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潛心思缜密,想利用職務之便神不知鬼不覺的偷查幾卷東西自是不在話下,此事洩露,隻有一種可能,那便是他對崔凝的不設防。
雪光映着崔凝紅紅的眼眶,眼睛裏卻分明有光,“我一向過的糊塗,卻知曉好歹,五哥爲我付出良多。”
若說有誰做的不好,那也唯有她自己而已。
魏潛未語,笑容溫和。
文死谏,武死戰。
魏家出直臣,即使聖上做錯了事,也一樣會豁出性命直谏不誤,可是這樁事落到頭上,他終究難以抛卻的太多了。
其實一切無關于崔凝,他隻是對自己很失望,對現實很失望。
雖然魏潛沒有把情緒寫在臉上,但崔凝依舊能感覺到他心情不怎麽好。
她暗自思忖,眼下幾乎能夠排除聖上是幕後兇手的可能,以崔家和魏家的地位,就是對上太子也不虛,五哥應該不是因爲此事煩惱。
魏潛見她眉頭快要擰成一個疙瘩,不禁伸出兩根手指按了上去,“小小年紀,思慮些什麽?”
“我在想五哥因爲什麽不高興。”崔凝道。
他們歲數相差這麽多,完全不同的成長環境,不同的經曆,縱是崔凝再靈透,也無法想他所想,但她居然能感覺到他隐藏的情緒,實在敏銳的令人詫異。
魏潛瞧出她的擔憂,便認真道,“阿凝,我們将要在一起過一輩子,若是當真遇到什麽難事,必會告訴你,但每個人都有些心境上的困惑,需要自省。”
崔凝似懂非懂的撓撓下巴,遲疑的點了點頭。
魏潛失笑,忍不住将人擁入懷中。
四下并無行人,但畢竟是在路上,魏潛輕輕一抱便松開了,“看天色怕是又要下雪,上車吧。”
“哦。”崔凝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爲昨晚中了藥之後太過想入非非,方才隻是在他胸膛輕輕一靠,竟然忍不住臉熱。
想起昨晚,她突然心虛,生怕被魏潛看出端倪,上了車便縮着腦袋當鹌鹑。
魏潛瞧着又疑惑又覺好笑,以他的敏銳,自然看出崔凝并不僅是害羞,隻是見她神色有些躲閃,便也依着她的意思,未曾探問究竟。
崔凝回到家不久,天上便零星飄起了雪。
她先去給父母問了安,又去瞧了瞧崔淨,這才回屋。
青心一面伺候着她換上常服,一面說起日間家裏一些瑣碎之事,“謝郎君被罰了鞭子,聽說書房裏滿地是血,今日都未能起身。”
崔凝怔了一下,她還不知道昨晚事發起因,便想問個明白,她讓青心吩咐廚房熬上一碗補湯帶上,便去了東院。
崔凝本欲先去給祖父請安,未料一問才知道他尚未歸來。
東院之中有數個小院,大都是空着的,崔玄碧爲方便謝飏過來住,特意讓人收拾出一個最爲清幽精緻的院落,院中春有桃杏,夏有荷,秋有海棠,冬有梅,此刻滿院梅花傲雪盛放,美不勝收。
一進二門便見正屋窗門大開,那本該卧床的人一襲素色寬袍,正坐在窗邊,崔凝腳下不禁頓住。
院内未挂燈籠,雪光映着他蒼白的臉,卻是卸去灼然光華,顯出了幾分脆弱。
“表哥。”崔凝遠遠行了個禮,一時踟蹰未上前去。
謝飏淡淡瞧了她一眼,“怕我吃了你就趕快回去,莫杵在那裏壞了好好的景緻。”
在崔凝眼裏,謝飏一直都是神祗一般的人物,也很是守禮,她萬沒想到這人私下裏嘴還挺毒。
“表哥見諒,我是沒想到有人這麽不畏生死,帶着一身傷還吹北風,一時鎮住罷了。”崔凝說着話便雄赳赳的邁着大步上前去,不料當頭迎上他帶着涼意的目光,忍不住縮了縮脖子,慫慫的道,“我、我給你帶了湯水來的。”
謝飏喉嚨裏意味不明的輕“呵”了一聲。
崔凝揚了揚手,青心連忙把食盒提進屋裏去。
“表哥。”崔凝沒有進屋,隔了窗子站在廊下,想着寒暄兩句,“你沒有大礙吧?”
