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人。”謝飏看向魏潛,眸光之中竟然隐約泛出笑意。
魏潛颌首,“謝大人。”
崔凝去蘇州之前與謝飏匆匆見了一面,比起那時,他的神态越發的冷,與之對視,隻覺冷鋒逼人,便是笑,也絲毫沒有溫度。崔凝不由覺得驚訝,先時她隻覺得謝飏氣勢太盛教人覺得難以接近,然而彼時笑起來時風姿灼人,卻分明不似這般清冷。
“表哥。”崔淨欠身施禮。
崔凝與崔況亦随之行禮,“表哥。”
謝飏微微颌首。
“既然不期而會,不如同坐?”魏潛詢問衆人意見。
崔家三姐弟自然沒有意見,謝飏亦欣然應邀。
崔淨落後幾步,小聲問崔凝,“表哥和魏郎君有過節?”
“沒有吧?”崔凝疑惑,“阿姐怎麽這樣問?”
崔淨接觸爾虞我詐的場合比崔凝多多了,對于人與人之間的氣場有種很微妙感覺,這兩人面上看着客客氣氣,她卻嗅出一絲不尋常的氣息,不過想到家裏曾有意撮合妹妹與謝飏,心中又了然。
崔淨笑笑,“我近來思緒不甯,胡思亂想而已。”
崔凝壓低聲音,笑嘻嘻的道,“其實我也覺得有點怪。”
“你啊!”崔淨莞爾,“可長點心吧。”
都說男人心思粗,可事實上,他們若是在某些事情上計較起來,斤斤計較的程度比女子不逞多讓。
衆人上了二樓雅間,窗子敞闊,朱雀街的燈海近在眼前,外面熱鬧非凡,屋内卻十分清靜。
崔淨看了一眼,“鬧中取靜,倒是個好地方。”
魏潛道,“大娘子喜歡,日後常來便是。”
自淩策婚後,魏潛便極少與他碰面了,原是想問一句近況,但他素來敏銳,一掃眼便見崔淨眉宇間有郁郁之色,便隻随口客氣了一句,轉而與謝飏說話,“謝君也來逛燈市?”
“那倒不是,近來閑賦在家,偶然發現這間酒樓頗有趣緻便時常過來坐坐。”謝飏言語神情之中沒有任何情緒,讓人難以窺探他内心真實想法。
關于謝飏的入仕之後的經曆,魏潛也有所耳聞,心中隻覺得可惜,門閥士族,便是被當權者貶落到塵埃裏,也算不得什麽,因爲錢财、榮耀遠遠不是他們立足的根本,倘若哪一日風骨盡失,才是真正的傾頹沒落。
謝飏入仕之後,無數眼睛盯着,眼見着謝家如此急切激進,暗地裏不知笑話多少回了。
謝家遠離權力中心這麽多年,卻一直都是氏族譜上赫赫有名的貴族,如今出了一個人才,可是種種汲汲營營,十分辱沒門風,竟是動搖了百年來的名望。
魏潛心裏很奇怪也覺得有些惋惜,謝飏爲什麽會任由擺布,完全不反抗族中的安排?不過他與謝飏之間連朋友都算不上,不好交淺言深,便也不曾詢問。
崔凝想起在蘇州聽人提起過謝飏的身世,心覺得他事事聽從叔父安排,大約是覺得堂兄之死有自己一部分責任,心裏覺得虧欠吧。
“記得表哥所著《鹿台詠》中有一篇《上元雪賦》提到在高台上觀燈市,當時未曾讀懂,如今坐在這裏,倒是能體味幾分了。”崔淨笑道。
《上元雪賦》隻是《鹿台詠》中很短小的一篇,比起其他頗受贊譽的文章,這一篇十分不起眼,有人覺得沒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因爲它通篇寫的都是熱鬧景象,似乎沒有什麽深意,也不曾感懷什麽。
謝飏道,“你竟記得這篇。”
那容顔太晃眼,崔淨垂眼答道,“總覺得熱鬧之下盡是孤寂。”
謝飏頓了頓,隻莞爾一笑,不予評論。
崔凝倒是沒怎麽關注過謝飏的書作,隻恰好讀過這一篇,便笑着接話,“還是阿姐解的深,我讀完這篇卻隻覺得如同莊周蝴蝶,做了場夢似的。”
謝飏聞言長眉微動,看向崔凝,清冷的眼眸中難得顯露出幾分訝異,連慣常漫不經心的語調都帶了幾分認真,“莊周蝴蝶?”
