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明半側着身子倚在門框上,卧室裏昏黃的燈光疏疏落落地傾在卧室門前一截粗砺的水泥地上,像一道暗淡蜷曲的鬼影子,而他的臉卻始終都埋在影影綽綽的暗影裏,看不真切。
亦绾攥住那枚鑰匙的手驟然縮緊,兩寸長的尖細的指甲深深地陷入血肉之中卻覺不出絲毫的疼痛,仿佛整顆心都在那瘋狂糾纏的那一刻簌簌顫抖着。
也許樓下的那一幕他早已經洞察,也許他不過是擔心她的安危而私自配了一把她房間裏的鑰匙,可是亦绾已經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再做任何寡淡無味的猜測,她隻是覺得今夜的自己好累,累得仿佛想要擡起眼皮去看一看他的臉都不過是一場徒勞無功的死命掙紮。
家明不動聲色地從門框邊斜放地一溜鞋架子上拿起一雙洗得有些發白的棉質拖鞋放在亦绾的跟前,半蹲着身子,雖然眉頭有些微微蹙起,卻異常溫柔地說道,“亦绾,我很擔心你。”
他的聲音始終是低沉悅耳,雖然帶着一絲微不可聞的嗔怪,但亦绾的心卻蓦地狠狠地抽動了一下,她知道在她沒有回來的這一段時間,他一定是發了瘋一般地給她打了無數通電話,可是那該死的手機卻在緊要關頭連一格電也不肯給她剩下。
亦绾輕輕地咬了咬嘴唇,而阮家明卻早已經手腳利落地将亦绾腳上的高跟下脫了下來周周正正地擺放在了鞋架子的最底層。他總是能夠細緻周全地打點好一切,而一向大大咧咧的亦绾丢三落四不說,甚至有時候一手拿着錢包,一手拿着垃圾下樓,結果犯迷糊地竟然把錢包給扔垃圾桶裏去了。
而家明卻總是那個可以給人一種安穩依賴的妥帖的感覺,亦绾坐在床邊的時候,他輕輕地替她揉着有些發腫的腳背,仿佛一個丈夫對最深愛的妻子的一種最深切地心疼。
也許隻有在深夜的時候,人的心才是最脆弱的,如果這輩子可以,哪怕再艱難,她也不願輕易放開他的手。可是一輩子又是那樣長,她真恨不得一夜之間可以和家明白了頭,那麽此生就再也不會爲旁的世事的紛擾而分開。
亦绾忽然就紅了眼眶,在家明擡起頭的那一瞬間她背轉過身去将眼淚輕輕地拭去。她想起車子裏的那個激烈纏綿的吻,有那麽一刻,她是恨自己的懦弱的吧,可是一切的一切都已經于事無補。當家明的溫潤的指尖攀附上她的腳踝的時候,亦绾忽然像個受傷的小獸一般惶恐地向後縮了一縮。
家明的手蓦地空落落地停在半空中,像暗夜裏的一隻抖落了銀粉的蝴蝶。
她曾經那樣珍愛地捧在手心裏,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找不到彼此的溫度。可是如今,她卻沒有勇氣再去乞求這樣一份溫柔似井的愛。家明待她的好她統統都記得,可是今夜,她卻無力承受,他的深情是她這輩子也虧欠不起的人情。
書桌上的鬧鍾滴答滴答地敲打着身後紫幽幽一片的黑夜,窗外凜冽的寒風将整扇稀疏鑲嵌的綠色的玻璃窗子打得“哐當哐當”作響,墨綠色的窗簾的一角被絲溜溜蹿進來的風掀得老高 ,那是曾經她從大學宿舍逃荒似地搬過來的時候,家明替她親手挂上的。
風愈發大了,帶着怒吼的号子,窗簾子上的銅鈎發出铮铮的響聲,家明的側臉剪影随着明滅的燈光搖曳在微微泛灰的粉牆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亦绾的心一沉,從她的方向望過去,可以看見家明微微彎曲的脊背後面那露在白色拖鞋外面的一截腳後跟,在橙黃色的光暈下勾勒出一條很美的弧線,帶着點成熟男子穩重的氣息。
他沉默了良久,方才從半蹲着身子的姿勢裏揚起臉,微笑着問道,“餓了嗎?”
