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事。”崔凝咧着嘴頗是沒心沒肺的笑道,“師父說我萬事不留心上,若是不好生修道,将來多半是個薄情寡性的。”
魏潛不免覺得好笑,“你這尚未亂便要棄了?”
崔凝蓦地想起先前那個吻,臉上一熱,舌頭突然打了個結似的,“亂......亂亂,亂着呢。”
見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不由尴尬的咳了兩聲,連忙轉移話題,“那你在河邊查到什麽線索?”
魏潛便就順着她的話答道,“以前護城河岸的土壤裏混了一些石垩和砂石,應該是以前有人嘗試用這個辦法加固河岸,倘若有人到過那裏,想必鞋上會留下痕迹。”
石垩也稱石灰,《本經》中曾記載:近山生石,青白色,作竈燒竟,以水沃之,即熱蒸而解末矣。
諸多記載中,都是用它入藥,後來有人發現石垩經過處理之後能充作建屋的粘合物還能粉牆。時下造屋都愛粉牆,尤其是文人墨客,看見人家上好的粉牆總會忍不住提筆在上面題字作畫,因而石垩的價格一向不便宜。從用料來說,修河道的官員算是蠻拼的了,隻是可惜了那些石垩,不知經過怎樣的變化,已經不複烈性,成了顆粒或者粉末混雜在土裏,但顯然沒有起到粘合加固的作用。
崔凝立即去門旁拎了自己的鞋子查看,果然見到鞋底以及縫隙處摻雜了不少灰白物,“果然有!”
“莫看了,快去洗漱,吃完早飯睡一會。”魏潛俯身從她手中拿走鞋子。
崔凝想着自己雖然沒有親自上手驗屍,但畢竟離得近,是需要洗洗。
她風風火火跑去浴房清洗,待回來時,看見魏潛已經命人把早飯擺上了。
魏潛瞧着她默不作聲的眉飛色舞,忍不住問,“想什麽呢?”
這話說起來有點不厚道,崔凝常常想,虧得那些人誤會五哥,這才叫她白撿了個大便宜。若是以往,她早就脫口而出,可學了這許多年的規矩人情,也知道自己所慶幸的正是魏潛不好的過去,即便他可能不會在意,她也隻抿嘴笑說,“我小時聽了許多仙人飛升的故事,便問師父,是否隻有遇到奇遇才能夠大道飛升。他說了很多話,修心修德之類,我都忘得差不多了,隻記得他說凡人皆命數,奇遇可遇不可求。可是不知道爲什麽,我就覺得自己肯定有這種造化。”
“可現在,拿這世上所有奇遇換你,我都不換。”她眸中映着的燭火随風微晃,歡喜仿佛能夠溢出來,溫暖燭火和着清晨朦胧天光裏,七分天真,三分魅惑。
魏潛怔怔看了她片刻,垂眼端起一杯茶快速抿了幾口,似乎這樣便能夠制止心口小鹿亂竄。
崔凝又道,“我知道他們背後是怎麽說的,但我打心裏覺得......覺得你配得上這世上最美好的女子,我沒什麽好的,還是個大麻煩,我總覺得委屈你了。”
就像這一次,死者畢竟是一方高官,魏潛全權放手給她是擔了極大的風險。
崔凝知道,别人私下裏都說魏潛撿了個大便宜。他們這般說,無非是因爲她的出身,然而她從小不在崔家長大,盡管這幾年一直在努力培養所謂的“家族榮譽感”,現在做很多事情都能夠考慮到崔氏榮辱,内心卻始終無法像一個真正的貴女那樣。她是一個小道姑,從小立志要長得好看,當一個好仙姑,與二師兄一起擔負養道觀的責任,她不覺得自己比任何人低賤,但也從沒覺得自己有什麽優秀的地方。
而魏潛在她眼裏,沒有任何缺點。
魏潛詫異,往日崔凝說“撿便宜”的話,他隻覺着小姑娘嘴甜,今日竟從她的語氣中聽出些許自責自卑。
“切莫胡思亂想。”他盛了一碗粥遞給她,“你若是不好,别人也不會爲自家天之驕子說親。”
崔凝接過來吹了吹,聞言擡頭,一臉驚奇,“天之驕子?誰呀?”
魏潛垂下眼簾,未曾答話。他本不應說這個話,但小姑娘心性疏闊,不能任由她這般胡思亂想。
“你說謝表哥?”崔凝覺得自己身邊一個個都是天之驕子,但除了已經娶了她姐姐的淩策外,之前有過議婚苗頭的就是謝飏了,“崔謝兩家不過有一點結親的意思,都沒正經議親。況且,他們家能想到我也無非是因爲出身。”
謝飏到長安第一次入崔府的時候便不知從哪裏傳出兩家要結親的消息,崔家沒有将此事宣之于口,但也不曾刻意隐瞞。
“隻要有心去查,世上就沒有真正的秘密。”魏潛繼續道,“謝子清是謝家這一代最爲出色的人,謝氏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他們若是不看好你便絕不會有結親的念頭。”
崔凝點頭,默默吃着粥,屋裏十分安靜,隻有瓷器輕輕碰撞的聲音。
半晌,她才突然做出回應,“五哥,你是不是吃醋了!”
他竟然還去查過謝飏?
