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明眼人都能看出來,孫氏之死,周雲飛最恨的不是楊檩,而是程玉京。而在這個案子裏,程玉京卻隻是附帶的,甚至有可能并不在一開始的計劃之中。
魏潛望着虎蹄梅沉默不語。
衙役疾步從抄手遊廊走過來,“兩位大人。”
崔凝回頭,“何事?”
衙役道,“楊夫人想請崔大人過府說話。”
“說話?”魏潛語調微冷。
衙役道,“楊夫人派了婢女來請的,沒說有什麽事。”
“讓人進來回話。”崔凝道。
衙役應了聲是,轉身出去,不多時便将映柳帶了上來。
映柳方才遠遠便見崔凝身邊有個身着绯色官服的人,也不敢随意亂瞟,垂着頭行禮,“奴婢映柳,見過兩位大人。”
“你家夫人找我有何要事?”崔凝疑惑,難道楊夫人還有什麽線索沒說?
映柳道,“夫人惦記着堂審結果,也想感謝大人盡心查案,所以......”
“感謝就不必了,你家夫人想知道什麽,讓她自己來衙門問。”
聲音有若金石相擊,铿锵悅耳,卻分外冷漠。
映柳心裏蠢蠢欲動的想偷偷看一眼,到底還是被他的氣勢所懾,沒敢擡頭。
巡察使品級不高,可就算是身爲一州刺史的程玉京,也不好随便打發個人過來請她去叙話。巡察使代表聖上,又肩負稽查重任,一般沒有官員會等閑待之,巡察使也不會在巡查期間與當地官員私下往來密切。
崔凝也知曉其中利害,自然不會過去,但想到那麽個嬌弱的美人兒,到底是沒狠下心說什麽冷漠的話,“我職責在身,不便前往,楊夫人若對案情有什麽疑問,來衙門說便是。”
映柳似乎料到會被拒絕,答了聲“是”,便垂着腦袋跟在衙役身後離開。她走到遊廊轉彎處,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頓時愣住。
北方的郎君大都高壯,映柳一直覺得太粗犷,不如文雅的郎君好看,直到今日見到魏潛,才覺得自己以往的想法太偏隘了。
魏潛身材高大,肩膀寬厚,但是腰窄,四肢修長,絲毫不顯得粗笨,反而有一種别樣的風流。他的面部線條也硬朗分明,面無表情看着人的時候,整個人都顯得十分鋒利。
就那麽一眼,映柳回到楊家時心還在噗噗亂跳,心歎,什麽粗犷文雅,果然還是要看臉!
“映柳姐姐!”煮藥的婢女急道,“快别發呆了,夫人還在等你回話呢!”
“知道了,嚷嚷什麽!”映柳端起藥碗,去了楊夫人的寝房。
楊夫人這次是真的病了,這幾天連着在亭子裏繡氅衣,着了風寒。
屋裏靜悄悄的,連一個近身伺候的人都沒有。
映柳放下藥,輕聲喚,“夫人?”
“咳。”楊夫人撐着起身,“映柳,崔大人來了嗎?”
“夫人。”映柳上前扶起她,“奴婢早先就說過了,崔大人是不會來的。”
“可是她......”楊夫人哽咽,“罷了,人情冷暖,早就見的太多了。”
映柳歎氣,“夫人,崔大人是巡察使,先前爲了查案才會親自過來問話,現在結案了,但是職責還在,不可能應邀的。”
楊夫人也知道是自己強人所難,隻是她如今實在走投無路了,“映柳,你說我現在該怎麽辦......”
“夫人應當吃了藥,打起精神來,好好整治整治内宅。”映柳把藥端到楊夫人面前,“您不知道,現在家裏都亂成什麽樣子了。”
“他那樣一個人,怎麽就......”楊夫人端着藥,眼淚吧嗒吧嗒的落在碗内。
映柳平日特别喜歡楊夫人面團兒樣的性子,說話溫柔,對待下人也特别好,可這會兒又恨極了她這樣。
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主子再和善,若是關鍵時候靠不住,平日再好又有什麽用呢?映柳現在恨不能卷了包袱去求崔凝收留,但聽說崔家的侍女比一般人家的女郎教養還好,多少商戶都願意娶回來做正房夫人,她也就隻能胡亂想想罷了。
沒有保護的美色,會被許多登徒子垂涎,惹來禍事,可并非天底下所有美人都是同樣的結局。
映柳苦口婆心的勸,“奴婢知道夫人心中所憂,隻要您振作起來,一切都會好的!您看崔大人也是花容月貌,出來做官特别有氣勢,沒人敢欺負她!”
楊夫人道,“那怎麽能一樣,她出身清河崔氏,便是妲己貂蟬也沒人敢動心思。”
映柳被噎了一下,又忍不住道,“那就拿街口賣酪漿的俏寡婦來說吧,自打她拿刀砍了登徒子之後,再沒人敢招惹了。再說,您是诰命夫人,誰也不敢冒犯,比她可強多了啊。”
買酪漿的寡婦原是常縣人,被砍的那人還是常縣首富蘇家的兒子,她不僅砍了人,還暗中找到蘇家的死對頭做了筆交易,之後帶着兒子跑到蘇州衙門擊鼓鳴冤,母子倆險些吊死在官衙門口,蘇家的對頭在暗地裏推波助瀾,鬧的滿城風雨。結果登徒子被下了大獄,蘇家名聲也壞了,常縣商賈就像是嗅到了肉味的狼,一窩蜂的湧上來啃食。蘇家雖不至于倒了,可也是元氣大傷。
自此之後,凡是垂涎她美色的人,都不得不掂量掂量,她下回會不會直接上京去告禦狀。這世上,多得還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她連自己和兒子的命都能豁出去,還有什麽不敢的?