他知道亦绾每次一應酬就顧不上吃飯,平時上班忙的時候就隻靠桶裝方便面來溫飽肚子,所以在來的路上他特意去超市買了幾桶雞蛋面條和一袋速凍餃子。
雖然一覽無餘的出租屋子非常簡陋,但家明還是把自己的那棟複式公寓樓裏的東西能搬來的幾乎都搬來的,把原本空蕩蕩的屋子給塞得滿滿的。
亦绾輕輕地搖了搖頭,她隻是覺得整個身子都乏得很,家明揿滅了吊頂上的白熾燈,隻在床頭的書桌上點了一盞橘黃色的小台燈。
他知道亦绾怕黑,所以那盞燈就一直那麽亮着,亮在她将醒未醒的睡夢裏。
亦绾那天晚上睡得不好,半夢半醒中隻記得自己在胡亂地蹬着被子,而家明卻不厭其煩地替她重新掖好被子。
單人床本來就隻夠亦绾一個人睡,家明幾乎隻在床邊挂了一個邊,她蜷縮在他的懷裏。她看到他那被滾燙的煙頭灼傷的中指和腳邊掉落的一截煙灰,忽然幻化成一道墳堆裏蜷曲的鬼影子。
仿佛在睡夢中大哭了一場,第二天早上起來看見梳妝鏡子裏的自己眼睛腫腫的才知道自己果真是折騰了一夜。
亦绾也不知道爲什麽最近總是噩夢連連,她忽然想到昨天晚上的手機一夜都處于關機狀态,她給手機充上電後就心急如焚地往家裏撥了一個電話,電話響了好久之後才聽到妹妹亦萱在那邊哽咽着沙啞的聲音說道,“姐,爸出事了。”
亦绾、的心忽然咕咚一下墜入了萬丈懸崖,她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都在寸寸崩塌,一點一點,萬箭攢心。
曾經最害怕的事終究還是殘忍地血淋淋地撕裂開來絲毫不缺擺在了自己的面前,可是前天晚上打
電話回家的時候,爸爸分明還好好的。然而妹妹畢竟還小,雖然心裏無比害怕但還是努力克制着噴薄而出的悲傷輕聲地說道,“亦萱,告訴姐姐,爸怎麽會突然出事?”
亦萱在電話那端早已哭成了淚人,也許是因爲害怕,所以亦绾幾乎花光力氣才從妹妹顫抖的聲音裏聽到,“是奶奶,還有二叔……”
亦绾頓時氣得整個人都戰栗起來,老巫婆打小折磨她折磨地還不夠,爲什麽還要得寸進尺地傷害亦绾最至親的親人?
電話還沒來得及挂上眼淚早已滾滾地流了下來,好燙,燙得整顆心都跟着沸騰起來。
爸爸因爲受到嚴重的刺激而突發血管爆裂,等亦绾趕到醫院的時候,爸爸睜大的瞳孔裏忽然有了一種安詳的深情,他緊緊地攥住亦绾的手,嘴裏卻隻是不停地喊着“囡囡,囡囡……”,他的呼吸已經極其微弱,即使帶着呼吸機也幾乎喘不過氣來,仿佛下一秒就會徹底離開這個人世。
亦绾忽然感到心慌,眼淚早已凝固在臉上幹涸成一條珠灰色的血痕。
爸爸最終還是走了,這種生怕一松手就再也要不到的感覺,這種生離死别的殘忍,比一把世上最尖銳的刀子插在心坎處還要撕心裂肺。
當白色布單緩緩蓋上的那一瞬間,亦绾忽然發了瘋一般緊緊地撲在爸爸的身上,像心裏有什麽東西被掏空了一般,什麽也填不滿,沒有東西能填得滿,有風穿過來,她覺得硬生生地疼。
曾經在她很小的時候,村上有人家爲壽終正寝的老人辦喪事,爸爸将她架在脖子上去吃酒席,她天真地問爸爸,“爸爸,爸爸,死是什麽,是他們覺得這個地方玩膩了去另一個更好玩的地方去玩嗎?”
爸爸踮起腳尖在一棵高大的石榴樹上摘下一朵石榴花遞到一直躍躍欲試的大女兒手裏,溫柔地微笑道,“等我們囡囡長大了,自然就知道了。小兔崽子,還不給我快快長大。”
可是,如今她真的長大,曾經的那個高大威武的父親卻突然離她而去,如今她真真切切得看清了死亡的面目,卻甯願隻是相信
父親隻是去了一個遙遠的地方,他還會回來,還會給當年小小的她摘下一朵一朵火紅的頭頂上的石榴花。
父親在火葬場火化的那天,母親因爲三天三夜沒吃沒喝而突然暈厥,亦绾在舅舅的幫助下撐起了整個葬禮。
而自始至終,那個曾經把亦绾父親生下來的那個女人卻不曾露一次面,從村裏人的流言蜚語中亦绾聽出了些許端倪,她應該是沒臉再站在亦绾的面前耀武揚威。
父親出殡的那天,父親生前的所有東西都在那場爲死者超度亡靈的大火裏付之一炬,而亦绾口袋裏唯一的遺物亦绾卻舍不得丢掉,那是父親曾和她共通守護的小秘密,她記得父親一直都在她身邊,一直都在,不曾走遠。
後來亦绾辭了b市的工作,回到a市照顧身體愈見憔悴虛弱的母親。
自從父親去世以後,母親整個人都仿佛被抽了魂魄一般,陪自己走了大半輩子的人突然就這麽離開了,她将父親的遺像從牆上摘下來擦了一遍又一遍,那打磨的玻璃框鏡在一滴一滴的眼淚裏洇幹又潮濕。
