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無意戳人痛處,不過看他像是挺願意提起程夫人,便附和了一句,“想必您與尊夫人感情甚笃。”
“感情嘛......”程玉京自嘲一笑,“不提也罷!她去後,我這大大小小的納了滿院子,快活的很。”
崔凝腹诽:這滿臉自怨自艾還能再明顯點嗎!
婢女端着茶點上來,輕手輕腳的擺上桌。
程玉京端着茶并不喝,隻放在鼻端輕嗅茶香。他見崔凝遲遲不表明來意,心中覺得有趣,便也絲毫不着急詢問。
“咳。”崔凝幹咳了一聲,起身施禮,“下官冒昧尋上門來,還望大人恕罪。”
程玉京擡手示意她坐下來,故意調侃道,“诶,先坐,我也不是那不講理的人,要不要恕罪,端看你說什麽。”
崔凝卻也不慌,淡定落座,“彭佑身患怪病,方才下官審問之事,恰巧碰到他病發。”
“哦?”程玉京似乎有點興趣,然而神情卻未有什麽變化。
崔凝問,“您之前可知彭佑有疾?”
程玉京不答反問,“他患有何疾?”
崔凝道,“他在某種情況下,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程玉京聞言皺起眉頭,沉思須臾,不知道想起什麽,忽然坐直身子,“你的意思是,他和常人不同,一個皮囊之下有兩個魂魄?”
“唔。”崔凝突然覺得不太好解釋,“大概是這麽個意思吧。”
程玉京忽然想起一件事,頓時滿面震驚,“怪不得......怪不得......”
七年前,他在潤州任長史,恰逢冬至,便與幾位友人相約去郊外山莊賞梅。
那天傍晚忽逢大雪,衆人欣喜若狂,當夜便留宿山莊。屋内爐火融融,一衆人開着門,圍坐爐邊焙酒賞雪,外面天氣陰暗,大雪紛紛,有一人忽而從一旁樹林走出來,闖入衆人視線。那人身形瘦長,白衣大氅,青絲與衣袂在雪中翩飛,似要随風羽化登仙。
待近了,衆人才看清此人衣衫散開,刬襪踏雪,青絲披散,明明是有些狼狽的裝束,走的也極快,姿态卻十分從容灑脫。隻不過他一直側對着這邊,臉又被飛起的青絲遮掩,并不能看清長相。
程玉京本就是個放浪不羁的性子,他的朋友也自然不是什麽規行矩步之人,見着此情此景,頗覺得合意,便有人高聲笑問,“這位郎君,可要進來喝上一杯暖暖身子?”
那人聞聲看過來,青絲被風揚起,露出一張雪白俊俏雌雄莫辯的臉,唇角帶着一點紅痕,似魅似仙。他彎起眉眼,沖衆人一笑,腳步卻未停,氅衣順着肩頭滑落亦無所覺,飛快進入不遠處的一座閣樓。
衆人一時間被驚豔到失語。那張臉分明帶着幾分稚氣,一舉一動卻盡是風/流,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端是攝人心魄。
其實若說那小郎君生的多麽俊美無雙,倒也不至于,隻是或許是因爲美景相映,便成了程玉京平生所見最美之一。衆人之中不乏擅畫者,但是當他們激動的鋪紙執筆,竟然畫不出那情景之萬一。
程玉京還記得初次見到彭佑的時候,他也不過十幾歲,皮膚雪白,雌雄莫辯,容貌頗類那個小郎君,隻是性子似乎有些怯弱,縮在楊檩身邊,目光躲閃不敢與人對視,明明九分的容貌,勉強隻剩五分。程玉京瞧見這種人就膩味。
可楊檩也不知怎麽養的孩子,隔了幾年再見,一隻小羊羔突然變成了兇悍的狼,面容棱角分明,一雙眼眸黑沉沉的,說話之時緊緊盯着人,仿佛在看着将死的獵物。乍一見,程玉京完全沒認出來。
“我就說!短短數年,一個人怎麽可能變化如此之大!”程玉京說着,突然意識到自己見過彭佑的改變遠不止一次,“不對呀......他難道......”
崔凝不等他細想,歎了口氣,看上去頗爲惋惜,“看來一時無法探知其中秘密了。”
“你既然知道此事,必是見過他的變化了。”程玉京想起雪天看到的那一幕,不由好奇,“那是個什麽樣的人?”
“嗯......他說他叫衛冷,很愛笑,笑起來特别好看,和彭......彭佑完全不同。”崔凝考慮到“橘香散”的事情,話便隻說了一半。
“衛冷......一定就是他!”程玉京起了興緻,“我這就與你同去府衙提審衛冷,想必楊檩之死,與他有脫不開的幹系。”
“大人!”崔凝連忙阻止,“他已經變回原樣了。”
程玉京滿不在乎,“既然他能變,就想辦法讓他變,事關案情,難道還要坐等不成?”
崔凝忍不住皺了一下眉。他一個甩手掌櫃,突然間變得如此積極,哪裏是在意案情,分明是好奇心作祟。可到底是她大半夜跑來說起此事,眼下隻能好言相勸,“案子如今移交監察司,大人若是插手,難免有些說不清。”
“唉!”程玉京砸了一下嘴,“可惜了。”
崔凝見狀,試探道,“大人似乎對衛冷很感興趣?”
程玉京笑道,“我對有意思的事情都感興趣。”
“下官此次過來就是爲了此事,既然大人亦不知情,下官就不叨擾了。”崔凝起身告辭。
程玉京也不假客套的挽留,直接道,“阿燕,替我送送小崔大人。”
站在旁邊沒什麽存在感的婢女應了聲“是”,陪着崔凝出門。
程玉京斜靠在扶手上,眯着眼睛看着她們離開。
屋内一片寂靜,隔了半晌,程玉京無聲擡手,動了兩下手指,一旁的婢女立即躬身上前。
“叫人跟着崔凝,看她去了何處。”
“是。”
*
崔凝走出程府,回首隻見兩個寫了“程”字的燈籠随風微微晃蕩,仿如剛才燈火如晝的場景隻是一場幻覺。
跟着她的士兵忍不住感歎,“這一晚上得燒多少燈燭啊,貴族的日子果然奢靡。”
崔凝正抄着手沉思,聞言,面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
士兵頓時一凜,他隻是看這女大人面嫩,便放肆了一些,卻忘記這位背後可是清河崔氏!妥妥的門閥貴族,比程氏還要有權有勢。他生怕被問罪,提心吊膽的等了半晌,沒等來斥責,誰料轉眼一看,這位小崔大人皺着眉頭仿佛遇到什麽天大的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