崔凝覺得他目光灼人,一時辨不清喜怒,連忙道,“我不懂解文,表哥可别怪我胡言亂語。”
《上元雪賦》是謝飏十六歲所作,文章裏面他是雪、是燈、是任一一個路人,字裏行間都是真切的快樂。許多人覺得平平無奇,卻也有人覺得很有趣味,甚至從中讀出了連他自己都不曾想過的深意,然而從未有人懷疑過文中所描寫的一切是真是假。崔凝是第一個......
如今回想起來,實際那日他不過是他多喝了幾杯,在鹿台暖閣之中向下瞧了一眼,也不知是真的跑去玩樂了,還是睡了過去,醒來時已是在回家的馬車裏。
“讀文讀心,本就讀的是己心。”謝飏道,“人心隔山海,哪裏是能從隻言片語中能輕易讀懂的。”
同一篇文章,不同的人能讀出截然不同的意思。
隻是有人恰好與他同罷了......
謝飏淡淡帶過了過去,“聽聞魏君在蘇州又破了一起大案?”
“我不過是給小崔大人打打下手。”魏潛道。
謝飏笑的别有意味,“魏大人變了不少。”
恐怕認識魏潛的人聽他說出這話都會覺得難以置信,素來剛正不阿的人,竟然會爲了一個人說虛言了。
魏潛也覺得怪,若是熟識之人說他變了,魏潛覺得正常,但他與謝飏隻有過幾面之緣,謝飏話中卻仿佛很是熟稔的樣子。
謝飏未等魏潛答話便起身,“今日提到舊文,忽覺該去感受一下燈市的熱鬧,諸位且坐,子清這便告辭了。”
“謝君請便。”魏潛道。
崔氏三姐弟道,“表哥慢走。”
待目送謝飏出去,崔淨忍不住道,“聽說表哥仕途不順,見他卻像是未曾放在心上。《鹿台詠》那般辭藻瑰麗,妙趣橫生,全無世間紛擾煩雜,能寫出這等文章,想必也不會将這些看的太重吧。”
崔況搖頭,“我卻以爲不然。”
崔淨疑惑,“此話怎講?”
“大姐可曾看過表哥編纂的《陽夏志》?”崔況問。
崔淨點頭。
崔況道,“《鹿台詠》看似像是莊子一般講的道法寓言,但隻這名字,便别有深意。”
崔凝奇道,“有何深意?”
“《陽夏志》中提到那鹿台的舊址始建于五胡諸國混戰之時,原名逐鹿台,是軍事談判之所,取自《史記·淮陰侯列傳》中‘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疾足高材者得焉’。隋時改建成觀景台,地方官員覺着名字不妥,便改名叫觀鹿台。後來,此地成了文人雅士以文會友的地方。”
崔凝不解,“那爲何又叫鹿台?”
