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笃定道,“是啊,大家有目共睹的事兒,小的哪敢诓騙大人。”
他說着上前敲門。
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婆子探頭出來,見了一身官服的崔凝,這才走出來施禮。
小厮道,“大人來找夫人說話,煩劉嬷嬷尋個姐姐給大人引路吧。”
若是平常,劉婆子怎麽都不能讓一個不請自來的人随便進後院,但今時不同往日,她也不阻攔,直接尋了個機靈的婢女帶崔凝進去了。
崔凝見婢女頗有技巧的分花拂柳,自身衣袖已經濕了一大片,卻沒有讓露水沾染到她身上。
盯着婢女衣袖看了半晌,崔凝突然頓住腳步,腦海中浮現那日初見彭佑的樣子——他臉色蒼白,沒有帶雨具,一身官袍被雨水浸濕,也沒有帶官帽,一身狼狽......
崔凝甚至能想起他鬓邊淩亂的碎發貼在臉頰上,畫面還如此清晰,她确定,那天彭佑身上沒有任何血迹,包括後來兩人在衙門打了一架,她也不記得在他身上看見過血迹。
這不符合常理!
一個人乍然看見至親倒在血泊中,定然會沖上去施救。就算事先知道人已經死了,也不太可能隻遠遠看着,根本不靠近确認吧!
崔凝當初親眼看着二師兄縱火,就算明明知道他沒有生還希望,她一日沒有親眼見着屍骨便一日不會相信。以己度人,彭佑在趕到現場的時候,怎麽會不親自上前确認?更甚至可能連碰都沒有碰屍體?
況且,楊檩的死法慘烈,整個巷口都是血,得站多遠才能确保身上不沾到一點血迹?除非他在此之前就确認過,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假如小厮所言是真的,那彭佑恐怕即使不是兇手也是知情者。
除此之外,崔凝想不到别的理由。她想到魏潛今早突然不讓彭佑參與案件,是不是也由此懷疑他了?
崔凝恨不能立時去審問彭佑,卻不得不生生忍住。身爲巡察使,固然有特權能夠調動州縣官吏,可這些人能不能真的爲她所用尚且存疑,更何況,這一次嫌疑人便是身居高位之人。
回想這幾日彭佑的種種表現,崔凝心裏越發疑惑,他那種悲切并不像是作假。
“大人,夫人就在亭中。”婢女道。
崔凝回過神,擡眼看去,隻見霧氣蒙蒙,花叢掩映之中,那一襲素衣的的女子伏在繡架前穿針引線,一雙白玉似的的手如蝶飛舞,煞是好看,畫面安甯的令人不忍心驚擾。
楊夫人身邊的婢女映柳是認得崔凝的,躬身提醒道,“夫人,崔大人來了。”
崔凝便見那楊夫人飛舞的手緩緩垂落,側臉看過來,露出一張姣好的容顔,頓了一下,才将針線放下,起身相迎。
“夫人秀這個做什麽用?”崔凝走入亭中,目光落到繡架上。
那是一隻展翅高飛的雄鷹。
楊夫人聲音微澀,“是氅衣。”
她話不多,映柳便幫着解釋,“再有幾日便要蓋棺了,夫人是想着盡快把這氅衣趕制出來随葬。”
“夫人與楊别駕感情甚笃。”這出乎崔凝的意料。
這副雄鷹圖是典型的蘇繡,毫發畢現,精緻絕倫,看上去已經接近收尾階段了。崔凝不知道秀這樣一幅繡品具體需要多久,但可以肯定必不是短日之功。再者她們這些貴夫人做繡活畢竟不像繡娘那樣趕時間,也就是說,這件氅衣繡制沒有半載也有數月了。
“映柳去沏壺茶。”楊夫人道。
待亭中隻剩下二人,她緩緩歎息一聲,仿佛卸下僞裝一般,整個人一瞬間變得頹然,“我已在此恭候崔大人多時了。”
崔凝詫異,“夫人有話要對我說?”
楊夫人恨恨道,“害大人性命之人,定與程刺史有關!”
她說罷,又懇切望向崔凝,“前些日我渾渾噩噩不知事,今日大人就要蓋棺了,我雖無用,卻不能、不能教他枉死。”
崔凝想到自己方才的揣測,又忽聞她如此笃定,不禁疑問,“夫人爲何如此笃定?”
