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楊家出來,崔凝上馬急急往回趕,方轉過路口,便見一名差役迎頭跑來。
那差役見了她,慌忙喊道,“崔大人!魏大人叫小的來找您!”
“籲——”崔凝勒馬,“什麽事?”
“魏大人說先前與您商議的事已經辦妥了,請您回去審問疑犯。”差役一臉的驚魂未定,“不過大人,眼下衙門裏全是守兵,也不知出了什麽大事!”
往常都是由衙役捕頭抓捕罪犯,哪怕抓江洋大盜也不過出動府兵,可是眼瞧着衙門裏那些人軍紀嚴明,一股子煞氣,顯然來路不簡單。差役不知發生什麽事,不由心下惶然。
崔凝心中疑惑,他們之前并沒有商議過什麽事啊?不過轉念間她便想明白了,現在主要負責此案的人是她,五哥八成是爲了給她做面子,才會故意這樣說。
“走!”崔凝心中有了數,便直接打馬先行。
楊府與府衙相距不遠,崔凝下馬進門的時候,跟在後面一路小跑的差役也氣喘籲籲的趕到,眼見門口軍士要攔路,立即道,“兩位軍爺,這位是監察司的崔大人。”
門口兩名士兵面面相觑,臉上滿是震驚之色。
崔凝徑直進門,沒走幾步便遇見巡邏的守衛攔路。
差役跟着解釋,“這是監察司崔大人!”
“崔大人?!”領頭的将士詫異,一掃眼将崔凝從頭到腳打量個遍,目光銳利,“監察司何時出了個女大人?莫不是匡我?”
崔凝幾乎每天都要面對這樣的質疑和眼光,早就習慣了,心中也并不在意,隻是此刻沒什麽耐心應付,直接掏出令牌,語氣急沖,“你們若是不信,等會找魏大人求證便是!這一院子兵,還怕我劫囚不成!我有急事,先讓開!”
領頭将士看清令牌之後,遲疑一下,這才揮手示意讓路。
跟在身後的差役眼見前頭三五步便是杵着個刀兵,生怕又被攔着,自以爲機智的高聲通報,“崔大人駕到!”
突如其來的嘹亮唱到聲不僅把衆兵士驚了一下,就連崔凝也被冷不丁吓得一個踉跄,險些摔倒。
她一個末流小官,一聲“小崔大人”都是同僚或長輩戲稱,如此隆重出場,羞得她恨不能刨個洞把身後差役給埋了,于是腿下生風,悶頭一路疾行,倒意外的頗有幾分氣勢。衙門裏頭的守衛也不知是信了,還是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居然當真叫她一路暢行。
“五哥!”崔凝沖進屋,一肚子話到了嘴邊卻見程玉京也正在座,閑閑的搖着扇子,嘴角微揚,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愉悅。
崔凝皺眉,拱手施禮,“程刺史。”
程玉京笑道,“小崔大人好像很不歡迎本官?”
“您誤會了。”崔凝在楊府得知程玉京包庇外甥,方才又乍見他春風得意的樣子,确實不甚喜歡,不過這種情緒隻是一閃而過,楊檩和彭佑把持蘇州政務,站在他的立場上,這二人倒了,的确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
程玉京哪能看不透崔凝的想法,隻是并不在意。若說他對楊檩的死尚有幾分惋惜,對彭佑可就沒有半點憐憫了。
魏潛開口岔開話題,“彭佐使在蘇州頗有勢力,我和阿崔擔心有什麽變數,隻好暗中調兵以保萬全,還望程大人見諒。”
程玉京知曉監察司的人在必要時可以調動少量兵力,蘇州如今形勢複雜,所以他對于眼下的情形早有預料,“魏大人無需多慮,說起來也是我這個刺史無能,這才逼得二位不得不如此行事。唉——不瞞二位,這滿蘇州上下被我猜了個遍,卻做夢都沒想到兇手竟然會是彭佑!”
這件事,程玉京沒有絲毫誇張,方才在園子裏聽聞彭佑被抓的消息,驚的他失手打翻了一個香爐。程玉京與他們鬥了多年,沒有人比他更了解這二人之間的關系。他手下的人隻罵彭佑是楊檩的走狗,但他知道,彭佑把楊檩看的比命還重,重到有時候他忍不住暗暗揣測,兩人背地裏是不是有什麽分桃斷袖之事。
“楊檩之于彭佑,亦父亦兄,往日楊檩生病受傷,他都恨不能以身替之,怎麽可能是兇手?”程玉京疑惑,遲疑道,“莫非是因愛生恨?往日彭佑便恨不能時時刻刻粘着楊檩,老大不小的也不娶妻生子,楊檩沒續弦之前,整日住在楊府......”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楊檩倒是從不缺女人......這麽一想,說不定真是愛而不得,痛下殺手。”
崔凝吃驚,“因愛生恨?!愛而不得?!是、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程玉京見她眼睛瞪的圓溜溜,頗爲有趣,不禁莞爾,“自古以來便有龍陽之好,城中有好幾個南風館,也不是什麽稀罕事。不過,你既不知道此事,又如何猜到他是兇手?”
