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凝試探道,“彭大人,你也是掌管一州司法之人,應當明白,不管是定罪還是脫罪,都要講證據。”
彭佑垂頭不語。
崔凝朝他挪了挪身子,言辭懇切,“現在所有線索指向你,即使你不想爲自己脫罪,多少也爲楊别駕想想吧?他爲人所害,你不想着查明兇手,反而像隻縮頭烏龜一樣,對得起他當年舍棄一切去救你的情分嗎?”
言罷,等了半晌,依舊不曾等到彭佑的回答,崔凝怒道,“我看楊檩就是瞎了眼!你這個懦夫!行吧,我們就按現有的證據來結案,也不白費力氣了,反正他怎麽死的,跟我們有什麽關系!”
彭佑猛然擡頭,在接觸崔凝目光的時候,又立刻倉惶避開。
隻這一對視,便足以确定這不是之前的彭佑,崔凝不由一喜,生怕刺激過頭,又連忙安撫,“你别怕,我一個手無寸鐵的小娘子,又不能把你怎麽着。”
許多人見一個尚未及笄的小娘子跑來辦案,便會存輕視之心,但同樣,也會對她缺乏防備心,崔凝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所以該利用的時候就果斷利用。
可惜,這一番軟硬兼施下去,彭佑的反應根本不在預料之中!
崔凝滿心期待的等着彭佑的反應,然而他隻是愣了須臾,說了一句令崔凝感到無力的話,“小崔大人?你......怎麽在這裏?”
哪怕他仍舊像隻受了驚的鹌鹑一樣縮着脖子逃避一切吧,也好過現在這種情況。
崔凝提起的一口氣,硬生生被憋了下去,頗有一種渾身力氣無處使的感覺。
彭佑反應有些遲鈍,緩了片刻才稍有好轉,崔凝的反應,讓他意識自己“醒過來”,打斷了剛才這裏正在進行的事情。
“你對自己身上發生轉變當真一無所知?”崔凝有了關于道家“分神”的猜測,對彭佑之前的說法産生了一絲懷疑。
如果“本我”弱成那種德行,逐漸強大的“雜念”難道不會逐漸占據主導?物競天擇、道法自然,沒有什麽事情是一成不變的。
“他不知道,但我知道。”彭佑坐直,而後稍稍向後靠了靠,整個人松散閑适,從神态到姿勢與方才截然不同,亦與從前完全不同。
崔凝驚疑的看着他的變化,愕然發現,這似乎又是另外一個人?!
“很吃驚?自我介紹一下。”他笑的時候彎起眼睛,微微傾身,語氣溫柔,連聲線都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在下衛冷。”
“你、你們連名字都不一樣?”崔凝突然發現自己已經快要不認識這個世界了,“那我之前認識的人是誰?”
“當然。”衛冷挑眉,說話的時候尾音亦是上挑的,“你說的是彭二?我們都叫他彭二,不過那個傻子,一直覺得自己是彭佑。”
他現在的樣子讓人覺得十分輕浮,但一舉一動甚至眉梢眼角都極具魅力,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好看。
在此之前,崔凝見到的彭佑不是狀若癫狂便是面目猙獰,要不然就是陰着一張臉,她竟然從來沒有發覺這個人居然還生着一副極好的皮囊。
“你們?”崔凝不解。
“是啊,我和真正的彭佑。”衛冷笑吟吟的看着她,“小丫頭,有什麽想問的,可要快一些,說不準我一會兒又要睡了。”
“你......”世事變化太快,崔凝腦子完全跟不上,方才一肚子的疑問,此時一個都想不起來了。
“嗯?”他斜身撐着頭,饒有興緻的打量崔凝,舌頭舔了下嘴角,眼睛裏帶着鈎子似的,無端叫人覺得色氣。
崔凝怔了怔,然後伸手幫他把杯子裏添滿水,很是客氣的道,“我看你很渴的樣子,先喝點水吧?”
“哈?”衛冷先是一臉不可置信,而後忽然哈哈大笑,“也對,還是個半大的小丫頭呢。”
說着,一口飲盡杯中水,而後手指極有暗示的輕緩的撫摸着杯身,舌尖卷掉唇上殘留的茶水,湊近崔凝,低啞的聲音帶着若有若無的喘息,“在下還渴着呢,怎麽辦呢?小崔大人?”
崔凝活到這麽大頭一回見識這種場面,雖則以往沒吃過豬肉也沒正兒八經見過豬跑,但人類對于某些方面有着一種出自本能的判斷力。
不過,衛冷好看是好看,景兒也新奇的景兒,可她現滿腦子都隻想發自内心的問一個問題:您這麽騷您自己知道嗎?
“那個......”亂七八糟的想法先放一放,因爲她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如果彭佑的病症和道家所說的“分神”有共通之處,那麽這些分出來的人都是“雜念”,絕不會毫無理由的出現,所以......他心裏究竟有什麽過不去的坎,緻使自己分裂出這麽一個滿身是“欲”的人?
更值得深究的是,這個代表“欲”的人在目前出現過的幾個角色之中看起來最強大。這種強大,不是指武力強悍,而是心理上的。
執念越深,心魔越強,那麽,是不是可以猜測,彭佑受到最大的創傷與之有關?
彭佑曾經被賣進南風館,他被買進去多久、都遭遇過什麽事情,現在除了他自己,或許已經沒有人能夠知道,但是崔凝以爲,這件事情隻不過是緻使他分裂的其中一個原因,還有更重要的是......
“你和楊檩之間是不是有那種關系?”崔凝問。
“咦?”衛冷露出一絲訝異,修長的手指劃過唇角,“那種,又是哪一種?”
“唔。”崔凝認真的想了想,“雙修?合歡?”
衛冷可能活到這個歲數也沒見過這麽虎的小娘子,不禁失笑,“難爲你個生瓜蛋子竟然能想到這一層,果然不簡單。是啊,那又如何?”
雖然崔凝心裏已經有所猜測,但是聽到肯定的答案,還是覺得難以置信,“你、他、他不是......”
“他呀,就是個負心漢。”衛冷摸着手上的鐐铐,溫柔的像摸着情人的臉,語調卻十分漫不經心,“當年阿佑從南風館出來後,便有些不大好,平日裏但凡與男子接觸便會嘔吐不止,除了楊檩。”
人活在世上怎麽可能完全不接觸同性?彭佑短短時日便瘦到脫形。而且,更爲嚴重的是,他不僅不能接觸同性,就連對異性的接近也十分抗拒。
那段時間,楊檩幾乎什麽事情都不做,衣不解帶的照顧彭佑,直到他有所好轉。可是随之而來的便是另外一個問題,他對楊檩太過于依賴了,幾乎要形影不離的地步。
而兩人之間異常的關系的開始,是到了淮南以後,楊檩一次醉酒,強迫了彭佑。
這對于彭佑來說,無疑又是一次重創,但楊檩事後信誓旦旦,又是自責,又是發誓賭咒,說要一輩子對他一個人好。彭佑對楊檩有着超乎尋常的依賴、信任,所以楊檩的承諾多多少少能夠起到一些安撫作用,但他恐懼與人肢體接觸是種病,而非僅僅是讨厭,所以在之後每一次半引誘半強迫的發生關系之時,他變的十分矛盾和煎熬。
這種身心的雙重痛苦之下,誕生了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