖然鄉鎮的療養院的設備相較于大城市頂尖的醫院設備室沒法比的,但是自從母親回來以後似乎笑容也變得多了,亦绾知道,那是因爲母親最舍不得的就是葬在墓園裏的父親,如今,離心愛的人近了,心也就踏實下來了。母親就是這樣一個堅強而内斂的女人,很多話都藏在肚子裏不願說出來,可亦绾又何嘗不知道母親的心願。
其實不光是母親,就連亦绾也覺得自從回了家以後,整顆心仿佛都輕松了一大截,忘掉那些不愉快的,她開始将曾經披散在肩的烏黑長發绾成了一個清爽利落的鴉青色桃心髻。鎖着庭院的那把生了鏽的銅鎖也被亦绾換成了一把新的鎖。屋檐下結了一大片蜘蛛網,她用笤帚一點一點地撣去,然而就在她低頭的一瞬間,卻看見一雙繡着梅花的打滿補丁的灰褐色布鞋,那顫顫巍巍布滿青筋的雙手和佝偻地仿佛下一秒就會倒下去一般的身軀。從前那般厲害精明的老巫婆如今也是老得不再像話了。
亦绾也是後來才聽說,亦帆因爲撞死了人入獄後,卻也是因爲太過年少沖動而在監獄裏與人鬥毆時被打傷了保外就醫,刑滿後被放出來的蕭亦帆也是因爲那次的嚴重毆打而傷及到了脾,不能工作不說,還整天嚷嚷着喊疼。亦绾的小叔和小嬸爲了照顧兒子和給兒子看病都去城市裏打工掙錢去了。如今,亦绾的奶奶孤苦伶仃地一個人守着自己的小破屋,街坊鄰裏看着可憐,偶爾會接濟點糧食和蔬菜給她,但小兒子和小媳婦的徹底撒手,日子終究是過得是苦不堪言。
老巫婆仿佛看了亦绾很久,顫顫巍巍地想要伸出手摸一摸亦绾的胳膊的時候,她嘴裏神神叨叨地念叨着“慕林,慕林”,渾濁不堪的眼眶裏卻忽然漾滿了淚水。慕林是亦绾父親的名字,亦绾隻覺得心裏一陣心酸,但終究是于心不忍,她握緊笤帚的手指甲深深地嵌進血肉裏,但另一隻手卻忽然握住了奶奶的手。她試探性地妄想要忘掉以前種種的不堪和艱難,但就在握住奶奶手心的那一刻起,心裏忽然翻騰起無數種悲傷抑或難過的情緒,原來忘記也是如此艱難的一件事情。
奶奶的手很冰涼,但就在亦绾放過自己的那一刻起,所有曾經恨到骨肉裏的冷漠和疏離都無從恨起。
很多時候,亦绾都在告訴自己要堅強,要勇敢地面對生活裏的種種困難與不堪。就像父親曾經告訴過她的一般,要像個男子漢一般地活着。亦绾用手輕輕地揩去香案上父親遺像上的一層薄薄的灰塵,雖然早已是陰陽兩隔,但亦绾始終都覺得父親一直都在自己的身邊,粗狂而又細膩的父親,一面會疾風驟雨一般地舉起沾滿泥土芳香的解放鞋罵罵咧咧地罵着亦绾“小兔崽子”,一面又和風細雨地圍着妻子的圍裙給兩個小兔崽子做甜甜的槐花蜜蒸糕。父親終究是舍不得亦绾的,就像如今的亦绾将父親的遺像緊緊地捧在懷裏,屋外的洋槐花的碎花瓣落了一地,然而卻再也沒了父親手裏香甜的槐花蜜蒸糕的味道。
她是不孝的,沒有讓父親享受過一天兒孫承歡膝下的天倫之樂就早早地離了人世。然而時過境遷,家裏的擺設依舊留有父親在世時的所有的痕迹,父親最愛看的金陵晚報,父親曾抽煙時燙化了一角的塑料煙灰缸,還有他此生最愛的那一身正義凜然的綠色軍裝和肩徽。
家裏的每一處都落有一層細細的灰塵,亦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從沒有哪一刻,她會開始覺得她的這顆心在慢慢地塵埃落定下來,那種可以觸得到的溫暖原來一直都是自己給予的。每個深夜,她都會蜷縮在自己的那一方小小的床沿上,膝蓋微微抵着小腹,聽着孩子的心跳聲,也聽着自己内心的抉擇。她做不到偉大,卻也做不到無情,然而這個孩子來得終究不是正确的時候。
她曾問過母親她可以怎麽辦,她該怎麽辦,母親雖然說不清楚話,但當亦绾說要打掉孩子的時候,她忽然看到母親眼角滾落的淚水。她鼻尖微微發酸,不敢再說什麽,雖然面對母親時始終是帶着微微的笑容,但就在轉身走的一刹那,忽然就掏心挖肺一般地哭了起來。
她如何舍得丢棄到自己的骨肉,可是如今的她如何能承受地住生活上的種種壓力,母親療養院費用的支出以及孩子生下來後的撫養問題,她都要深深地考慮進去。她覺得自己可以無情地忘掉姚丞昊,卻無法忘卻這一種母子連心的血脈濃情。
瓜渡村開始下起了連綿的秋雨,原來她已回來了這樣久,然後在a市的工作亦绾始終沒有像大老闆遞上正規的辭職信。其實這一年多的工作以來,雖然經理是三番五次地刁難,但是深謀遠慮的大老闆還是非常欣賞亦绾在業務上的工作能力,曾經的一個初出茅廬的小丫頭片子如今卻可以遊刃有餘地和各種刁鑽尖酸的客戶斡旋。别人都說那是蕭亦绾福大命大地交到了一個權勢赫赫的男朋友,而最終,也隻有亦绾自己知道,她爲了争取到一個客戶的貿易訂單曾加班熬夜了多少個不眠之夜。
所有人看到的都隻是你光鮮的一面,而背後的心酸呢?又有幾個人會真正地在乎過你的感受。原諒這世界誰也無法給予誰溫暖,以前亦绾不懂,以爲付出真心就可以換回同等價值甚至更多的關心和理解,如今想來,卻是如此地單純而無知。她不想讓别人爲難,所以決定咬咬牙,終究将辭職信寫好,準備親自去a市遞給大老闆。
也許是最後一次吧,亦绾剛走出a市火車站的大門仿佛就聽見有人在背後喊着自己的名字,帶着點猶疑的味道,亦绾覺得這聲音有點陌生,卻似在哪裏聽過一般。她也是滿腹狐疑地轉過身子去想要瞧個明白,隻是火車站熙熙攘攘的人實在是太多,然而就是在人縫裏,她忽然看到有個英俊帥氣的男人在朝自己不停地招手,亦绾不大記得這樣的面孔,然而隻是一瞬間,亦绾就忽然想起來了,在火車站清脆嘈雜的廣播聲裏,她沖他微微地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