“咳!”魏潛一口粥嗆進去,咳得驚天動地。
崔凝忙放下碗,起身一面幫他拍背,一面道,“五哥這醋吃的好沒道理,謝表哥都不帶正眼看我,你說符大哥看上我都比說他靠譜。”
魏潛方才好些,可一聽她這話,喉嚨又癢癢了。
她不知道,符遠還真曾動過求娶的心思。
當初符遠與淩策一道前往清河,除了垂涎崔氏族中書樓之外,也藏着别的心思。那時與淩策有婚約的還是崔凝,她的姐姐崔淨恰逢議親年紀卻并未說定人家,符遠便是得知此事才借着遊學的名頭前去探探消息。後來淩家的婚事落到崔淨身上,符遠也沒歇了心思,轉而打起了崔家其他幾房的主意。
符遠想娶崔凝,魏潛一點都不吃驚。崔家嫡脈幾房的姑娘,适齡的都已經名花有主,剩下的還太小,他就是願意等十年八年,崔家卻不會願意給自家女兒定個這麽大歲數的夫婿。比其他還在蹒跚學步的娃娃,求娶崔凝顯然更靠譜。
至于符遠對崔凝有沒有動心,那定是沒有,否則以他的爲人,怕是任誰攔着都沒用。
符遠對崔家勢力感興趣,又不是非崔凝不可,真上趕着去求娶也不一定能成,卻是一定會傷了魏潛。符遠的野心很大,官場爾虞我詐,或許日後再也找不到像魏潛這樣交心的朋友了。
庸才無趣,有才華的人絕大部分也都像他一樣有野心,魏潛才華出衆,但追求的從來都不是權利,隻要符遠想,他們大約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麽沖突。符遠一向是個很會權衡利弊得失的人,所以他幹脆利索的放手。
然而關于這些事情,魏潛不會與崔凝讨論,“有空還是多想想案情吧。”
崔凝點頭,見他神情不錯,便不再多說,吃完飯安心回去休息。
時間緊迫,眯了大半個時辰,她又隻得起來忙活。
先前崔凝打算讓彭佑負責問詢楊夫人,現在他不能參與破案,她隻能親自去了。
早晨霧氣将散未散,近楊府時崔凝才看見楊府外竟挂了喪幡,門口停了四五架車馬。她趕緊下馬快步走過去,見楊府的管家正站在門口迎客,不禁皺眉。
“見過巡察使。”管家見到崔凝,拱手施禮。
門口的賓客聞言,紛紛看向她,見着是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都驚詫不已,有三兩同行之人已忍不住開始竊竊私語。
崔凝把缰繩丢給身邊差役,走上門廊,“怎麽突然發喪?”
昨天那楊夫人還拿不定主意,結果扭頭便發了喪,今晨便扯了幡?命案中屍體的處理辦法一向都有先例,不是說想發喪就可以随随便便發了。崔凝暗暗心驚,這才覺着在地方辦案的難處。他們人手不足,這麽大的事居然一點消息都沒收到。
她不禁想,倘若作案之人就是蘇州官員之一,怕是随便使點小手段就能令她焦頭爛額。
今早的事給她敲了一記警鍾。楊檩被殺一案,最難的不是尋找線索,而是對付從中作梗之人。
“回大人,昨日下午便發喪了。”管家見她明顯不是前來吊唁,便又問,“大人今日過來可是有别的事?”
“找你家夫人聊聊。”崔凝道。
“這前頭事多,恕我不能親自爲大人引路。”管家喚了一個小厮過來領她進府。
崔凝跟着小厮走了幾步,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問了一句,“你家夫人昨日與我說要問問彭司法的意思,彭司法也同意發喪了?”
“昨日夫人見過彭司法,想來是問過的。”管家道。
言下之意,他當時并不在場,問沒問過都是揣測。
崔凝點頭,進門先給楊别駕上了柱香,才随同小厮往後院方向去。
繞過正堂一擡頭能看見樹叢掩映之後高高亭子,那亭子位于後院,建在高高的假山之上,若坐于其中,能俯瞰大半個楊府。
隻是看着不遠,道路卻迂回曲折。
崔凝有些納悶方才上香怎麽沒見到彭佑,她想着便側首問那小厮,“彭司法今天沒來?”
“彭大人早上來過,跪在靈堂裏不讓任何人打擾,聽說管家帶人過去的時候發現他暈倒了。”
小厮見崔凝一副唠家常的樣子,沒有那麽重的官威,說話很是放松。他唏噓道,“大人出事之後,彭大人瘋魔似的,日夜不曾合眼,連家都不曾回,一直帶人在外追查兇手,平日裏多冷酷的一個人啊,今早隔着遠遠的便聽見他嚎啕哭聲。親兄弟也不過如此了!”
相比之下,夫人的表現就太冷靜了。他聽後院的丫頭說,夫人除了頭天聽聞大人的死訊哭過一回,後來也不見多傷感,說是身子不舒服日日煎藥吃,但瞧着像沒事人兒似的,昨夜裏還支了架子繡花呢!
他們私下裏都議論,大人寵夫人如珠似寶,便是塊冰也焐化,沒想到平日裏看着那麽柔柔弱弱的人,心腸竟如此硬。
崔凝餘光瞟見小厮神色變換,心中微微一動,又多問幾句關于楊夫人和彭佑的事。
楊檩平日治家極嚴,府裏下人平日被壓的狠了,眼下反彈愈發厲害,管家也隻能勉強管管面上的事,哪兒顧得上幾句閑言碎語?崔凝開口一問,小厮便像倒豆子似的将平時日裏聽的那些閑話都倒了出來。
石徑通往抄手遊廊,待到了廊上便能看見往後院去的門。
“聽你方才的意思是,從發現楊别駕屍體到我和監察佐令出現這一段時間,彭大人都沒有回家?也不曾有過片刻休息?”總覺得有哪裏不太對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