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很久不敢觸碰過去,今日與崔凝一番對話,沉寂多年的記憶忽然都如潮水一般湧上來,時隔多年越發洶湧,幾乎将心底的支柱沖毀。
蘇裳靠在圓腰胡椅上,拎着酒壇子仰頭痛飲。
模糊的視線落在牆上一幅字上,她起身,拎着酒壇走過去。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蘇裳想起九歲那年冬天。
她染了風寒,病情纏綿反複生生拖了大半個月,加上缺衣少食,早已奄奄一息。
那天晚上,她醒來發現哥哥不在,不知怎的,突然有了力氣掙紮着爬起來。推開門的一瞬間風雪驟然湧入,她眯着眼睛,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披着蓑衣在風雪夜裏艱難走來。
男孩看見她站在門口,頂着風雪跌跌撞撞地沖過來,“阿裳!”
“阿兄。”蘇裳倒在他帶着涼意的懷裏,“我怕是要不行了……”
聽說人死前會回光返照,她現在就覺得比之前好多了。
“胡說!胡說!前日有個人想要收養我,他很有錢,能請很多很多名醫!你一定會好起來。我知道他在哪裏,馬上就帶你去!”蘇雪風拿了薄被将人裹起來背到背上,咬牙往外走,“阿裳,你不要死好不好?阿兄隻有你了……”
“阿兄……”
蘇裳淚眼模糊,扶着牆哭的不能自已。
多少年的夢裏,那個小小的身影在她再次推開門的時候變得高大起來。青年走到她面前,抖落滿身風雪,露出俊朗的面容,笑着對她說,“阿裳,我回來了。”
尋尋覓覓十三載,等一風雪夜歸人。
……
崔凝回到監察司,翻着手裏的資料,腦海裏閃過蘇裳的眉眼,有些發怔。
“在想什麽?”
崔凝猛然回過神,看向門邊,才發現魏潛含笑站在那裏。
“我今晚無意間查到浩輝聿的消息,去見了蘇裳。”崔凝停了一下,怕他不知道蘇裳是誰,解釋道,“一個女商賈。”
魏潛嗯了一聲,等她繼續說。
崔凝遲疑道,“之前滿心惦記着浩輝聿,沒有多想,現在想起來,蘇娘子眉目間依稀有些熟悉,隻是一時想不起來像誰。”
魏潛在她對面坐下,伸手倒了杯茶慢慢飲着。
“五哥?”崔凝發現他不知在想什麽,似乎有些出神,“我認識的人你幾乎都認識,快幫我想想。”
魏潛失笑,“我又沒見過蘇裳,如何知曉她生的何等模樣?”
“也對!”崔凝撓頭,“是我着急了。”
有時候覺得某些事情觸到了某些記憶,答案若隐若現,總覺得呼之欲出,可偏偏就是想不起來,着實令人抓心撓肝。
其實崔凝的經曆很簡單,除了師門就是清河,而後就是長安。她是個外熱内冷的性子,平時看着歡實熱情,實則能走進她心裏的人極少,大多都是泛泛之交,能在她腦海裏留個影子的人也并不多。
魏潛有些不想提起她刻意壓在心底的悲傷恐懼,但又怕忽略這時的靈光一閃,錯過什麽重要的線索,幾番猶豫還是道,“是不是師門的人?”
崔凝愣住。
她凝眉思索須臾,突然跳起來,“二師兄!是二師兄!”
魏潛原隻是一提,聞言亦認真起來,“你确定?”
“嗯!”崔凝越想越覺得是,開始不斷的找佐證,“我不知道二師兄的年齡,但是估摸着歲數差不多,蘇裳說蘇山海很用心的養蘇雪風,琴棋書畫什麽都很厲害,我二師兄也是!還有……還有她親生的那對龍龍鳳胎長得也不是特别相似!有沒有可能蘇雪風和蘇裳也并非長得一模一樣?我去找她問問!”
崔凝說着便慌慌張張的起身要往外沖,卻被魏潛一把拉住攬入懷中。
“阿凝,不要着急。”魏潛手按着她的後腦勺,能感覺到懷裏細微的顫抖的身子,頓時心髒揪緊,伸手輕撫她的脊背,“不要着急。”
過了好半晌,崔凝才悶悶的嗯了一聲。
魏潛沒有急着說話,感覺到她慢慢放松下來才放手,俯身看了一眼,發現她眼眶發紅卻沒有哭,忍不住揉揉她的腦袋。
“我從記事起二師兄就在我身邊,我都快十五了,蘇雪風卻隻失蹤了十三年。”崔凝想到這些又有些洩氣,“雖然也有可能是我不記得兩歲之前的事,但他來師門之前還做過匪寨頭子。”
崔凝初見蘇裳的時候隻是覺得有些面善,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而已,二師兄秀拔天骨、清臞玉立,蘇裳秾麗美豔、綽約多姿,她根本不會把兩個人聯系到一起。
哪怕是現在想起來蘇裳面容上那點熟悉感來自哪裏,崔凝也不覺得二人很像,甚至有時候越想越懷疑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
她剛剛自己推翻推論,又馬上找到了新的佐證,“可蘇裳說,蘇雪風一直在暗中培養勢力,他的生意和勢力都在江南一帶,說不定匪寨也是他十七歲之前建的呢?
這些事情,并不需要自己去猜,隻要寫封信問問大師兄和莫娘便知曉了,魏潛卻沒有提醒,任由她自己琢磨。
崔凝并不是不懂這些道理,她隻是需要發洩心中壓抑的負面情緒。
兩人相對而坐。
崔凝絮絮叨叨,魏潛耐心的聽着,時不時認真應和。
外面傳來子時的打更聲。
她頓住,而後長長歎了口氣,喪喪地道,“五哥,你餓不餓?”
“嗯?”魏潛愣了一下,旋即莞爾,“走,去吃飯。”
崔凝點頭,蔫頭蔫腦的跟在他身後。
魏潛既心疼又覺得好笑,她把自己比作小狗真真沒錯,至少現在的模樣在他眼裏就像極了一隻耳朵尾巴都垂下來的小狗。
監察司裏有廚房,會給值夜官員準備宵夜。
這幾天監察司十分忙碌,凡上職的幾乎都在外頭,值夜官員也早已用過飯。兩人到時,隻有廚子端着大碗蹲在門口呼噜噜的吸着面,瞧見他們連忙放下碗,“魏大人,小崔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