亦绾很心疼母親再這樣下去也會支撐不住,她已經失去了此生最愛的父親,這輩子她再也不想失去什麽。很多個夜裏,亦绾都陪着母親寸步不離。
那一段時間母親大部分時候都是沉默寡言的,亦绾隻能從隻言片語裏聽出父親病危的那天晚上家裏有過一場激烈的争吵,事出老巫婆的那個被家裏人寵壞了的亦绾二叔家的敗家子蕭亦帆。
蕭亦帆打小就是一肚子的馊主意,仗着老巫婆重男輕女思想的作祟,經常就肆無忌憚地欺負到亦绾和亦萱的頭上。
雖然說蕭亦帆那臭小子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但畢竟比亦绾小,個頭也比亦绾矮了大半截。那時候的亦绾也是個有仇必報的防衛過當的小刺猬,況且有二狗子幫自己撐腰,趁亦帆的護身符老巫婆不在的時候,趕緊把這小不點給海揍一頓,等他頂着個豬頭去告狀的時候,亦绾早已經溜之大吉了。
但多數情況下逃之夭夭的亦绾還是會被老爸那幾句“兔崽子”給逼回了原形,從小到大,亦绾最怕的就是老爸一生氣就會氣急敗壞地脫下腳上沾滿泥土的解放鞋劈頭蓋臉地朝亦绾扔過來,她明明知道父親是有分寸,否則每次哪有那麽幸運地扔偏了,可是不争氣的自己就是不服氣奶奶對待二叔以及對待自己家的那種态度。
而蕭亦帆逃課出去打遊戲搗台球和街頭巷尾的小混混們厮混在一起,很多時候也是老巫婆對這個唯一的孫子太溺愛了,就連左鄰右舍也看不上眼,說這孩子将來不是被公家養着就是個淘氣罐子,成不了大氣候。
蕭亦帆其實一開始才上學的時候學習成績還挺好的,家裏的一面牆上也貼滿了獎狀,後來不知不覺就迷戀上了網吧,一開始學校管得嚴還有所收斂,二叔他們大多時候都是慣着他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摘下來給他才好。後來幹脆就幾天幾夜不回家,沒錢上網買遊戲币的時候就敞着手地問護身符要,反正是一要一個準。
而老巫婆雖然心疼錢,但隻要孫子要,立馬從荷包裏掏了出來,一邊還顫顫巍巍地念叨着,“我的個小祖宗,以後這全部家私不給你還能給誰。”
後來蕭亦帆被街頭巷尾的那群混混帶到城市裏逛了幾天之後,就徹底覺得鄉下的網吧簡直就是一個土鼈,回來就嚷嚷着買時下年輕人最時髦流行的新款摩托車,可是三腳貓手藝沒過關就學着人家在大街上狂飚車,最終以撞死了一個過馬路的老奶奶而歇火。
摩托車沒有上牌照就上路已屬交通違法,蕭亦帆像隻縮頭烏龜似地躲在家裏不敢出來承擔責任。那個被撞死的老奶奶的家屬最終經過協商同意私了,但高達二十五萬元的賠償費用卻讓二叔和老巫婆徹底傻了眼。
亦绾也是到後來才知道這件事,但是母親始終沒有将那天晚上的全部争吵内容告訴亦绾,有時候亦绾在廚房裏摘菜切菜的時候,母親會輕輕地依偎在她的身旁小心翼翼地問亦绾有關談男朋友的情況,她隻是旁敲側擊地說,“亦绾,像我們這樣的家庭,能找個條件稍微好一點的,對你好的,媽也就放心了,那些大富大貴人家長大的男孩子我們也高攀不起……”
母親每次聊到亦绾談對象的問題上的時候都會帶着三分小心,她不會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正在和阮氏集團的唯一繼承人交往,當母親的話戛然而止的時候,亦绾的心忽然一沉,手上的菜刀一滑,指尖一辣,鮮血瞬間就汩汩地湧了出來。母親慌張地替亦绾包紮着傷口,但手上的傷口再深也抵不上心尖口的萬箭攢心的撕心裂肺的疼痛。
難道貴婦人曾經對母親說過什麽,而奶奶和二叔爲什麽會因爲亦帆的事而來自己家裏大吵大鬧,一切的根源隻在于錢,而亦绾曾經最最擔心的東西卻再一次鮮血淋淋地擺在了自己的面前。
作者有話要說:寫到亦绾父親去世時的這一幕忽然想到外婆去世時的光景,那一年我剛滿七歲,外婆出殡的那天是我清晰得記得是很多條船将外婆越送越遠,母親趴在船沿上哭到暈厥,那時候的我并不知道死亡是什麽,迷迷糊糊中就覺得外婆會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她終究還是會回來的。後來慢慢長大了,才知道有些東西一旦失去了就永遠也要不回來了。死亡真是一個霸道的東西,它甚至不給我們一絲一毫地商量的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