楊夫人許久都沒有回答。崔凝也隻耐心等着,不曾催促。
靜默了許久,她才喃喃道,“或許我真是個不祥之人。”
這一刻,她表現出的,并非是流于表面的悲傷,亦不似下人說的那般冷漠,而是一種崔凝看不懂的,極複雜的情緒。
語氣中透着自厭與絕望,不甚激烈,卻令聽的人心裏無端難受。
“我幼年逢上家道中落,父親罹難,爲了活命,母親給人做了填房。沒出幾年,我那繼父的上峰看上母親,繼父便将她送去別苑陪了那人數日。他升了官,卻厭棄了母親,甚至因她不肯自絕,整日謾罵羞辱。再後來他得罪人,死于非命。”
一個擁有驚世美貌的寡婦,惹得多少人垂涎。當時有人爲了她大打出手,因此送命,坊間便都傳言紅顔禍水。
楊夫人撫上自己的臉,目光鈍鈍的轉向崔凝,“我容貌肖母。”
短短幾個字,竟是道不盡的心酸。
“她原是個極有才情之人,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後來自毀容貌,靠着接繡活将我拉扯長大。”楊夫人抿了抿嘴,放下手,望着崔凝笑道,“我原以爲自己比她幸運。”
崔凝見那一雙美目中盈盈霧氣彙聚成晶瑩淚滴順着瑩白的臉頰滑落,忍不住掏出帕子遞給她。
楊夫人沒有接,任由眼淚不斷滾落,“我前夫待我極好,夫君也是。”
“據說您前夫是不慎跌落假山身亡?”美人落淚,崔凝心疼歸心疼,卻沒有忘了來意。雖然戳人傷疤不好,但職責所在,在所難免。
“是程大人的外甥。”楊夫人厲聲道,“那狗賊不知從何處見過我,對郎君威脅利誘,見他不從便痛下殺手。郎君尚未下葬,他便堂皇登門!那狗賊逼迫太甚,我......我隻得求上大人。”
她曾聽夫君提起過,楊别駕與程刺史是死對頭,而且放眼整個蘇州,也隻有他敢與程刺史互别苗頭。
她爲了報仇可以不惜一切,莫說委身做個玩意兒,便是豁出一條命又如何?隻是不曾想,楊檩竟是個憐香惜玉之人,沒有絲毫輕慢不說,還三媒六聘娶她過門做正妻。
縱然她心裏一直放不下前夫,卻一直視楊檩爲恩人。
不管楊夫人對楊檩有沒有情愛,在她心目中,他是無堅不摧的利刃,是屹立不倒的高山。
如果說,她第一次成親後整日戰戰兢兢生怕失去,在嫁給楊檩之後卻十分安心,因此初聞噩耗的一瞬間,她整個人都是懵的,仿佛信仰崩塌一般。又恍惚覺得,自己是在重複過着母親的一生。連楊檩這樣鷹狼一般的男人都輕易死于非命,還有誰能護得住她?
崔凝見她眼中盡是迷茫,不禁歎了口氣,繼續問,“你如何确定程大人的外甥是謀殺你前夫的兇手?”
“他自己對我說的。”楊夫人想起那個人得意洋洋的樣子,便恨不能将其剝皮拆骨,“大人将那狗賊抓捕歸案,程刺史倒是未曾徇私。”
程玉京沒管,可是可沒攔着他夫人插手。程夫人從中運作,咬定那程琨是失手緻人死亡,不少證據都被處理掉了,最終隻判了個流放。
楊夫人恨的不行,她雖見識不多,但也不傻,深知對于他們這樣豪門貴族而言,流放就意味着無罪,出去吃了點苦頭,很快就會被救回來。楊檩卻勸她道:隻要不當場問斬,程琨最終都會沒事,看在眼皮底下倒是不方便。
當時楊夫人不解深意,直待一個月後,楊檩告訴她,程琨在流放路上染病死了,渾身潰爛流膿,死得極慘。
這世上哪有那麽多天理循環報應不爽,那病,自是楊檩弄出來的。
楊夫人默默垂淚。
“所以您認爲程刺史是害楊大人的兇手?”崔凝問道。
楊夫人哽咽道,“除了他還能有誰!當初他雖然不曾阻撓大人辦案,可那畢竟是他外甥。”
崔凝總算明白了,這楊夫人不是不關心案情,而是打心裏認定了兇手,也認定自己是不祥之人,給他人帶來災禍。
“我聽衙門差役說,那日程刺史夜半歸家是因爲夫人有事請他回來。”崔凝勸道,“還請夫人如實回答。不管兇手是誰,必要有證據,總不能聽誰一面之詞。”
楊夫人臉色發白,“他在衙門留宿,我派人給他送過東西,順嘴叫人囑咐幾句,卻、卻不曾要他一定回家。”
崔凝點頭,這個行爲也合乎楊夫人表現出來的性格。她出身不算高,還是再嫁,楊檩又于她有恩,像她這樣柔順的女人多半是對楊檩千依百順,不敢有任何要求,如何會半夜派人去請他歸家?但是當時她囑咐的話中,的确有期盼他歸來之意,很難說楊檩是不是聽了這番話才改變主意。
“在案發之前,夫人可曾察覺楊别駕有何異樣?或者他可曾提起過與何人有約?”
楊夫人不用回想便道,“不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