魏潛道,“鹿台此名正源于謝君。他的《鹿台詠》盛名在外,因他常去觀鹿台,衆人便默認鹿台便是觀鹿台,所以現在很多人都把那裏叫鹿台。”
逐鹿台建造之初便有“逐鹿天下”之意,野心可窺一斑。
因着《鹿台詠》中的寓言文章大多十分奇異,所以也沒有人深究“鹿台”究竟是什麽意思,崔況結合文章中的許多寓意,認爲謝飏心有雄偉抱負,覺得“觀”字不合心境,故而省略此字。
崔凝聞言不由怔然,她臨窗探頭往下看了一眼,正見謝飏剛剛走出不遠。
周圍無數目光黏在他身上,他卻仿佛忽有所感,回首往這裏看了一眼。
燈火煌煌如漫天繁星,他駐足其中,便如最耀眼奪目的一顆,四目相對,崔凝不由呼吸微滞。
謝飏收回目光,微微垂首,從街邊攤販那裏取了一張面具戴上,丢下一串錢,灑然而去。
“阿凝也想下去玩?”崔淨見她盯着外面,便問。
“啊。”崔凝回過神,懵頭懵腦的答道,“好啊!”
魏潛亦剛剛收回目光。
崔況将方才的一切收入眼底,不由暗暗憂心,二姐别是被表哥迷花眼吧?
叩叩叩。
有人敲門,“大人,宮裏有召。”
“知道了。”魏潛說罷,又對崔凝三人道,“我進宮述職,你們用完飯再出去玩,注意安全,早些回去。”
崔凝點頭,“好。”
崔淨笑道,“魏郎君放心便是,我們定将阿凝全須全尾的帶回去。”
魏潛聞言笑笑,十分順手的揉了揉崔凝的腦袋,起身匆匆離開。
其實魏潛一回來便趕去監察司述職,又怕聖上傳召,在官衙等了半日,監察令才讓他回來沐浴更衣暫作休息。
雖說監察司直屬聖上管轄,但聖上也不是每一次巡查之後都會親自問詢,然這一次案件事關一州别駕,聖上不可能不過問。
飯罷。
崔凝拉着姐弟去燈市,本想着放松一下,萬沒料想,崔況竟然成了長安城裏頭最受歡迎的俏郎君,也不知誰高呼了一聲小崔狀元,姐弟三人登時萬衆矚目。
街上恰有表演,熱情奔放的舞姬湊上來,圍着崔況舞蹈。
人潮生生将三姐弟擠散。
崔凝與崔淨也是好不容易脫身,發現身邊小厮婢女都不知道被擠去哪裏了,崔淨一時心慌,“阿凝。”
“阿姐莫慌,想來他們就在附近。”崔凝環顧四周,見旁邊的賣胡食的攤子還算清爽,便拉着崔淨坐下買了兩碗酪,“咱們坐在此處等等便是。”
崔淨想着前面就是自家酒樓,崔況也在不遠處,這才放下心來。
崔凝看着不遠處擰着眉頭被舞姬圍在中間的崔況,喝了口酪,“這些人眼神都不好使嗎?是謝子清不好看了,還是魏長淵才盡了,他們竟然開始追捧小弟?”
崔況相貌再好,也不過是個孩子,遠不及謝飏他們風姿翩然,可是剛剛謝飏走在街上,雖說引了無數目光,卻并不像崔況這般轟動。
“大約是勝在一個‘奇’字。”崔淨笑道,“前陣子聖上親口誇贊他乃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少年奇才,這才引得衆人争相圍觀吧!”
古往今來,少年才高者總會讓人另眼相看。不過,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崔淨沒有說:崔況更勝在出身。
崔氏的煊赫,是旁人遠不能比的。
衆多光芒集于一身,可不是難得一遇?
“那倒也是。”崔凝一邊喝着酪一邊看自家小弟的窘況,好不惬意。
一碗酪飲盡,崔凝隐約覺得有些不對勁,“怎麽還不見人尋來?”
照理說,他們隻是被人群擠開,其他人不會走太遠,附近的人都在駐足圍觀,小厮婢女們應該很快就能擠過來。
正想着,崔凝忽覺得眼前發黑,“阿姐!”
她一把抓住面前的崔淨,隻覺有人強硬的扯開了她的手,隐約聽見崔淨驚呼“阿凝”,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