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提起這個,裴钊忍不住扼腕,“最先發現屍體的是四名生員,據說當時白練将屍首裹成蠶蛹狀,從小閣屋角吊下來幾乎觸地,地面四周以竹片布了一個神秘圖案,四人好奇心作祟,動手解開白練。”
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後來四人打開白練之後受到驚吓,驚呼聲引來許多人圍觀,雖然在裴钊趕到之前已經有坊内巡防控制了現場,但因爲人數衆多,周遭還是一片雜亂。即使原來兇手可能留下過什麽蛛絲馬迹,也全都被淹沒在各種痕迹之中了。
“現在隻有地上的圖案尚在……”裴钊頓了頓,又十分不确定的道,“嚴格來說,也不能确定我到案發現場之前竹片有沒有被動過。”
魏潛微微側首,仿佛透過緊閉的窗看向外面,“倒也不必太惋惜,以昨晚的情形,即使沒有人破壞案發現場,種種痕迹今早也十有八九看不見了。”
昨夜的雪太大了,足以掩埋許多真相。且不必說今早,便是昨晚裴钊快馬趕去,途中至少也得耗費一刻之餘,以昨夜雪勢,很難說能否查到線索。
“既然事不宜遲,我這就往渾天監走一趟。”崔凝準備立刻去渾天監,“不知三哥想要蔔什麽挂?”
“就蔔……”
話方出口便被魏潛打斷,“蔔懸宿先生的死因。”
裴钊愣了一下,猛然反應過來,瞬間出了一身冷汗。
從昨晚案發到現在,他看似冷靜,實則心中紛亂,腦子一熱還真想提前确認那蔔辭真假!那其中所涉及之事,撇清幹系還來不及,哪兒能自己往上湊?陛下不喜門閥士族掌權,不管是裴家還是崔家,最好半點不沾。
魏潛見他真正冷靜下來,才道,“現在才十二中,距十二月壬子尚有時日,蔔辭真假屆時便知。此事莫說不能拖過今日,便是再一時半刻都脫不得了。三哥,倘若朝臣在你之前上奏此事,你當如何?”
“是我亂了方寸。”裴钊虛虛歎了口氣,“甚幸我今早來這一趟,否則還不知要犯下什麽錯!”
“那……還要不要去蔔卦?”崔凝大概聽明白了,魏潛之所以沒有勸阻,是因爲看出裴钊亂了方寸,怕直接開口,他會聽不進去,故而才先應下再慢慢勸着。
此案有可能會移交到監察司,但也有可能會仍由裴钊來查辦,畢竟他新官上任,指不準陛下就要借此機會考察一下他的辦事能力。
無論是誰來查,早做準備總是沒有壞處。
“去一趟也無不可。”魏潛又問裴钊,“三哥可還記得案發時地上的圖案?”
裴钊立即從懷裏掏出幾張紙,“這是此案重要線索,我已命人繪了幾份。”
魏潛接過看了看,遞一張給崔凝,“拿去讓陳元看看可認得是何物。”
崔凝接過圖紙塞進懷裏,應承道,“好,待有了結果,我立刻讓家裏護衛去告訴三哥。”
“有勞二妹妹。我也不能耽擱了,這就進宮将此事禀明聖上。”裴钊起身道。
魏潛仍有公務在身,不便離開,隻好囑咐崔凝幾句,送二人出了監察司。
崔凝與裴钊出了監察司同行一段才分道而行,一個去面聖,一個去渾天監。
雪仍下個不停,隻是比起昨晚要小許多。
觀星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崔凝站在下面,發現通往頂層的階梯上沒有絲毫被踩踏過的痕迹,可見至少今日沒有人上下過。
“沒有人往上面送吃食嗎?”崔凝問身邊差役。
差役見崔凝似有不快,連忙道,“回大人話,言靈大人喜歡清靜,平日不讓打擾,吃用都是半月送一回,前幾日剛剛送過。”
崔凝點頭,擡腿踏上樓梯,積雪瞬間深深沒過腳面。
差役道,“大人,要不先讓人清掃一番您再上去?”
“不用,你先忙着吧,我自己上去便是。”崔凝說罷,大步向上走去。
她自幼習武,身法靈巧輕盈,眨眼之間便将差役甩在身後。那差役眼睜睜看着兩人距離越來越遠,索性放棄跟随,自行慢慢往上爬。
崔凝雖發了話,但差役不敢真的離開,一是上頭要有人候差;二則是聖上口谕裏有“禁”之意,平常有外人來登觀星台,都要有人在旁監視。
階梯隻有露天一段被雪覆蓋,反而不太難走,再往上的甬道裏因前天雪化時流下來的水結成冰,反而十分危險,崔凝也隻能放慢腳步。
好不容易登頂,她方才松了口氣,不料一出甬道頓時被風雪塞了滿嘴。
這座觀星台是在原址上重新整修,比原來那兩座要矮一些,但仍然是長安屈指可數的高樓之一,四下裏無遮無攔,風雪呼嘯,環境比荒山野嶺還要惡劣。
“阿凝,是你來了嗎?”
崔凝方至門口,便聽屋裏有個略帶沙啞的少年音傳出。
陳元命運多舛,上天似乎在别的方面對他十分厚愛,即便處于變聲期,音色也完全不像其他少年一般難聽,反而有種說不清的質感。
“是我。”崔凝說話間擡手嘗試推了一下門,發現門沒有拴,“我進來了啊?”
“嗯。”
崔凝推門而入,一陣風雪湧入,案幾上一沓紙頓時被吹散滿屋,那目遮黑紗的白發少年一襲寬袖白袍端坐于蒲團之上,身形巋然不動,烏發卻纏繞衣袂翩飛,仿佛要羽化而去。
外面風雪尖嘯,猶如千軍萬馬沖撞着窗子,整個觀星台像是随時可能被吹散架。
崔凝連忙關上門。
風聲暫緩,紙張緩緩落下,鋪了滿地。
崔凝俯身撿起一張,見上面皆是蠅頭小字,另繪有各種星宿,竟然是星象觀測圖。
“先别撿了,放着吧。”陳元迎上來。
少年身形修長,已顯出清隽風姿。二人相距不過一臂,她忽然發現自己才到他發際處,不由感到新奇,“有些時日不見,你竟然拔高了一大節!”
陳元笑容猶如朝陽,“嗯,我自住在這裏,倒是自在的很,平日常常能出去走動走動。”
這話深究起來竟全是心酸。比起從前的一間小屋,一方小院,這裏對于陳元來說已經是想象不到的好日子了。渾天監之人對世間各種異象都接受良好,見到他這樣雪膚白發之人,也不會像觀猴一樣,他偶爾下觀星台,在附近走走,十分惬意。
“怎麽穿這樣少?我讓人給你送來襖子呢?”崔凝見他猶如的白雪的手指尖透出血色,擔憂道,“你身子弱,這樣糟蹋怎麽能行!”
“不妨事的,屋裏有炭火。”陳元擡手用指尖戳了戳她的手背,“你看,不冷。”
聖上欽定了陳元的封号,令這個頹敗的衙門看到一絲重現輝煌的希望,因此沒有人會随意怠慢他。
陳元避開地上的紙張,走到爐旁給崔凝倒了一杯熱茶,“你先前不是說放假再來看我?這麽快就有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