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檩爲人雖有種種缺點,但該有的手段一點都不少,要說結了多少仇家倒也不至于,隻是這些年爲了在蘇州站穩腳,對下屬官員有拉攏也有打壓,想必暗中恨他的人不在少數。
這些人裏頭,很有可能就包括眼前這兩位。
崔凝留了個心眼,并沒有全盤托出,隻道,“仵作發現小厮腹中食物尚未消化完,若是能知曉是何種食物,說不定能推測出他死之前最後去的地方。還有,小厮死前飲過酒。主人于前夜被刺殺,他卻逍遙的很,若說他與這刺殺案沒有關系,我都不信!”
她說的都是實話,小厮失蹤,身上沒有任何被捆縛之類的痕迹,于昨夜還曾宴飲,多半是楊檩被刺殺之後自己躲了起來。更說不定,動手的人就是他。
不過這番話并沒有透露出什麽确切内容。
“不知兩位大人可熟悉那小厮?”崔凝問。
呂長史道,“那小厮叫留福,時常跟随楊别駕出入衙門,我等都常見着他,隻是不甚了解。”
“我倒是略知一二。”王韶音接着道,“原來楊别駕的随從叫楊不換,是個俊秀人物。七年前楊别駕回老家祭祖的路上遇匪,楊不換爲護他而死。後來這留福才被提上來,他之前不過是楊府二等小厮,做書房灑掃磨墨的活。”
“楊不換竟然是楊别駕的随從!”呂長史驚道。七年前楊檩還不是蘇州别駕,呂長史一直在蘇州,自是不知楊檩的小厮是誰,但對“楊不換”這個名字并不陌生。
他驚訝之餘對王韶音又多了幾分防備,這人平日裏不動聲色,竟連這等小事都記得一清二楚。像他們這個位置的人,誰會專門去注意一個小厮!呂長史私以爲,這種人,你不得罪他便罷了,若是惹上,指不準哪一天就被不聲不響狠狠咬一口。
實際上呂長史倒是想多了,縱然王韶音确實是個細心的人,可他知道此事也實屬湊巧。
那時候王韶音是蘇州的縣令,楊檩卻是淮南道的縣令,兩縣比鄰而已,沒有什麽直接競争關系,楊檩刻意交好,倆人處的還湊合,逢年過節有來有往的,但走的不過都是面子情。
王韶音直到和楊不換成爲朋友,才真正關注楊檩家的事。
“怎麽?此人很有名?”崔凝好奇道。
呂長史還是第一次知道這件事情,頓時也來了興緻,“楊不換号東山居士,一手丹青妙不可言,尤其擅畫鶴,當年他一幅畫曾賣出千金高價,現在更是一畫難求。不過他身份神秘,沒想到王大人竟然知情?”
楊不換本名并不叫楊不換,他一直以“東山居士”自稱,亦對外稱自己姓楊,卻未透露名字,有一回,他想用十幅畫加二十貫錢換一個百年桃木扇骨,桃木不值錢,但桃樹壽命不長,百年桃木制的扇骨十分難尋,一時間便有許多人拿了其他珍稀扇骨去問他換不換,他一律隻回字條,上書二字--不換。
後來他畫也不畫了,足足兩年,隻一心尋那百年桃木扇骨,衆人笑他癡,便都戲稱他爲楊不換。他自己覺得極好,便直接改叫這個名字了。
“不錯。”王韶音道,“當年我與楊别駕比鄰爲官,偶然認識楊不換,雖與他隻見過數面,但常有書信往來。我惜他才華,每每欲薦其爲官,他卻總是推脫,多次以後,他才與我說了實情。”
呂長史問道,“莫非楊别駕不願放他?”
王韶音搖頭,“非也。楊别駕也是惜才之人,早已爲他改了良籍。他卻言自己是罪臣之後,不願連累旁人。”
楊不換的出身和不願爲官的緣由如今已經不得而知,可惜他一身才氣,直到死,也不過是楊檩的随從。
崔凝固然好奇,但更讓她感興趣的是王韶音。就在半個時辰以前,她還認爲這是個悶葫蘆,不想竟然是個交遊廣闊之人,朋友裏頭不僅有符九丘這樣權貴子弟,還有淪落塵泥的罪臣之後……
有才華的人大多都有些不足爲外人道的怪性子,楊不換的怪,不惹人厭,他是個極有意思的人,若是說他,王韶音能說上三天三夜。
眼下,他卻不欲多言,遂又把話題扯回到留福身上,“不換身故後,楊别駕有一陣子沒找到合心的随從,過了大半年才将留福帶在身旁。”
楊不換不僅有才華,還是個周全人兒,楊檩想得到的想不到的,他都能做的妥妥帖帖。能排憂解難,能暢談詩詞歌賦,又懂鴻鹄之志,更難得的是忠心耿耿。楊不換在的那幾年,是楊檩最輕松的時候,他死後,楊檩便頗有點“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意思,多少機靈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那留福沒有什麽十分出衆之處,但勉強算機靈讨喜,他也就順勢用了。
“留福是楊别駕在淮南爲官時現買的,聽說是家裏窮,才将他賣身爲奴。”王韶音道。
崔凝突然來了精神,“這麽說,他家裏還有人?”
“這倒不清楚。”王韶音不過是因故友的原因多留心楊檩一些,哪裏又真會閑着沒事去查他的小厮。
崔凝不着急,彭佑肯定清楚關于留福的一切。
呂長史扭頭吩咐小二,“叫你們掌櫃的去置一桌酒菜來。”
他晚上沒用飯,空着肚子喝了兩壺茶,越喝越餓。剛剛開始他憋着一股勁,覺着要端住,不能叫這些世家子瞧不起,可看着這倆人莫名其妙成了忘年交,他覺得自己可能一輩子都不能懂他們了,索性直接放任自己,還是不平白遭這個罪了!
一時半會也沒法休息,崔凝和王韶音不餓,卻都沒有反對。
茶樓本身隻供點心,但隔壁就是酒樓,掌櫃聽了小二帶下來的話,不由暗贊自己機智,他瞧着那三位大人的架勢像是要久坐,早早便令廚子候着,此時正派的上用場!掌櫃疊聲吩咐,想着難得的表現機會,必要做到盡善盡美。
很快熱騰騰的飯菜便從廚房端了出來。
掌櫃面帶笑容跟着傳菜小二上去,準備委婉的邀個功,混個眼熟。正欲上樓,卻見一人披着蓑衣推門,帶着肅殺之氣攜風帶雨的闖了進來,大堂裏站了這許多人,那人連看都沒看上一眼,便徑直上樓了。
“喲,彭司法這一路泥泥水水的。”掌櫃自然認出來人是誰,眼見滿地都是泥,頗是不滿。
他有點怵彭佑,但又不舍得放棄這個露臉的機會,稍稍猶豫了一會,還是帶着小二上樓傳菜。