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世上好物不堅牢




整個寒假過去之後,亦绾從來沒有給姚丞昊撥過一次電話。平時也很少再無所事事地跑去家明的宿舍,偶爾在宿舍樓下碰到姚丞昊的時候,彼此之間也隻是微笑着點點頭而已。

似乎兩人之間永遠都可以那麽默契地躲避着些什麽,隻是不經意間目光相觸的刹那,心還會微微顫抖。

所以整個學期下來,兩人之間說過的話寥寥無幾。姚丞昊倒沒覺得沒什麽,依然一副富家子弟的風流閑雅的姿态在學校禍害着低年級的小女生們,就算是臨近高考還是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風流張揚地在學校裏晃悠着。

家明因爲和母親有言在先,所以這一次高考絕對不允許自己再發揮失誤。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高考成績出來的時候,家明以絕對超過國内名牌大學二十多分的優勢奪得a市一中的首魁狀元,而一向以讀《金瓶—梅》爲樂的姚大少爺竟然也以高分絕對的優勢穩占a市一中的榜眼一席。

爲此,學校的風雲榜上簡直将這一對上下鋪的富家兄弟誇成了天才人物,更有甚者,有的家裏有錢的學生的家長還把這兩人曾經居住過的宿舍當成風水寶地,就算出再高的價錢也要包下來給自己的孩子,爲此,學校領導們還喜滋滋地大賺了一筆。

亦绾始終都覺得姚丞昊那就是瞎貓碰上死耗子,天生的一副好記性而已。畢業狂歡會的那天晚上,家明帶了亦绾去參加。其實,他是最讨厭這些鬧哄哄的場面,但畢竟補習了一年,有些還是老同學的面孔,所以就硬着頭皮答應了班長的邀請。

a市一中補習班畢業晚會在城東bd黃金地段最大的酒樓天閣樓舉行,在三樓最大的包廂内,家明牽着亦绾的手走進來的時候,裏面已經鬧哄哄的擠滿了人,大多數都在舞池的中央扭動着身體。其實補習班的人數并不多,大多都是富家子弟,各自帶着自己的女朋友或是男朋友湊在一塊就多得不太像話了。

家明微微蹙起了眉頭,但還是勉強擠出幾絲笑容笑語盈盈地和擦肩而過的老同學們打着招呼。

包廂裏燈火輝煌,人影綽綽,其實相比家明而已,亦绾倒并不是特别排斥這種衣香鬓影十裏洋場的場面。大家不過都是逢場作戲,彼此打個招呼寒暄一下,過後誰又會記得誰的臉。

趁家明應酬之際,亦绾好奇地左顧右盼着,打量着那些化着精緻妝容的女孩子們的臉,有的則是嬌嗔的依偎在男朋友的懷裏遇遇私語着,有的則嘤嘤地嗔怪着包廂裏的空調溫度打的太低了了,即使凍得直發抖,還不忘把身上披的一層名貴雪紗往沙發上一扔,徒留下一件小小的蕾絲吊帶内衣和蜷毛獅似地大波浪紅發挂在身上,然優雅娴熟地端起面前早已斟好紅酒的高腳杯,将白嫩如藕般的玉臂撐在紅木桌案上,一邊淺呷一口杯裏的紅酒,一邊使勁地用指甲塗着蔻丹的手撲簌簌地扇動着,生怕擠不出那誘人的深不見底的乳溝。

亦绾無意間瞥上那個搔首弄姿的女孩的臉上的時候,正看見她也剛好回頭朝着舞池旁邊悠閑地點燃一支煙的男子嗲聲嗲氣地喊道,“親愛的,你怎麽也不過來邀請我跳一支舞啊?要不然待會我可是要一個人跳鋼管舞喽,到時候你可是不許吃醋的哦!”

亦绾差點一身的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在煙霧缭繞裏,他看不清那個男子的臉,隻是覺得異常熟悉。他沒有回頭,而是将印着一朵梅花的煙盒堪堪悠然地扔在旁邊的桌案上,那鱗鱗閃爍的銀灰色錫紙在缤紛的燈光裏泛着迷離的光芒。

亦绾怎麽可能會記不清那是姚丞昊的側影輪廓,像閱覽室落地玻璃窗裏反映出來的那個酣睡少年,帶着幾絲慵懶的落寞。

亦绾沒有去招惹他,而是靜靜地站在包廂的角落裏凝視了良久,直到家明過來牽住她的手的時候,亦绾才回過神來,對着家明淺淺一笑。也許真的是因爲雅閣包廂裏空調溫度的緣故,亦绾的後背竟然沁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她忽然想要用盡力氣來回握住家明的手心,牢牢地握住那一絲絲妥帖安穩的溫度。

那一天晚上作爲高考狀元奪魁的家明被灌了很多杯,最後一向沉穩冷靜的家明也是被灌得暈暈乎乎的找不着北,酡紅“唰”地一下就上了臉。亦绾雖然很是心疼,但也不想一開席就掃了大家的興。

