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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绾最終也沒有把父親生病住院的這件事情告訴家明,倒并不是因爲貴婦人的幾句不痛不癢的警告,而是有些事情可以一個人扛下來的時候,她不願輕易選擇去依賴。
可是學校那邊畢竟已經開始實習了,自己這一段期間一直在請假照顧父親。而學校的實習也是作爲期末考試學分的一部分,後來等父親的病情稍微穩定一點的時候,亦绾還是在母親的催促下不得已才返回了學校。
在亦绾返回學校後沒多久,父親就辦了出院手續,主治醫生也說父親的病情稍微穩定下來的時候是可以回家靜養一段時間的。而那一段時間,亦绾幾乎是每天都是二十四個小時開着手機,生怕漏掉家裏打來的任何一個電話,卻又害怕在深更半夜的時候接到有關父親突然病危的消息。
那一段時間亦绾的心裏總是七上八下的,每次從睡夢裏醒來的時候她都會記得那個大雨滂沱的青石闆街鋪上,濕漉漉的街道上,淚眼婆娑跌跌撞撞的爸爸發瘋了似地将她抱在懷裏一遍遍地喊着她的乳名,他喚她“囡囡”,那一年她剛好年滿六歲。
那是奶奶第一次“大發慈悲”地牽着亦绾的手說要帶亦绾去河埠東頭的裁縫鋪小二哥家替大外孫女裁一件花衣裳。那時候父親母親都沒有過多留意,隻說亦绾是該上學前班了,一件像樣的衣服也沒有,既然是自己的親奶奶,那又有什麽可不放心的。
那時候亦绾還太小,她看到奶奶攥在手心裏的那個繡着鮮豔牡丹花紋絞着銀灰色絲線的荷包,迷迷糊糊覺得奶奶一定會給她買一個大大的棉花糖,就像亦帆的那個一樣大,她一定要要一個比亦帆還要大的棉花糖。
一路上她都興奮地手舞足蹈,她不知道奶奶帶着她到底走了多遠的路,隻知道後來天灰蒙蒙的像家裏橫梁上懸着的那些陳舊而晦暗的灰吊子,迷離恍惚中,街道上忽然漾起了蒙蒙的細雨。她的紅地白邊的小膠鞋踩在青石闆上的水窪窪子裏, “咕嘟嘟”地冒着圓滾滾的珠灰色的小泡沫,就像她經常和二狗子一起把大鍋竈洞裏燒得通紅的火鉗放進池塘裏的那一刹那,“呲啦“一聲地冒出的袅袅的煙霧。而那些歡快輕盈的音符和着河埠頭艄公的吆喝聲,卻像五線譜上譜出的優雅而歡樂的調子。
那時候的她滿心滿意都是歡喜的,櫥窗裏精緻漂亮的布娃娃和漂亮精緻的小皮靴在她的眼前紛繁地掠過。她忽然覺得這天地間的一切都在那粉色棉花糖的泡影裏變得真實起來。
後來雨越下越大,那細密如銀毫般地雨絲似要在這水汽蒙蒙的天地間編織出一扇鋪天蓋地的天羅地網來。玩瘋了的她不知奶奶何時放了她的手,在湧動的滾滾人流裏,她第一次感受到驚慌失措地可怕。
似是一場早有預謀的丢棄,奶奶曾惡毒地警告過她,隻要她從蕭家徹底消失了,母親就可以在不違反國家計劃生育政策的前提下順理成章地懷上“第二胎”。老巫婆曾威脅過母親要她把亦绾丢給别人家養,但母親終究舍不得。
可那時的亦绾畢竟才有六歲啊,老巫婆是如何狠得下心來把自己的親外孫女丢在大街上任憑她自生自滅,亦绾至今想來都會覺得不寒而栗。
天色忽然開始一點點地黯淡下來,瓢潑的大雨猶如千斤重的石塊狠狠地砸在亦绾稚嫩的身上,而那從雜貨鋪碧綠的雨篷上滑落的雨簾卻又像粗而白的牛筋繩索般将亦绾緊緊地箍住,箍地她連呼吸都快喘不過來。
她忽然覺得天旋地轉,整個世界都在密密匝匝的細雨絲裏一點點地被吞噬幹淨,幹幹淨淨,一絲一屑也要被殘忍地剝奪而去。她忽然感到惶恐,腦子裏“嗡嗡”地一片空白,想要拼盡力氣去呼喊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早已嘶啞的沒有任何溫度,指尖的冰涼一點點地順着胳肘沁漫整個身體,那鋪天蓋地的寒意像一把尖銳的刀子劃入腳心,那種挑斷腳筋般鑽心的疼,連嗚咽都帶着薄而脆的撕心裂肺。
父親找到她的時候,亦绾的意識早已模糊不清,她蜷縮在店鋪門外的一方櫥窗下瑟瑟發抖,她在模糊的淚眼看到高大精瘦的父親穿過青石闆街道,撥開人群發瘋了一般将亦绾抱進懷裏,他說,“囡囡,别怕,爸爸在這裏。”
他說,囡囡,别怕,爸爸在這裏。亦绾第一次在爸爸的懷裏感受到這個堅毅執拗的男人噴薄而出的悲傷和洶湧而出的“嘩嘩”的眼淚。