崔凝聞言,撫着心口緩了緩情緒,答道,“第一個疑點是楊别駕的坐騎,能讓卷雲順從的人隻有幾個,彭佑是其中之一。我們調查過,因爲楊别駕死亡時間是深夜,故而這幾個人都沒有不在場證明。之後我們在發現小厮屍體的地方泥土中有石垩,于是暗中重點查了幾個能夠牽走卷雲的人,除了彭佑之外,沒有一個人的鞋子沾了這種泥土。”
程玉京沉吟道,“也說不定兇手發現這一點,早早就把鞋處理掉了。”
“是有這種可能。”崔凝點頭,“不過馬夫不過是個普通人,本來就沒有幾雙鞋子,若是突然少一雙,很容易被發現,從我們暗中查證的結果來看,他似乎并沒有嫌疑。剩下的,便是**的周縣令和彭司法。我們派去**的人尚未有回音,不過相較之下,彭司法更有可能趁着職務之便混淆視聽。”
彭佑鞋底沾了帶有石垩的泥土,但他是發現屍體的人,衆目睽睽之下去的河邊,所以腳上沾了這種泥很正常。可是,假如他也是殺害小厮的兇手呢?
“還有一件事最爲奇怪,我方才去楊府,聽見下人說自從楊别駕死後,彭佑便不眠不休,一直帶人查案,然而回想我和五哥初見他那日,他雖然形容狼狽,但身上沒有沾染一絲血迹。除非他中途換過衣服,否則也太不符合常情了!所以我正打算查證此事。”
程玉京和魏潛立即明白她話裏的意思。
程玉京歎了口氣,“不用查了。那天他才趕到巷口,看見滿地的血,狀若癫狂,直接厥了過去。在他昏迷的時候,我命人查探現場,将屍體收了。他暈厥的事,楊府的人未必知道。”
崔凝聞言不禁失望,還以爲自己發現一個疑點,沒想到隻是誤會。不過她因爲這兩件事情判斷彭佑有嫌疑,那五哥又是因爲什麽呢?
魏潛忽然問道,“他昏迷多久?”
程玉京道,“大概隻有半個時辰左右,針灸之後便醒過來了。”
“他醒過來之後是什麽反應?”魏潛問。
程玉京回憶道,“傷心。然後瘋了一樣的帶人查案。”
魏潛思忖須臾,道,“審問疑犯吧。”
“這......魏大人,證據不足,直接扣押審問不好吧?”程玉京有些失望,不過心裏還算認可魏潛的能力,相信他不會這般胡鬧,“莫非你還有别的發現?”
魏潛道,“楊别駕這個案子證據尚且不足,不過,他卻是另外一起案子的兇手。而且我心中有些疑問,需要驗證。”
“另外一起案子?!”崔凝驚訝不已。她對魏潛一向信服,自然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隻是沒有想到他整天呆在衙門翻卷宗,竟然悶不吭聲的幹了這麽大一件事!
程玉京頓了頓,面上不動聲色,隻歎息一聲道,“那便審吧。”
官場上不是沒有清正之人,可他不是,楊檩不是,彭佑更不是。所以魏潛說彭佑謀殺過人,程玉京半點不驚訝,但是他内心亦并非毫無波瀾,反而魏潛不動聲色查到彭佑把柄,令他心中極爲震撼。他雖說被壓制多年,但好歹也是個刺史,不說整個蘇州遍布眼線,至少這個衙門裏的事都逃不過他的眼,可魏潛究竟什麽時候翻出彭佑的老底,他竟然毫不知情!
程玉京生怕魏潛冷不丁的将他也給拉下水,隻好默默降低存在感,他見魏潛沒有打算正式堂審的意思,便也不曾開口。
不多時,彭佑便被壓至堂上。
崔凝打量他,見他一雙眼淬了毒似的,看着他們三人的目光盡是怨毒,咬牙切齒的道,“好一個清正廉明的監察佐使,萬萬沒想到,我彭某人竟是看走眼了!”
幾乎是一瞬間,崔凝便明白他在想些什麽!彭佑大概以爲他們狼狽爲奸,故意陷害他。崔凝心道,難道彭佑真的與楊檩之死無關?回想起之前的事情,她總覺得彭佑的表現處處正常,卻又讓人莫名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隻是眼下她腦子裏一團亂,根本理不清頭緒。
魏潛并未反駁彭佑的話,語氣平淡的問道,“你可還記得楊不換?”
彭佑有六七年沒聽人提起過這個名字了,冷不丁聽見,不禁愣了一下,“楊不換?”
“七年前,楊檩尚是淮南道治下的縣令,身邊有一随從,名叫楊不換。楊檩在一次回老家祭祖的途中爲遭遇匪徒,楊不換爲護他而死。”魏潛邊說,邊仔細觀察彭佑的表情。
彭佑有些不解,并未接話,隻靜靜等着下文。
程玉京并未從彭佑的表情中窺探出什麽,便轉問魏潛,“難道是有人買兇殺楊檩?”
魏潛道,“幕後兇手的确想要殺一個人,但目标并不是楊檩,而是楊不換!”
這個答案出人意料,但看一看彭佑眼下的處境也不難明白是怎麽一回事。當年楊不換是何等的人才出衆,雖淪落成一介随從,但楊檩從始至終都将其引爲知己,以禮待之。他對楊不換的倚重,遠超過年紀尚小的彭佑。假如彭佑因爲嫉妒,想要除掉楊不換,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覺得是我買兇殺了他?”彭佑嗤笑,“給我扣罪名也找個說得過去的,拿七年前一件子虛烏有的事情做文章算什麽?他是大人爲我請的老師,我殺他做什麽?”
魏潛道,“那件事情雖已過去七八年,但并不難查證,隻不過沒有人去追究罷了。如今人證物證具在,是不是冤枉你,自會見分曉。不過在此之前,我有一句話想問你。”
魏潛微微傾身,認真的看着彭佑,“據說匪徒出現的時候,你也在現場,如今回憶起來,難道沒有覺得哪裏奇怪?”
彭佑愣了一下,好似忽然想起什麽,忽然面色劇變,“你這話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