而作爲a市一中高考榜眼的姚丞昊,因爲大家都知道這個姚大少爺對酒精過敏,所以也隻是勉勉強強地以紅酒代替敬杯。

女孩子裏面除了一些豪氣幹雲的女漢子強烈要求要一醉方休,大部分都選擇喝果汁。

亦绾一開始還慶幸在這種衣香鬓影的場合裏沒有被要求喝啤酒,但最後也不知是誰在做鬼,亦绾剛堪堪悠然地抿下玻璃杯裏的一小口果汁,就被一群起哄的男生嚷嚷着要每人各盡狀元夫人一杯。

亦绾一開始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一個戴着闆寸黑色眼鏡框架的英俊男孩晃晃悠悠地挪到亦绾跟前,擎着一支盛滿泡沫啤酒的水晶玻璃酒杯遞到她面前的時候,亦绾才恍然驚覺。說時遲那時快,他遞過來的時候是那樣地幹脆利落,亦绾甚至連一絲拒絕的餘地也沒有。

雖然以前跟着柳菲菲大小姐的後頭試着嘗過幾口啤酒的味道,但初次入口的苦澀還是讓亦绾産生了一些抵觸的情緒。雖然心裏極不情願,但處在這個當口,别人敬酒如果不回酒的話那時相當沒禮貌的,況且今晚大家都在畢業前夕玩得這麽high,亦绾也不想掃了大家的興緻。

亦绾剛剛說服好自己大不了一口氣憋下去就完事的時候,一隻纖長的手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亦绾伸出手之前接過來酒杯。

包廂裏迷離斑駁的霓虹光影如花影一般從他臉上緩緩滑落的那一刻,姚丞昊忽然眯縫着雙眼,笑着說道,“這一杯,我替她喝。”

亦绾深知姚丞昊對酒精過敏,況且她根本就不想再與他有什麽人情債上的絲絲縷縷的瓜葛。不過亦绾還沒開口回絕之前,那個戴黑框眼鏡的英俊男孩早就搶白在先,一副等着瞧好戲的模樣回諷道,“我還以爲風流成性的姚大少爺有多大能耐,原來也不過是他們阮家大門口的一條哈巴狗,這還沒娶進門的媳婦,就趕着來巴結了,啧啧啧……”

包廂裏頓時傳來一片唏噓不已的聲音,亦绾本能地感覺到有一股不詳的預感即将籠罩過來,但姚丞昊卻比亦绾想象中更有克制力,她第一次感覺到他的嬉皮笑臉玩世不恭之後的沉穩與冷靜,他隻是微微地轉了轉手中擎着的那隻在燈光裏泛着寶藍石色的水晶杯,斂聲說道,“卿不若喪家之犬爾爾,何故五十步笑百步?”

雖然亦绾一直覺得學理科的姚丞昊能時不時地來兩句文绉绉的古言純屬賣弄,但這一記漂亮的反諷讓本來想落井下石的四眼男反倒蹭了一鼻子灰,灰頭土臉地被堵得啞口失言。

大家又相互勸酒擊箸高歌地喝了一輪,姚丞昊始終沒有與亦绾說過一句話,而是優雅紳士地擎着一支高腳紅酒杯将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和别的女孩搭讪去了。亦绾想,這樣也好,免得再生出什麽旁枝末節讓家明對自己的誤會越來越深。

亦绾去拿搭在沙發靠椅上的外套的時候,才發現一直悶聲不吭搖搖晃晃的家明早就歪着身子躺在沙發上睡着了。清俊的臉上依然殘褪着久久不肯消散的燒紅。

家明在喝酒這一點上是相當穩重的,亦绾依稀記得父親曾經從酒窖裏取出花雕酒甕拍開封泥的時候意味深長地說過,酒品如人品。亦绾以前總是不明白父親從來都是一個勁地誇家明這樣好那樣也好,其實人真的是可以從小看大。家明的性子一直都是溫厚謙遜的,帶着點穩妥儒雅的書生氣質。

亦绾想,家明如果不是出生在那樣一個聲勢顯赫的名門家族的話,或許她和他接下來的路會不會好走一點,可是誰也預料不到将來會遇到什麽險灘激流,就像她不曾想過她會遇見姚丞昊。

像命中注定的那般,他偶爾會側過身子眯起眼睛看着亦绾的一颦一動,但仿佛隻是不經意的一瞬間。

不過亦绾可沒有他那樣的風流悠閑,因爲家明所躺的位置正對着空調的吹風口。她想把溫度調高一點,可是亦绾找了半天也沒找着空調遙控器在哪個犄角旮旯裏。雖然家明的身上還是酒後燒紅的滾燙,但亦绾怕他被吹凍了,就将手腕上搭着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搭在家明的身上,趁大家都在舞池裏瘋狂搖擺的間隙,這才偷偷地溜到包廂門外的走廊上透透氣。

