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太白晝見,月犯天關,熒惑勾陳行入太微,壬子,陰雲蔽日,禍四起于蕭牆。
上官婉兒低呼,“這……竟是預知天象做了星占!”
她在禦側多年,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但這叫她如何不震驚?!她幼時也曾聽祖父講過,李淳風能預知風雲變幻,觀天象可知天下事,然而這麽多年過去,見過的沽名釣譽者不知凡幾,星占奇才卻隻有這一位。
遺憾的是,她把少年送上觀星樓那日遠遠見的一眼,竟是最後一眼。
上官婉兒惋惜道,“這當真是……天妒英才。”
如果他活着,或許将來成就不遜于李淳風。
女帝伸手,上官婉兒躬身将那頁紙呈上。
“禍四起于蕭牆……”女帝盯着紙上字迹,神情莫測。
看完蔔辭,上官婉兒隻能惋惜陳元早夭,這種時候更是明智的選擇閉嘴。
女帝笑看了她一眼,故意問,“婉兒以爲,何謂‘四起于蕭牆’?”
果然,上官婉兒如同她預料中的反應一樣,聽她說出問題之後,反而放松下來,“應是指欲與日争輝者,不止一個。”
“個個都覺得自己行,也未見哪個真的行。”女帝倒是十分看得開。
如今朝臣皆以爲女帝有心傳位給武氏子嗣,武家人大約也這般想。可殊不知,她可沒有他們那滿腦子執着于傳宗接代的想法,若是武家有能人,并不是不行,可若武家子嗣沒一個出息的,她又憑什麽把江山交到那些人手裏?
盡管武成思看上去會折騰,仿佛要強上一點,但如今瞧來也就那樣。
至于武成思和她那兩個兒子比,哪一個更廢,女帝一時半會還真比不出來。眼看這會子再生一個已是來不及了。
總之要讓他們争一争才行,一來,好讓她有個參考,矮子裏邊拔高個;二來,于朝臣來說,自己費勁巴拉争來才香。
諸多想法在女帝腦中轉了一圈,回過神,将一卷手稿攤開在案上,“此卷手稿此後便名爲《武元星占》。”
“司言靈小小年紀于星占上便有如此造詣,倒也配得上陛下賜名。”上官婉兒心中卻在想這“武”字究竟是何意。
“既然他不願做囚鳥,朕便還他本名,日後隻有陳元。”女帝歎息一聲,又道,“命禮部的人協助崔氏姐弟操持喪儀,若有遺言,當以他意願爲先。另外,令監察司盡快收集其手稿。”
“是。”上官婉兒躬身退下。
雪似乎已經停了,零星有幾片飛雪,不知是被風卷起的瓦上積白,還是墜落的新雪。
上官婉兒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囚鳥?何人不是囚鳥呢?隻願在生命走到盡頭的時候,也曾尋得片刻自由吧。
過午不久,天色便已微暗。
監察四處。
魏潛剛走近靜室便聽見呼噜震天響,頓時蹙起眉頭。
那呼噜聲是個男子,走近一聽,不知夢到什麽,居然還吧唧嘴!四處留守的人不多,作爲全司最知名鹹魚,呼噜聲上幾乎寫滿了他的名字。
魏潛在外奔波大半日,水都沒喝上一口,屋裏頭那人一呼一吸間,簡直是踩在他頭頂上舞。
他也不是不讓人休息,但已近傍晚還睡的這麽嚣張,着實過分了!
魏潛一腳踹開門,便見裏頭那人被驚得裹着被子一骨碌從小榻上滾下來。
醫生從被子裏擡起頭,懵然看向門口,“魏、魏、魏大人!”
魏潛頓了一下,“你怎麽還在這裏?醫工呢?”
他記得昨晚值夜的醫生就是此人,今日應當下職回去休息,爲何會在靜室裏睡覺?
醫生慌忙爬起來,“幾時了?”
魏潛道,“申時末。”
“啊!”他懊惱地拍了一下腦門,已有七八分清醒,這才想起來回答魏潛方才的問話,“牢房那邊抓到一個死士,小崔大人說,恐堯佐使手重,回頭給弄死了,便請醫工過去看看,但小崔大人身中奇毒,不可無人看着,我便被抓……”
“中毒?!她在何處?”魏潛的表情沉了下去,一聽見崔凝身中奇毒,頓時像是全身血液逆流,根本沒有耐心聽他說完。
醫生緊張的咽了咽,“在隔壁休息……”
魏潛轉身去了隔壁,一推門既見空空的小榻,扭頭問跟過了來的醫生,“她人呢?”
醫生探了下頭,兩眼發懵。
魏潛懶得計較,大步離開去問守在四處門口的鷹衛,“崔大人去了何處?”
鷹衛道,“回大人,崔大人半個時辰前去了牢房。”
魏潛心頭略松,既然還能往牢房跑,說明并不算太嚴重。
他這般想着,可真正迎面見到崔凝時,心髒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攥了一把,瞬間的擰痛和停滞之後,又突然狂跳,窒息的感覺直令他眼前發黑。
“五哥!”崔凝恰好錄完供詞,從獄中出來便撞見一襲绯色官服的魏潛站在雪中,臉色罕見的蒼白,顯得虛弱極了,她疾步上前,憂心道,“五哥,你是不是太累了?”
她兩眼腫的像核桃,兩腮鼓起,連嘴都被拉扯開,乍一看像隻可笑的青蛙,可魏潛卻覺呼吸困難,眼底發燙。
他一把将人擁入懷中,半晌沒說出一個字來。
這一刻,紛亂的情緒湧上心頭,他既後悔狠心讓她自己抗,又驕傲她如此堅強。
魏潛早上離開監察司的時候,宛如把自己這輩子對她的狠心全用盡了,若重新來過,他覺得自己根本無法再做出如此理智又如此殘酷的選擇。
這時候他滿心後悔,不斷在想,或許她足夠有勁韌勁足夠堅強,即便他不離開,她也不會被情緒沖擊崩潰,而自己卻自作聰明的在她最需要安撫的時候棄她而去……
崔凝被魏潛緊緊摟在懷裏,他身上松木青竹帶着新雪的冷冽的清香,令她緊繃了大半日的神經和身體松懈下來。
魏潛的舉動,令崔凝有一點驚訝。平常在監察司,他們少有過分親昵的肢體接觸,更别提在大庭廣衆之下相擁了。
久久,崔凝從松懈舒适中回過神,才突然察覺出異樣。
淡淡的溫熱從她頸間滑過,落在肩頭變成微微的涼意。
崔凝愣了一下,喃喃道,“五哥,你……是不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