她伸出稚嫩的小手緊緊地摟住爸爸的脖子,終于像個嬰孩般躲在父親溫暖厚實的懷抱裏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這麽多年來,亦绾隻是不敢去想那一段往事,每次從睡夢裏醒來她都會下意識地去握緊那空無一物卻微微沁着微微溫潤氣息的手心,那裏總會有着最妥帖契合的溫度,是父親的溫度,是母親的溫度,是家的馨軟的溫度。
亦绾很想回去再看看父親的病況,但學校爲期一個月的實習期也結束了,畢業頂崗實習晚會也落下帷幕了,接下來等待着大學畢業生們的就是緊鑼密鼓的學校裏的各種招聘會了。
對于就業這方面,實習的時候輔導員就說過雖然說來我們學校招聘财會專業的企業不在少數,畢竟會計專業才是亦绾她們學校的王牌專業,但同學們也不能在眼花缭亂之際太挑肥揀瘦了,總而言之輔導員和院長一緻的意見就是建議學生們先就業,後擇業。
但作爲一個即将踏入職場的小白高校畢業生總不免會存在僥幸和攀比的心裏,綜合考慮到各家公司的實習期工資,正式簽訂入職合同後的工資以及五險一金和公司各項福利待遇之後,很多人幾乎都是趨之若鹜地削尖了腦袋想往大中小型國有企業的門縫裏擠,更有甚至害怕一波又一波鋪天蓋地的求職的浪潮和上班後朝九晚五的束縛,退而求其次,選擇繼續啃着枯燥無味理論課本心無旁骛地學着鴕鳥精神把頭紮進沙子裏繼續考研。
正在讀研究生二年級的家明也勸過亦绾可以繼續留在學校裏考研,況且女孩子學曆高一點,将來也不失嫁入婆家的一份響當當的好嫁妝。
亦绾當然沒有他那麽好命,似錦繡般的前程早已有人妥妥當當替他鋪好,而攻讀ba工商管理碩士學位對于阮氏企業來說不過是錦上添花。
沒有人會心甘情願地替亦绾家雪中送炭,父親因爲手術治療費用而欠了舅舅家兩萬多元的高額巨債,雖然舅舅可憐着嫁入蕭家之後沒有過上幾天好日子的妹妹,明裏暗裏也接濟亦绾家不少。哥哥是實心實意地心疼着妹子,但是執掌财政大權的還是亦绾的舅媽,舅媽雖也不是尖酸刻薄市儈庸俗之人,但一個兒子在讀高中,一個兒子在讀大學。夫妻倆也是長年在建築工地上幹活,舅舅在高空中開着挖掘機,舅媽就在工地上做做小工。日子雖清貧,但兩人到也會精打細算地過日子,這幾年手頭上還算寬裕。
母親也不想讓舅舅夾在舅媽之間太爲難,但苦于家裏實在是窮得叮當響,舅舅一再說不急不急,隻要慕林的病好起來大家也少操一份心了。
話雖這麽說,可到底是親戚,亦绾想着雖然實習期工資不高,但隻要自己在一家公司做了久了,工資是會慢慢漲起來的。一部分作爲家裏的開銷和各項用度的補貼,一部分給妹妹亦萱做生活費,至于自己,亦绾是省吃儉用慣了,苦是苦了點,但總歸來說,可以真正地爲家裏出一份力,亦绾也會覺得很幸福。
學校裏爲期一個星期的大大小小的招聘會總算在一陣争先恐後的熱潮中落下了帷幕。亦绾最後是選擇進了一家私營企業的廣告公司做财務會計兼出納。
亦绾雖然做的是自己的老本行專業,但畢竟學校裏傳授的多是理論上的東西,私營企業的老闆爲了使新來的員工在财務方面更快上手,所以熬夜加班做财務報表審核公司内部人員的差旅項目報銷以及公司各項需申報審批的材料整理對亦绾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家明時常擔心亦绾不好好照顧自己,雖然自己爲了趕論文寫稿子弄得人仰馬翻,但還是會隔三岔五地打電話叮囑亦绾不許總是吃快餐,就算爲了工作也要好好睡覺。
亦绾的工作時間是朝八晚六,在b市最繁華的地段金茂商廈第十八層寫字樓上,全玻璃罩式的天花闆上無數盞璀璨的水晶吊燈在頭頂上熠熠閃耀着波瀾壯闊的光芒,映襯地整座商廈都像是一座金碧輝煌的琉璃宮殿,而從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戶望下去卻可以俯瞰整座城市的萬丈紅塵,車馬喧嚣,那些旖旎叢生的繁華在波光潋滟的滾滾車流裏絢爛地開到了極緻,仿佛一直蜿蜒延伸到永遠也看不到的盡頭,亦绾忽然對這腳底下驚濤駭浪的物欲橫流起了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