謝飏不用想便知道她的來意,亦不打算費神,直截了當的道,“昨日綁你的是謝家二房夫人。她這麽做是爲了整治我,說起來……咳,咳,你是受我牽連才遭此無妄之災。”
他嘴角溢出點點血迹,擡手用拇指在嘴邊抹了一下,猩紅的血反而順着嘴角拉出長長一條,在慘白的臉上顯得觸目驚心。
崔凝頓了一下,掏出帕子遞了過去。
謝飏倒是沒有客氣,接過來垂眸将嘴角擦拭幹淨,眼見素白的帕子上染了血,他便沒有還回來,隻道,“你若恨,隻管報複,不論是我還是謝家。”
她因謝飏遭受無妄之災,謝飏卻也沒有趁人之危,崔凝談不上感激,也不至于遷怒。更何況,崔凝沒有想過更深層的原因,隻覺得謝飏本來也是受害者,還平白遭了一頓罰,簡直不能更冤。
“祖父已經做了決定,我沒打算再追究。”崔凝見他如此虛弱,便知曉青心并沒有誇大,“我隻是不想糊裏糊塗罷了。你……好生休息吧,我先回去了。”
若是平常,崔凝自當大大方方的關懷他,可經曆了昨晚事情,她心裏總是有那麽點不得勁,隻得随口敷衍一句便匆匆離開。
謝飏擡眼,看着她的裙角消失在二門處,又低頭咳了一陣。
崔凝給的帕子上已染了一片血,謝飏看了一眼,随手丢到桌上。
雪越下越大,冷徹骨髓。
開明坊某處竹林内,燈火煌煌,風止于高牆之外,密密壓壓的雪花緩緩傾落,下有溫泉升起的霧氣袅袅,四周修竹青翠欲滴。
此時翠竹枝上滿是紅色錦囊和各類好寓意的幹果,林中暖閣裏幾十名文人墨客聚在一處吟詩作賦,不少人将自己的詩句寫于紅綢帶之上,然後三五結伴往竹林去換取樹上錦囊。
曲徑通幽。
再往林深處走竹子生的越發密了,人亦越來越少,白日的清幽此刻看上去漆黑一片,反而有些瘆人。深林裏探出飛揚屋角,一團白練緊裹之物從上垂落,宛如蠶蛹一般。
“蠶蛹”之中殷紅的血順着底部慢慢滲出,一滴、一滴,不斷落入地面用竹片擺放的神秘圖案裏。
不遠處,幾人談笑聲慢慢靠近。
忽然有一人驚呼,“那、那是什麽?!”
*****
魏家。
魏祭酒處理完公務,剛從書房出來,便見小厮在門口着急打轉。
“郎君!”小厮一見他,便如見了救星一般,“夫人說五郎打從外邊回來便去祠堂跪着了,風雪這般大,若是壞了身子可怎麽好!”
魏祭酒皺眉。
他這個兒子早慧,自幼便極有主見,且嚴于律己,從不需要旁人約束管教,所以一直以來他對魏潛的教育都是以引導爲主。
魏潛偶爾也會去自行去祠堂思過,但這二十餘年,也隻曾徹夜跪過一回。
那時魏潛尚且年幼,經曆了一場劇變,一夕之間從天真活潑變得老成持重。
魏祭酒想到此,心中亦忍不住擔憂,遂不曾與小厮多言,匆忙趕往祠堂。
祠堂中燈火如豆,風穿堂而入,燈火明滅,投在牆壁上的身影始終筆直。
魏祭酒一進門,身上的暖和氣便被吹散了一半。他解開大氅,披到魏潛身上,一言不發的在旁邊跪到旁邊的蒲團上。
魏潛皺眉看向他,“父親這是做什麽?”