這家酒樓是典型的江南水鄉建築風格,帶點徽派建築的古典婉約。粉牆黛瓦,臨水而建,中間一堵水磨粉垣,上覆碧色鴛鴦琉璃瓦,而廊檐下卻是泉水叮咚。

循着月光,從走廊往街上看,可以看見燈火惶惶,人影綽綽。亦绾剛舒了一口氣,就聽見走廊上笃笃的腳步聲,一步,兩步……恍似靠近,又恍似小心翼翼地疏離,但最終還是笃定地站在了亦绾的身後,沾帶着點微醺的酒氣挑了挑眉頭笑着說道,“把金龜婿一個人扔在裏面,也不怕被别人釣了去?”

亦绾忽然轉過身子,背靠着欄杆,将兩隻手疏疏地撐在鐵柱與鐵柱之間,噗嗤一聲,笑着說道,“是我的終歸是我的,不是我的何必強求,倒是你,還不快回去,也不怕盤絲洞裏的那群小妖精們生吞活剝了你。”

姚丞昊隻是眯起眼睛微微地笑了笑,亦绾始終覺得,他不說話的時候,一準接下來就會有什麽馊主意。

果不出其所然,他斂了斂一貫的嬉皮笑臉的神色,将一隻手揿在亦绾身旁的深木色欄杆上,另一隻手則疏疏地摁在欄杆邊緣貼的銀灰色的壁紙上,将亦绾牢牢地扣在兩臂之間。

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懸在自己身上的家明,月光從窗子的縫隙裏漏了進來,他的側影輪廓映在綠粉牆上,像某一種溫暖的回憶。

可是當姚丞昊慢慢湊過來的時候,亦绾覺得一切都開始變得恍惚起來,身後是如葡萄紫絲絨般的幽暗深夜,幾朵稀疏的星子像長街兩側的霓虹,一朵一朵地開在綠色的落地玻璃窗子裏。

當他的氣息輕巧地落于亦绾的脖頸處的時候,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像一塊河埠邊的濕漉漉的青石闆,無數根姑娘阿婆的搗衣砧在突突地敲打個不停。

她覺得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心慌,擱在欄杆上的手也簌簌地顫抖了起來,她可以清晰地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道和微醺的酒氣,混雜着她身上茉莉花香的沐浴乳的香氣,亦绾忽然覺得很想抓住些什麽,卻發現自己的手早已被他牢牢地握在手心裏,帶着一絲霸道的不可抗拒。

他說,“亦绾,你在害怕什麽?”

她在害怕什麽?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當姥姥彌留之際緊緊抓住她的手的時候,她在害怕永遠也來不及細細地數一數姥姥臉上深深的褶子,當父親從工地上一腳踩空從高樓腳手架上跌下來的時候,她在害怕會永遠失去,害怕從父親嘴裏說出來的“兔崽子”再也沒有了父親的溫度,當聽到二狗子說菲菲從樓上滾下來昏迷不醒的時候,她在害怕再也見不到那朝夕相處的最好的姐妹。當家明的電話被另一個女孩的聲音接起來的時候,她在害怕山崗上的那輪滿月再也沒有了惺惺相惜的光輝。

亦绾忽然仰起臉,酒樓四面環廊的頂閣開了一方磚砌的天井,正中生了一棵枝桠嶙峋的洋槐,青灰色的碧甃,婆娑的樹影映在井壁上,像一隻趴在牆壁上窺探*的壁虎。

亦绾在他的眼裏看到了自己,濕漉漉的自己的影子,她說,“我努力想要留在他的身邊,就是希望我們可以一直好好地走下去,我不想失去他,哪怕隻是一瞬間,姚丞昊,你明白嗎?”

亦绾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喊他的名字,那樣生疏,卻說得那樣堅決,仿佛不容拒絕,生生地将他逼回了原地。

姚丞昊當然明白,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從他靠近她的那一刻起他就清楚地明白,他在乎她的一颦一動,他心疼她的哪怕是一點點的委屈,他知道越靠近越危險,可是他卻愛上了這樣一種不良嗜好。

他的臉埋在月光的陰影裏,看不真切,緊緊握住亦绾的手心松了松又緊了緊。亦绾可以清晰地感覺到今夜他的孤單和遲疑,像站台上的那個轉身離去時落寞的身影,亦绾忽然覺得心裏像被什麽東西鑿出了一個巨大的空洞,有風呼嘯地吹過來,她覺得疼,五髒六腑也跟着寸寸斷裂成灰,那種剜心的疼。

姚丞昊忽然在亦绾的額頭上輕輕地吻了一下,聲音微微嘶啞卻異常溫柔地說道,“我懂,我都懂”,他忽然頓了頓,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出口說道,“亦绾,隻要你可以一直過得幸福,我會離得遠遠的。”

她的眼淚撲簌簌地就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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