後來寡婦沒有回常縣,就在蘇州擺攤買酪漿養活兒子。因着鬧了那一通,又着實生得好看,生意一直不錯。雖然現如今不少人暗地裏嚼舌根,但人家不卑不亢,日子也過得下去。
映柳看着自家夫人默默垂淚的樣子,深深爲自己前程擔憂。
......
這廂裏映柳有心無膽,那廂卻是有人不要臉。
隔日一早,碼頭上。
崔凝看着風塵仆仆抱着自己大腿嚎啕大哭的婢女,一臉震驚。
這個映桃,彭佑莊子裏的婢女,昨日還明目張膽的給魏潛抛媚眼,今日便跑來抱她大腿,哭的涕泗橫流,滿嘴表忠心,臉皮簡直厚的令人發指。
“大人!”映桃扯了扯身上的大包袱,哭道,“如今大人不在了,我怕我充作官奴,爲了去衙門換憑證,已經花光所有繼續,大人若是不收留,我們真要活不下去了!”
眼見崔凝無動于衷,映桃連忙掏出一方帕子,“大人你看一眼吧,奴婢繡工出衆,奴婢的娘做的一手好菜!隻要給口飯吃就成!大人收下不虧的!要是您因着昨日的事不高興,奴婢這就把眼珠子扣出來,以後再不看魏大人一眼!”
崔凝看着她賣力推銷自己的樣子,噗嗤笑出聲來。接過繡品看了看,竟然真的十分出色。
“大人您笑了!”映桃激動萬分,“您答應了對不對?”
這映桃,見一個愛一個,整天做着姨娘夢,臉皮還厚,胡攪蠻纏,是個毫不掩飾的小人。崔凝意外的發現,自己并不算讨厭她,但也沒多喜歡就是了。
“我......”
崔凝正要說話,便見映桃已經一溜煙的跑到不遠處的茶棚,拉起一個婦人又沖了回來,一臉希冀的望着她。
那眼神,就如同她當初看魏潛。
拒絕的話就突然卡住了。
崔凝無奈一笑,“你确實換過憑證了?我可不收麻煩!”
“換了換了!”映桃連忙拿出憑證。
前日名醫聚集一堂,還是沒能救回彭佑。不過他謀殺楊不換,還不至抄家滅族,映桃母女自然也不會被充作官奴。可映桃不過是有點自以爲是的小聰明,并不懂這些。她們母**籍是在官服落了印的,想脫出籍不容易,但想換個主人并不難。
彭佑孤家寡人一個,家業一時無人繼承,将來要麽是充公歸入朝廷,要麽就是被他同族親近之人接手。而他家裏的奴婢,隻要找到新的主人願意接收,去官府交錢換憑證再由新主人到官府重新落籍便成。
映桃現在手裏的就是一張無主的憑證,假如無人接收,日後被人發現捉去賣了,她也沒處說去。
崔凝看了看身後還有一個巴巴跟來的仵作堯久之,心道,罷了,反正收一個也是收,收兩個也是收!一塊帶走算了!
魏潛站在船頭目睹一切,笑了笑,轉身進了船艙。
崔凝這次出來沒有帶侍女,映桃便當仁不讓的包攬了所有事情,整天像隻蜜蜂一樣圍着她轉,左一句“娘子渴不渴”、右一句“娘子餓不餓”,嗡嗡不停。反倒是向崔凝自薦的仵作,自打上了船之後,便整天縮在屋子裏,如同空氣一般。
“娘子,您出遠門怎麽不帶人伺候呢?”映桃問。
崔凝閑來無事,也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與她聊着,“我又不是出來遊山玩水。”
映桃不解道,“可我往常見着巡察使都還帶下屬和小厮呢。”
平常當然可以帶,不過崔凝這一次出來,還要暗中查師門的案子,自然越少人知道越好,不僅她沒有帶,就連魏潛也沒有帶人。
不過映桃沒等她回答,便自己圓上了,“肯定是他們貪圖享受!還是大人您清正廉明!”
“再胡說八道信不信把你丢下去喂魚?”崔凝沒解釋,但也不能任由她踩别人捧自己,這習慣若是不改,日後說不定要壞事。
想着,崔凝便決定吓唬她一番,“就你這張嘴,一張一合就污蔑旁人清白,說不定都不用我動手就有人收拾了。京裏确實是好地方,可是越好的地方越也難生存。”
映桃臉色一白,抿緊嘴巴,半晌不敢再說話。
崔凝暗笑,還真是能屈能伸。
不過,才安靜沒多會兒,映桃又忍不住弱聲弱氣的問,“娘子,伺候您的姐姐們都是什麽的樣兒的?奴婢聽說大戶人家的侍女,比小門小戶的嫡出娘子都金貴呢。”
“金貴不金貴我不知道,不過她們确實挺能耐。我身邊的青心,琴棋書畫樣樣都會,規矩也好,還煮的一手好茶。”崔凝見映桃表情越來越不安,繼續壞心眼的道,“還有青祿,點心做的極好,若是不做侍女,開個點心鋪子,日進鬥金不成問題。”
“哦,對了,她倆長得還好看。”崔凝摸了摸下巴,上下打量映桃,狀似嚴肅的評比,“嗯,青祿比你就好看一點,青心嘛......五個你綁一塊都比不上。她也不是勝在容貌,那個......腹有詩書氣自華,你懂吧?”
映桃大受打擊,一時也顧不上獻殷勤了,哭喪着臉回屋攬鏡自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