“子不教父之過,你若是做了錯事,也是我這個父親教導無方。”魏祭酒睨了他一眼,見他一臉的不贊同,不鹹不淡的道,“怎麽,難道你是打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我在想事情罷了。”魏潛把大氅取下來,打算給魏祭酒披回去,“您早些回去休息吧。”
魏祭酒不悅道,“穿着吧,若跪出病來,回頭你母親計較起來,我怕是又要吃頓排揎。”
魏潛固執的給他披上,“身爲人子,在列祖列宗眼皮底下叫父親挨凍,父親這是陷我于不孝。”
話說到這份上,魏祭酒倒是沒有再拒絕,卻也沒有離開,而是攏了攏衣襟順勢繼續跪着。
隔了須臾,魏潛忍不住歎了口氣,無奈道,“兒子隻是一時有些迷茫,父親不必憂心。”
“迷茫?”魏祭酒頭一次從魏潛口中聽見這個詞,一時竟是覺着有些新鮮。他雖一直以來專注于譯注撰文,但從來不是個隻醉心書卷的呆子,稍一聯想便知曉了緣由,“因爲崔二娘子的事?”
崔魏兩家結親,崔玄碧不可能把那麽大的事情瞞着,因此關于崔凝的身世,魏祭酒是知情的,隻是所知不如魏潛這般詳細。
“初接觸這樁案子,我心無旁骛,一心想要查出真相,後來從崔尚書那裏得知幕後兇手極有可能是陛下,我雖未放棄,但心中遲疑了。”魏潛眼中滿是迷茫,“我一直以爲這世上沒有任何事情能阻礙我探尋真相,隻是沒料想,我并非不畏強權,隻是那些人的權利還不夠大而已。”
魏祭酒側目,見微弱的光線勾勒出那張與自己有六七分相似的面容,此情此景不由令他想起自己年輕之時也曾有過的那些迷茫困惑,一時間心緒複雜。
“我一直在想,假如兇手真是陛下,我究竟會如何選擇。”魏潛轉眼看向魏祭酒,“父親會怎麽做?”
“确實難以抉擇。”魏祭酒歎氣,“我魏家兒郎皆要做直臣,可人心都是肉長的,總有舍不下的時候。”
直臣又豈是那麽好做的?魏祭酒知曉魏潛絕不會貪生怕死,然而魏家上下老少都是人命啊!
魏潛一時不語。
之前,他也憎恨自己的畏懼退縮,但是方才跪在這一尊尊牌位之前,他才忽然意識到,在這件事情上,他固然對自己失望,卻并非因此迷茫。
魏潛仰頭,目光落到寫着魏徵的牌位上,不知是在問先祖,還是在問父親,“如今佛道盛行,舉國上下多有信奉,佛說衆生平等,可是衆生當真平等嗎?皇權之下,民有三六九等,這世上的一切的正義皆是建立在這規則之下。既然這世間本就沒有公正可言,那我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倘若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衆生平等,就永遠不會有真正的公正。
魏祭酒聞言不由震驚,他順着魏潛的目光看過去,心中遲疑,即便是被譽爲明鏡的魏徵,恐怕也從來沒有想過以一己之力挑戰君權至上的觀念吧。
魏祭酒沉默片刻,緩緩道,“當年你被擄走,你母親幾欲崩潰,此後許多年她都不能走出陰影。我還記得,你回來見過她之後,也曾來這裏跪了一晚。”
魏潛垂眸靜聽。
“那天,也是你跪在那邊,我跪在這邊。還記得,你當時擲地有聲的發下宏願。”
願以律法爲刃,鋒芒之下,再無冤情;願以此身爲刃,劍鋒所指,惡将不存!
“言猶在耳。”魏祭酒笑道,“我便想,哪怕這輩子毫無建樹,也不枉人世走一遭,因爲我此生最引以爲傲之事便是有你這樣一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